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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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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秦之都旭日城,乌氏药堂。
天刚蒙蒙亮,乌常山就起身了,他年逾古稀,早已不是渴睡的年纪了。枕畔有许多灰白的落发,他微微一叹,街坊邻居都赞他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却忘记了五年前他的满头黑发在发妻辞世时一夜尽白。
他习惯性的走到后院,却发现今日要晒的草药已经从库房里搬了出来。一箩箩的毛茛、蓼蓝、牛蒡,都整齐的摆在了院子里,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正忙碌的把一从从药草铺在竹匾上。
乌常山捋着颌下的长须,眼中透出笑意。
他一生悬壶济世,无儿无女,老妻去世后更是孑然一身。一个月前,一个少年饿晕在药堂门口,被他发现后救回家中。少年醒来后,在他家饱餐一顿,二话没说就留了下来,做了药堂的伙计。这少年沉默寡言,问他姓名来历,他总是一言不发,乌常山便随口给他起了个名字“问荆”。问荆年不及弱冠,相貌清朗俊秀,手脚勤快利落,乌常山打心眼里喜欢了这个孩子。当年他若有孩子的话,孙子都有问荆这么大了。他常想,这孩子也许就是上天送他的一份厚礼,让他终于有了一个传人。
这时候问荆已将草药铺好,转身看到他,微微一礼,垂手立在一旁。
乌常山赞许道:“你随我到正堂来,今日我看诊时,你在旁边好好学着,用心记记方子。”
问荆点了点头,随他进了药堂。
日当正午,乌常山到底年事已高,坐堂半天下来,精神已不济。他吩咐了问荆一句,便回房休息了。
看着乌常山疲惫的身影消失在内堂,楚寒衣的眼中闪过一丝歉然。以他的武功医术,只要技巧的稍微逆转真气,就可伪装出饥饿体虚的脉息,逼真的可以骗过经验丰富的大夫。这位善良的医者毫无条件的收留了他,待他如亲生子侄,他却不过是在利用老人的善心。
他轻叹一声,目光转向街对面的深宅大院。那庭院规模恢宏,占地甚广,朱红大门两旁的石狮须眉张扬,几可乱真,门上的横匾上赫然四个大字:“穆亲王府”。
穆王叶允信乃是西秦当朝国君的亲叔父,身居摄政王高位,堪称权倾朝野。他的府邸戒备之森严,恐怕连西秦王宫也无法相比。虽然表面上看不到巡逻的卫队,实则是铜罗铁网,楚寒衣亲眼见过一个夜行人才踏入王府三步便身中数刀,倒地身亡。
他隐瞒身份潜伏在此月余,就是为了绘出一份王府守卫图,让日后的行动事半功倍。如今这份守卫图已经完成,他亦在药堂的门外留下了暗号,看来今夜无忧应会前来与他会合了。
凤青帆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与无忧联手自穆王府中盗出“凌霄” 古剑。
“凌霄”乃是上古神兵,断金碎玉,削铁如泥,世间传言得此剑者得天下。数百年前,此剑落入一个年方弱冠的青年人手中,结果他以十八死士起家,东征西讨,纵横无敌,北抗戎狄,西拒叶秦,南吞姬滨,在短短二十年间建立起北起楼兰大漠、夜萝山,南至广陵江、饮马河,西跨剑河、直抵劈月岭,覆盖整个大陆东部的帝国,他就是凤衡的开国之君凤栖梧。
据闻凤栖梧极爱此剑,每夜就寝前必以雪蚕丝巾拭剑,曾对众部将有言,“若无此剑,当无如此功业”。后世之人以讹传讹,始有“得剑者得天下”之言。可见虽是剑为人立功,又何尝不是剑因人而留名。
凤栖梧去世后,“凌霄”剑便一直供奉于宗庙之中,成为东衡帝位传袭的信物。
然而天赐二年,“凌霄”却自宗庙中被盗走,举国震惊,此事成为冷泉女帝执国生涯中难以磨灭的污点。
“凌霄”被盗事件乃是由当时还是西秦成浩郡王的叶允信一手策划,当他带着宝剑回到旭日城后,立即被进封为穆王,从此青云直上,虽然最终没有登上帝位,但实际上大权独揽,成为西秦第一人。
宝剑的被盗亦导致了东衡西秦两国之间近二十年的连绵战事,每次休战谈和,“凌霄”剑的归属都是第一个话题,每次的和议亦在此处破裂,于是战事又起。直到三年前靖边侯云自扬领军,剑河伏龙谷一役,东衡军大胜,杀敌五万,俘虏十万,西秦元帅武王叶允义阵亡,双方遂正式休战。虽然西秦仍然拒绝归还“凌霄”剑,但东衡因北疆平沙关告急,需调兵增援,终于不再坚持,签署了“伏龙之盟”,平息了两国间肆虐了十多年的战火。
东衡当朝天子凤无涯,在朝晖太子被废后,发动宫变,软禁了冷泉女帝,夺回了凤氏皇族的朝政大权,更在女皇辞世后登基为皇。无奈此人资质普通,掌权一年有余,只知道擢升外戚,毫无政绩。早已习惯了公正英明的女皇帝的文武百官私下议论纷纷,连王族中几个德高望重的老王爷亦在不同场合表示,凤无涯本是庶出,身份不及嫡出的逍遥王凤无缺来的尊贵。凤无涯在这种状况下,想起了“凌霄”剑,打算以此举扳回颓势,名正言顺的坐稳皇位。
结果这寻回失宝的棘手任务就落到了执掌户部的逍遥王世子凤青帆的头上,这就是当日凤青帆被急召入宫的原因。
所有这些,都是楚寒衣接到任务后,凤驰给他讲解的,他也一一记在心里。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知道这一切,他只知道三个月内若宝剑不能得手,凤青帆必然获罪,即便可保王爵不失,也一定丢掉户部的实权。他关心的只是凤青帆的安危,所以他一定会不惜代价,偷出这把剑。
入夜了,楚寒衣静立院中,寒风刺骨,他却浑然不觉。一想到今夜无忧就会来和他碰头,他的心头就骤然灼热了起来。
自怀箫暖阁夜宴后,他便再也没见过那个有着美丽眼色的少女。只是匆匆一面罢了,他却失了原本淡然无窒的心情。别后月余,他总念着她,无日或忘。连他自己也震惊于这份陌生的心意。这便是情的滋味么,他不懂,但他隐约明白,她出现后,一切都会不同了。
大约申时左右,一抹纤细的影子出现在药堂门外,看见墙角的暗记,便轻飘飘跃进院内。
楚寒衣一转头,就看到了无忧。她就那样盈盈而立,四面霜雪,她的容颜却是经霜更艳,遇雪尤清。他的心口又是一悸,这次见到这让他意醉神驰的女子,他才恍然发觉,原来这般皓洁的绝色竟比他心中记得的更美。
无忧轻声道:“守备图画好了?!”她的声音清清幽幽,如她的人一样,让他想起年少时听到的悠扬笛声,和着清晨的鸟鸣,随风送远。
他摒去脑中的绮思,应了一声,将心绪集中在今夜的任务上,开口问道:“剑的位置呢?”他们分工鲜明,他专门负责守备图,无忧则负责打探剑在何处存放。
无忧淡淡道:“书房。”她轻巧的点燃火折子,接过楚寒衣递过来的图纸,专心的看起来。
图纸由他所画,穆王府的叠叠楼阁早已印在他的脑海里,他便趁此空暇,细细打量起无忧来。
与上次在王府的一袭宫装不同,她身着夜行衣,如瀑的秀发丝丝绾起,更衬得楚腰纤纤,不盈一握。在她腰畔,系着一柄样式稀有的短刀,刀鞘比普通佩刀略弯,刀柄上细细缠着玄丝。
原来她的武器是短刀,楚寒衣心中暗忖,刚才几乎没听到她进来的声音,可知她的轻功堪称绝顶。这样的一个女子,被凤青帆所倚重,却在江湖中全无名气,到底是什么身份呢?
正思索间,无忧已看完图纸,随手烧掉,抬头道:“叶允信今夜在聚英堂设宴款待西秦新榜举子,是个好机会。”
聚英堂位于穆王府北角,书房则在南厢,想必夜宴时守卫会偏重于穆王的安全,书房的警戒自然薄弱。
商量了几句应变对策后,两人便施展轻功,投身入那看似平静,实则杀机隐现的深宅大院中。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不费半点周折,就摸到了书房门外。楚寒衣心中稍有不安,事情太过于顺利,反而让人起疑。无忧却浑不在意,伸手将房门推开一道窄缝,闪身进了书房。事已至此,他也不再犹豫,立即跟了进去,反手把门掩上。
书房中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他一进去,立刻有一支冰冷的手拉住了他的手。他一呆,随即明白是无忧,再下一瞬,他清楚了她为何拉住他的手――书房中还有第三个人,或者说在他们两个进来之前,这个人就已经在书房里了。他听不到任何呼吸声,但他感觉到了一股杀意,这人武功必然深不可测。
无忧用手指在他掌心飞快的划下:“房中有人,怎么办?”
他正欲回答,就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轻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话音刚落,书房内忽然明亮起来。一个温文儒雅的中年文士,正笑吟吟的坐在书案后,用手上的火褶子点燃了案上的烛台。
楚寒衣迅速在无忧手中写下“先发制人”,他已看准了墙上挂着的一柄古剑,与“凌霄”剑的图样一模一样。随后两个人就动了起来,他直扑“凌霄”剑,无忧则拔刀袭往那中年文士。
中年文士既然敢现身,自然有恃无恐,双掌一翻,一左一右两道掌力已分别袭向楚寒衣和无忧。就在这一瞬间,他一抬眼,看到了无忧的容颜,脸上笑容忽敛,失声道:“夕颜?!”下意识的,他急急收回打向无忧的掌力,硬是压下了反挫的内力。
无忧却不为眼前的变化所动,去势未变,眨眼间刀已停在中年文士的咽喉。她一招得手,亦有些意外,左手行云流水般连点对方督脉三十六大穴,反手又拂过任脉二十五大穴,彻底封住了中年文士的内息。
楚寒衣则蕴力于右手,硬接下那道惊涛骇浪般的掌力;左手疾探,将“凌霄”剑抓在手中。
剑一入手,他立刻觉得重量不对,三尺七寸的长剑,不该这么轻才对。他伸手拔剑,剑出鞘时带出一阵青色烟雾,饶是他闭气闭得快,还是吸进了一些,内息顿觉不畅。再看拔出的剑,他不由得脸色一变,手上拿的不过是一柄仿制的木剑。
此时的中年文士已经恢复了一派闲适,仿佛无忧的刀没有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看见楚寒衣微白的脸色,轻声笑了出来。
无忧手下稍一使力,刀便割破了他颈上的皮肤,一缕鲜血流了下来。她冷冷吐出几个字:“解药,凌霄剑。”
中年文士依然面不改色,淡淡道:“何必多此一举,反正你们今夜逃不出这里了。”
这时候,外面一阵嘈杂,纸窗上映出火把的光亮,人头攒动。有侍卫高声喊话:“屋内的逆贼还不束手就缚,此处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你们插翅难飞!”
楚寒衣的心沉了下去,这显然是个精心设计的陷井,王府夜宴不过是个诱饵,引他们今晚行动。适才他们来时,这些侍卫想来被撤至远处,以免惊动他们。书房中的高手是为了牵制住他们,点燃灯火就是集结侍卫的信号。这计划原本天衣无缝,只是,他看了中年文士一眼,心中不解,此人武功极高,自己接他一掌,尚被震得气血翻腾,怎么无忧反而得手,一招便制住了他?
无忧手下又加了一分力,鲜血顿时汩汩而下,她仍是那几个字:“解药,凌霄剑。”中年文士看向她的眼,看到她眼中决绝的杀意,心中一寒,知她不会重复第三遍,轻叹道:“东西在画像后的暗格里。”他的目光转向书房一角。
楚寒衣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墙上挂着一卷仕女图,画中的女子高冠广袖,神清韵冷,那绝世容光分明、分明就是无忧啊。他走近后细看,发觉画纸已微微变黄,至少有十年的历史了,这幅画画成时,无忧应该还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这画中人一定不是她了。刚才中年文士初见无忧时,曾脱口叫出“夕颜”,想必就是错认无忧为这画中女子了。
无忧觉察到了他的迟疑,一转眼也看到了那幅画像,不禁轻轻“咦”了一声。
中年文士怔怔盯着无忧,忽然又叹了口气,问道:“你今年十几了?你母亲好吗?”他的语气很亲切,却有一股无法掩饰的凄然。
无忧那冰玉般的眸子又恢复了淡漠,画像给她的些微震撼已经一闪即逝,她直直看着他的眼,轻声而无情的说:“我是个孤儿。”
她的回答让中年文士瑟缩了一下,他面上浮现非常伤痛的神情,眼中怅惘无限,低声道:“‘孤儿’,原来她是这样告诉你的。”
无忧微微蹙了蹙眉,不知为什么,这中年文士的话让她觉得好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被瞒过了,这种感觉她不喜欢。只是她向来少有情绪波动,连好奇心也比常人淡了许多,这感觉便一掠而过,不留痕迹。
画的后面果然是一个暗格,楚寒衣从中拿到“凌霄”剑,却没发现什么解药。他走到无忧身边,对中年文士道:“解药在哪里?”
中年文士淡淡道:“‘青霭’无药可解,十天之内以内功逼出即可。”说这话时,他的神情里有种让人信服的倨傲。楚寒衣暗自运气,觉得真气尚能运转,便对无忧道:“我现在没事,脱身要紧,一会儿我们打灭灯火,一起冲出去。”无忧点点头,他便提声道:“外面的人听好,你们的人已在我们手中,想他活命就不要轻举妄动!”
话音未落,外面就一阵嘈杂,有人高声道:“别做困兽之斗,速速放开人质,还可活命。”喊话之人嗓音微微颤抖,显然是心中恐惧之极。
楚寒衣和无忧对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有了底,这中年文士必是王府中的重要人物,所以侍卫们投鼠忌器,口气有所放松,以此人为质则尚有一线生机。
两人挟着人质来到窗口,无忧忽然将人往楚寒衣怀中一推,他一愣,伸手接过,听到无忧轻声道:“你带着人质。”他心头陡然一热,知道她体恤自己受伤,将挡箭牌留给了他。
无忧取下耳上的珠环,屈指一弹,珠环疾射而出,“噗”的一声打灭了烛火。
书房外已经围满了王府的侍卫,剑拔弩张,严阵以待。忽见房内灯火一灭,随即“喀喇”一声,两团黑影破窗而出,势如疾风。因有重要人物落在敌手,侍卫们的刀剑□□不敢随便出手,结果反而乱了阵脚,许多人的脑袋倒成了黑影们的踏脚处,他们几个起落之间,已经逼近了王府高高的围墙。
只听一阵厉啸,一个玄色人影凌空而至,两道浑厚无比的掌风,分别挥向无忧和楚寒衣。
啸声方起,无忧的刀便出手了。刀光淡淡,如冷月清辉,又隐有一种流转不定的漾漾之意,刀挥动时带着天籁般的清吟,划过处还掠起微微的香。如此清绝的刀,由那般清丽的人,以无情的杀意,在孤月下劈出,成为一幅凄美的画面,深深刻在所有人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