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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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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少年慢吞吞的走进殿来,关上了殿门,径自倚着殿角的石柱坐下,闭目养神起来。
有外人在殿内,三人已不便继续刚才的话题。凤骋心中气闷,因为他发现凤驰到底也没说清观音像的事。若那姓楚的神秘男子真是雕佛像的人,他又为什么雕出女皇帝的模样呢?难道他暗自爱慕皇帝,所以把佛像的脸雕成了心爱女子的样子?他在心里偷笑一声,置疑女皇帝的贞节,这可是大不敬的想法呀。凤骋不知道,他这大不敬的念头却已经误打误撞的猜中了事实。
凤青帆一看凤骋脸上的神情,就知道他又在那胡思乱想开了。他却没有告诉凤骋,十年前他亦与这楚姓男子有过一面之缘的。
他将披在身上的大氅又裹紧了些,尽管坐在火堆边,仍能感觉到刺骨的寒意,就象十年前的那个冬夜一样。他听着外面风号雪啸,望着火焰明灭变幻,陷入了回忆之中。
依照东衡惯例,王族子弟自五岁起就要离开父母,搬入皇宫之西夹城的诸王苑,接受宫廷教育,直至十八岁方可离宫。
凤青帆,与同胞弟弟白羽,乃是易王无缺的嫡子,身份尊贵,学业亦出众,本是同辈中的矫矫者。然而自从父王遭贬,他们兄弟俩就被宫中管事从原来的暖房中赶了出来,住进了夹城朝北的偏厢里。
偏厢房阴寒无比,自幼体弱的白羽很快就病倒了,势利的管事却不去请太医,随便丢给他几副别人吃剩的药剂。白羽服药后,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开始高热昏迷。凤青帆再找管事,却被拒之门外。十二岁的他,守着病得奄奄一息的幼弟白羽,束手无策。
终于,他决定冒死一搏,在一个奇寒彻骨的夜里,躲过了夜巡的禁卫,偷偷潜入了女皇帝的寝宫。
寝宫中意外的冷清,近侍女官们都不知去了哪里。他忐忑的躲进外殿,望着内殿透出的光亮,不由得胆怯起来。
突然一声低喝传来:“什么人?”凤青帆吓了一跳,同时惊讶的发现出声的是一个男子,嗓音清朗却不尖细,显然不是宦官。女皇禁宫,除却内侍,男子止步,就连侍卫也是女子。如今深夜之中,内殿竟传出男人的声音,凤青帆只当是刺客乱党偷潜入宫,女皇已遭挟持,只觉得一股豪气涌上,不顾自己武功浅薄,径自冲了进去。
他冲进去后,完全的愣住了。内殿灯火通明,桌边坐着一个清艳女子,黑发如瀑,白衣如雪;在她身边,一个灰衣男子长身玉立,两人的目光都落在突然闯进的少年身上。
那女子看清他后,微微一笑,对灰衣男子道:“楚兄,不妨事,是我的侄儿青帆。” 她的嗓音清脆无比,仿佛珍珠落在玉盘上的声音。
女子一开口,凤青帆才突然认出她来,这个不着脂粉,素面白衣的女子正是寝宫的主人,冷泉女帝。平日的女皇帝,总是身着金凤皇袍,头戴火凤皇冠,盛妆华服,不怒而威;私下自处时,才会现出闲适慵懶的一面。那一夜,凤青帆误打误撞闯进寝宫,竟被他见到女皇帝鲜少示人的卸下盛妆后的容颜。
那灰衣男子深深的看了凤青帆一眼,重新座回桌边。凤青帆这时看到,桌上摆着一枰残棋,两樽茶盏,女皇帝的纤纤玉指上还拈着一枚棋子。两人应本是在品茗对弈,却被他这个不速之客打搅了。
凤青帆打量着那灰衣男子,只见他双眉如剑,目似朗星,意态悠闲,气韵超然。凤青帆虽然年少,阅人不多,也看得出这是个极不凡的人物。他与女皇帝独处一室,两人却无尊卑之分,关系似极亲密,应该不是朝中大臣;但女皇帝又尊称其为楚兄,似乎也不可能是内臣面首之流。一时间,凤青帆怎么也想不到这灰衣男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在凤青帆心思流转,猜疑不定之际,女皇帝已好整以暇的下了一子,转过头来对木立着的少年道:“你深夜闯宫,有什么急事吧!”
凤青帆闻言一震,这才想起本来的目的。他敛起散乱的心神,跪拜道:“青帆闯宫,冒犯圣驾,自知死罪,但请陛下开恩,救救臣弟白羽。”
女皇帝眉头微蹙,道:“你们兄弟不是在宫里读书吗,出什么事了?”
凤青帆将白羽重病的事情讲了出来。女皇帝面罩寒霜,怒道:“宫里竟有这等事情,这群奴才真是胆大妄为!”
她沉吟片刻,温言道:“楚兄,烦劳你走一趟诸王苑,把那病着的孩子带过来,给他看看病。”
灰衣男子站起身来,看着女皇帝,略有迟疑。
女皇帝淡淡一笑,道:“放心吧,有青帆守在这,我不会有事的。对不对,青帆?”
凤青帆听得女皇如此信任他,心中激动,用力点了点头。灰衣男子又看了凤青帆一眼,轻叹一声,转身去了。
内殿中只剩他们两人,凤青帆不免有些局促,又见女皇帝眼波流转,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脸忽而涨得通红。
女皇微笑道:“别紧张,过来陪我下完这盘棋。”她素手一拂,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凤青帆走到桌边,始终不敢坐下,站着研究盘中局势。女皇执白子,在边角优势稍大,腹地却稍嫌空虚;那灰衣男子起手布局稳健坚实,棋势优厚,只是左角有条大龙陷入困境,正自苦苦挣扎。他沉吟片刻,果断弃子,放弃挽救大龙,着手抢夺官子实地。
女皇帝见他落子,不由得轻轻“咦”了一声,赞道:“你年纪虽小,已有如此棋力,难得啊!”
凤青帆微窘,抬头道:“谢陛下称赞……”却看到女皇帝以手支颐,正看着棋盘沉思。宫灯映照下,她莹白如玉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美丽的眼色象寒夜的孤星,明亮却带着一丝凄然。他怔怔的盯着眼前的女子,心中忽而一荡,骇得他立刻低下头来,不敢再看。
女皇帝只想了一会儿,便又下了一手,打吃黑子大龙。凤青帆将之后的十余路棋都已想通,飞快落了一子。女皇帝点了点头,意似嘉许,又下一着白子。
两人你来我往,刚下了十几手,那灰衣男子便带着白羽回来了。他把昏昏沉沉的白羽放在榻上,三根手指搭上白羽细瘦的腕脉。
女皇帝轻声对凤青帆道:“这位楚先生,医术胜过太医院所有的老家伙,能和阎王抢人的。你弟弟不会有事的。”
她走到榻边坐下,轻抚着白羽的额头,问道:“怎么样,这孩子病得厉害吗?”灰衣男子没有答话,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猩红的药丸给白羽服下。
那药丸入口后不久,白羽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陷入沉睡当中。灰衣男子这才开口道:“他的风寒还不碍事,不过这孩子先天不足,体弱气寒,是早夭之脉,恐怕拖不过五年。”
凤青帆一听,眼眶已经红了,哽咽道:“难道就没什么办法吗?”女皇帝皱起眉头,嗔道:“楚兄,别吓唬孩子了,有什么办法就快说出来!”
灰衣男子沉声道:“若他跟在我身边,仔细调养,习武强身,或许有可能化去他体内的寒气。”
女皇帝悠悠笑道:“怎么,这孩子能入了楚兄的法眼么,倒是他的福气了!那好,你带他离开吧。”
灰衣男子点了点头,拿起一件大氅将白羽包得密不透风,抱起他就要离开。
凤青帆大惊失色,拦在他身前,道:“你带他去哪里?”
女皇帝起身拉住凤青帆的手臂,对灰衣男子微微点头,示意他快走。凤青帆心急如焚,却不敢甩开女皇的手,终于眼睁睁看着灰衣男子的身影消失。
他怒视着放开了手,若无其事的女子,愤然道:“陛下为何让人带走白羽,青帆不解,请陛下明示!”
女皇帝轻轻抿了口茶,茶已冷透,那苦直渗到她心里。她幽幽道:“这是白羽的机会,哀家替他选了。他身为皇家人,但可以离开这皇宫,这是他的福气。希望他长大以后,莫要再回来了。”
凤青帆心里隐约明白了她的用意,但想到自己的父王母妃,仍是忿忿不平。他深吸了一口气,刚要开口,却看到女皇帝伶仃的身影枯坐灯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寂寞之意,只觉得心中不忍,终于还是沉默下来。
那晚,沉默的少年伴着寂寞的女帝,听着迟迟钟鼓,直到天明。
凤青帆轻轻一叹,随手填了几根枯枝进火堆。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白羽,虽然事隔多年,每次想起这唯一的弟弟,他仍不免黯然。
屋外风雪未止,但势头已较入夜时小了很多,天明应该就可以放晴了,他心中暗忖。
“公子,”凤骋忽然凑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外面好象有些古怪。”
凤青帆凝神细听,果然发现了古怪之处。观音庙外有一棵古松,大风雪中,松枝沙沙作响。但不知何时,这沙沙声已经停止,而风声还在继续。解释只有一个,有夜行人伏在树上,压住了树枝。
凤骋的手悄然扶上剑柄,暗暗调息,全身已处在十二分的戒备状态。凤驰却只用三分心神提防外面的人,七分精力则放在殿内的白衣少年身上。
这一路从碧渊城返回京城天翔,他们已经遇上了三批刺客,每个刺客的身手都可跻身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几番交手下来,他和凤骋身上都已带伤,好不容易才捱到京城,若不是那白衣少年,他们本应已经进城,安然回到王府了。这少年性情冰寒,行踪诡谲,出现得太过巧合,若是夜行人的同党,里外夹击,他们今夜恐怕会凶多吉少。他心中反复琢磨,却始终想不出什么脱身的妙计,不由得微微烦躁起来。
他看看坐在火边的凤青帆,后者温文秀雅的面庞一片平静,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他低声道:“公子,一会如果动起手来,你找个机会快走……”
话音未落,只听见“喀啦”一声,殿门四分五裂,一个玄衣人慢慢走进殿内。那殿门虽然年久失修,但到底还是橡木制成,足有四五十斤的份量,这玄衣人也没做什么动作,只不过走了进来,那殿门竟象纸糊的一般被他撞碎,这一份内功修为,已然叫凤驰、凤骋暗暗心惊。
这玄衣人年约五十许,一脸懔戾之气,双袖高卷,露出一双异于常人的大手。那手约有一般人两倍大小,青筋虬结,毫无血色,看起来甚是诡异。
凤驰看着这双手,心中忽而一动,想起一人来。他扬声道:“阁下可是‘掌上乾坤’龚景侠前辈?”
那人似乎略为吃惊,扫了凤驰一眼,淡淡道:“老夫退隐多年,想不到你这后生小子能认出我来!”
此言一出,凤青帆三人心中皆是一震。龚景侠早在四十年前已名满武林,一双肉掌横行天下,号称精通各门掌法。只是为人喜怒无常,正邪难辨,二十年前,他在鼎盛时期忽然销声匿迹,江湖盛传他死于仇家的暗杀。没想到,二十年后,在人们几乎已忘记他的时候,他又突然出现了。
殿门已经被龚景侠撞碎,寒风夹着雪片卷进殿内。忽然,一个白衣人象雪片一样随风卷了进来,悠悠荡荡浑不着力,轻轻落在了龚景侠身边。这人年近三十,相貌过于俊俏而稍显阴柔,一双桃花眼在凤青帆三人身上扫过,露齿一笑道:“三位真是好眼力,竟能认出龚老爷子!不如也猜猜在下是谁。”他的嗓音十分尖利,谈笑间又不停扭捏作态,故作娇媚,令人做呕。
凤骋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冷笑道:“看阁下这副不男不女的德性,想必就是臭名昭著的‘无影君’公孙龙阳了!”
公孙龙阳为人性好男色,尤其偏好垂髫童子,自他出道以来,东衡、西秦、南滨、北狄四国无数男童毁在了他的手上,但因其武功路数奇诡,兼又轻功卓绝,武林人士虽曾数次联合围剿,却被他安然逃脱。公孙龙阳声名狼藉,为江湖人所不齿,是以凤骋出言讥讽,毫不留情。
公孙龙阳一张脸气得铁青,也顾不得维护自己的风韵气质,愤愤道:“臭小子,等会儿你落到我手里,看我怎么收拾你!”
凤驰闻言心中一沉,龚景侠和公孙龙阳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今夜恐怕会有一场恶战了。
就在此时,一阵柔和轻曼的歌声传入殿中,那歌声缠绵凄美,袅袅飘飘,仿佛天界的仙乐,悠悠的荡入人间。随着歌声,一个挽着宫髻的彩衣女子,眉蕴轻愁,娉娉婷婷的走了进来。
凤骋不由得看得痴了,这顾盼流彩的美丽女子,哪里象从漫天风雪中而来,倒象是刚刚从绣阁中走出,要去泛舟游春似的。
他正沉醉间,却见这女子轻启朱唇,轻轻道:“请问三位,是不是逍遥王世子凤青帆,以及凤驰、凤骋两位侍卫呢?”她的声音纤细柔美,象她的人一样惹人怜惜。
凤骋看了看大哥凤驰的阴沉脸色,便抢着答道:“不错,请问姑娘是哪一位?找我家公子有何贵干?”
彩衣女子并未回答,目光在三人脸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殿角抱剑而坐、一言不发的白衣少年身上。她唇角含笑,柔声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和小王爷是不是一路呢?”
白衣少年缓缓转头,看了她一眼,却不答话,又转回头去闭目养神了。
龚景侠怒道:“你这小子好生无礼,柳姑娘问你的话,你答是不答?!”他这几句话和着内力说出,震得殿顶横梁上的灰尘簌簌而落,凤青帆三人的耳朵都微微发麻,他们不过被功力波及,已受如此冲击,那白衣少年首当其冲,却浑若无事,连姿势都不曾改变一下。
龚景侠老脸变色,正待发作,却被那柳姑娘轻轻拉住了衣袖。只听她柔声道:“龚老爷子息怒,莫要节外生枝,耽误了正事。”
龚景侠一听她的声音,觉得骨头都似酥了半边,也就顺势下了台阶,重重的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那白衣少年。
这柳姑娘对着凤青帆三人盈盈一礼,道:“奴家柳盼盼,见过三位公子。”
此言一出,殿内忽然陷入一阵寂静。凤驰瞳孔微微收缩,半晌,哑声道:“‘烟雨流花’柳盼盼?”
柳盼盼本出身于东衡流花河下游碧渊城的歌坊,不知师从何人,习得一身暗器绝技,成为江湖上顶尖的杀手。据说她的成名暗器就叫“烟雨流花”,可惜没有人知道这暗器是什么,因为见识过“烟雨流花”的人都已经死了。
柳盼盼微微点头,一字一顿道:“奴家想跟三位公子借项上人头一用!”
凤驰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龚景侠的内力掌法、公孙龙阳的轻功再加上柳盼盼的暗器,就算三人状态最佳时出战,也是一场恶战,如今三人中只有武功最弱的凤青帆无伤在身,今夜只怕是没有胜算了。
他看到凤骋的手已经放在最容易拔剑的位置,便知道两人心思相同。即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拼尽全力让公子逃出生天,这是身为凤侍一族的宿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