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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东衡天佑元年,京都天翔城郊。

      正是隆冬时节,朔风阵阵,官道上三骑踏雪而来。

      马上三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为首一人容貌秀雅,龙章凤姿,内着天青长衫,外披藏青大氅,更显出雍容尊贵,气度非凡。随行二人皆是青衣劲装,眉目清秀干练,面容更有九分相似,其中年纪稍轻的略显飞扬跳脱,年长一点的则沉稳内敛。

      突然间,青衣公子一扯缰绳,奔马止步。

      随行二人也停了下来,齐声道:“公子,什么事?”

      青衣公子并未回答,目光却似锁定在前方风雪之中。

      二人循他目光望去,不禁双双面上一红。漫天大雪中,目力所及处,皆是白茫茫一片。官道远处,却有一道白色身影正迎风而行,若非刻意找寻,原本难以发现。他们两个做侍卫的浑然未觉,倒是被主人一眼看到。

      二人中年纪稍轻的开口道:“公子,天色已晚,我们还是尽快赶路…… ”

      话音未落,却见青衣公子策马向白衣人赶去,年长一点的也紧随其后。他不由得哀叹一声,连忙追去,天知道他这位热心过度的主人又搞出什么花样来。

      转眼间,两骑已赶上那白衣人。那人只一袭单薄的月白长衫,腰间一柄破旧佩剑,背上一点简单行囊,十足一个飘零江湖的落拓浪子。

      青衣公子跳下马来,抱拳道:“请问这位兄台,可是赶往天翔城?”

      白衣人转过头来,青衣公子不禁一呆。原来这白衣人年纪甚轻,似乎尚未及弱冠,容貌极俊秀,偏偏神情极冷冽,整个人仿佛冰雪化成一般。这少年眉宇间一股孤傲之气,一双眸子深若寒潭,哪还有半分落拓的味道。

      白衣少年淡淡扫了青衣公子一眼,冷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此时青衣公子的那年轻些的侍卫亦已赶到,看到白衣少年,微微“咦”了一声,咕哝道:“原来是个毛头小子。”

      年长点的侍卫沉声道:“凤骋,别乱说话!”

      年纪稍轻的侍卫,凤骋本想反驳,但看到兄长严厉的眼神,终于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青衣公子道:“天色已晚,风雪交加,以兄台的脚程恐怕难以赶在宵禁前进城,而百里之内又无宿头,兄台有何打算呢?”

      凤骋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公子他管得也未免太多了吧!

      白衣少年眉头微蹙,黑眸中闪过一丝困惑。只是青衣公子脸上一片诚挚,看不出有什么做伪之处。

      青衣公子笑道:“在下的马,送与兄台代步如何?”说罢,竟自将缰绳塞在少年手中。

      这马产自西域大宛,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神清骨峻,昂藏非凡,正是一匹千金难买的汗雪宝马。青衣公子本也极爱此马,还特意为它取名为“骁腾”。而今日,竟这样送给了白衣少年。

      凤骋再也按捺不住,扬声道:“公子,这是老爷赐……送给你的宝马,你怎能随便就送给了别人?”

      青衣公子摆摆手,道:“你们不说,我不说,父亲如何知道?凤骋,我与你共乘一骑怎样?”

      凤骋“哼”了一声,还未答话;却听见兄长低沉的声音道:“公子请用属下的马。”说罢身形一晃,人已坐在凤骋身后。

      青衣公子笑道:“谢了,凤驰。”转身对白衣少年拱手道,“在下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白衣少年始终面无表情,看着青衣公子上马,与二侍卫绝尘而去,耳畔依稀传来凤驰凤骋的争执声:

      “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对公子无礼……”

      “我哪有……”

      话语声渐行渐远,隐隐还传来青衣公子清朗的笑声,但终至杳不可闻,湮滅于风号雪啸之中。

      白衣少年静静伫立,轻抚马鬃,目中神光流转。

      “‘驰骋双卫,逍遥青衣’。原来你就是逍遥小侯爷,凤青帆……”

      天翔城郊废庙正殿。

      凤骋正垮着脸,努力地想升起一堆柴火。无奈湿气太重,好不容易点燃的树枝冒起一股浓烟,凤骋一时不慎,被呛得眼泪都咳了出来。他愤愤地抹去泪水,忙着把树枝扔到火中,过了好半晌,浓烟消散,这火总算是升起来了。

      要不是公子和那白衣少年耽搁了好一会,他们也不会眼看着城门关闭却没赶上,只好来这废弃已久的观音庙凑和一宿。凤骋心下早把凤青帆埋怨了几十遍,忽然听到肚子“咕噜”一声,才发觉自己已是饥肠漉漉了。大哥出去碰运气寻些野物,怎地还不回来?

      正转念间,两手空空的凤驰走进殿内,看见他“饥渴”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等于宣告了一无所获的结果。

      凤骋更加郁闷,饥寒交迫地在这破庙里等着明晨开城门,可有得熬了。

      他想到这里,不禁几分火大地转头望向害他们忍饥受冻的罪魁祸首,那一袭青色身影自进殿来,就一直站在神龛前,面色凝重地怔怔出神。

      凤骋莫名其妙地看看神龛,没什么不对啊!神龛里供奉着观音大士的神像,素净的佛颜虽已蒙尘,仍不掩悲天悯人的慈祥。

      “公子”,凤驰上前覆命,“大雪连绵,方圆十里已经野兽绝迹,今晚恐怕要断炊了。”

      凤青帆从沉思中醒觉,掩去眼中的迷惘,转过身来,歉然道:“抱歉,又累得你们兄弟跟我受罪了。”

      凤驰淡淡一笑,沉默不语;凤骋则大声道:“我们可是早就习惯了。”

      凤青帆大笑出声,拉着凤驰走到凤骋身边坐下。

      凤骋忍不住好奇,问道:“公子,你为什么对着那观音像发呆呢?”

      凤青帆笑意敛去,俊颜在火光掩映下显得阴晴不定。

      一时间,只听见门外寒风呼啸,火中树枝“噼啪”做响,殿中反而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

      良久,凤青帆轻轻吐了口气,淡淡道:“你们仔细看看那神像的面容。”

      凤骋转头看了一会儿,发现观音的容貌被雕琢得十分细腻,却和常见到的神像不同,黛眉凤目,粉面樱唇,竟是个极美丽的女子样貌。更怪的是,凤骋觉得这女子十分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这样一个美丽女子。

      只听得凤驰沉声道:“这观音雕的是崩殂的先帝。”

      “冷泉陛下?!”凤骋轻叫出声,又转头看了一眼,才看出这观音像眉目之间和半年前仙游的女皇帝确有九分相似。只是观音大士普渡众生的慈悲,何曾在那冷血铁腕的帝君脸上出现过!

      凤骋马上原谅自己没有看出观音像的奥秘,张口问道:“为什么观音像上雕的是冷泉陛下的脸呢?”

      凤驰身为凤侍家族的长子,对东衡宫闱密事远比凤骋暸解。他仔细翻了翻记忆中已泛黄的史料,道:“天恒三年,东衡南滨联姻,明石帝迎南滨冷泉公主入宫为后,是为明石皇后。由于南滨奉佛教为国教,明石陛下下旨于都城之郊兴建观音庙,以庆冷泉公主入主碧凰宫。明石皇后十六岁华诞之日,庙宇完工,皇后凤驾亲临,带领王亲贵胄,百官家眷进香。自此后,此庙香火鼎盛,一时无两。然而天恒十年,明石陛下驾崩,皇后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天赐。王族对女皇帝一直心怀不满,民间亦流传冷泉帝命中带煞之说,因此来进香的人越来越少。天赐八年,观音庙西侧厢房走水,连带着西侧殿、后厢房一并化为灰烬,庙中女尼全部惨死火中,无一生还。冷泉帝未再降旨重建,任其破败。此庙自建成到废弃,只有短短十五年。”

      凤骋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完,撇了撇嘴:“大哥,拜托你说话抓住重点好不好!问题是观音像的

      容貌肖似冷泉陛下,你啰唆了半天,半句没提观音像啊!”

      凤驰冷冷扫了他一眼,却没有开口反驳。

      凤青帆笑了笑,道:“阿骋,你的性子太急了。凤驰是有所顾忌,不能尽言。如果说还有什么人清楚这件事,那一定是凤侍家族的人了。”

      凤骋呆了呆,随即凑到凤驰的面前,脸上浮现出谄媚的笑容:“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小弟吧。”

      凤驰被他甜腻的语调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他嫌恶的推开面前的脸,正好接收到凤青帆微微颔首的示意,于是将十几年前的旧事缓缓道来。

      “十二岁的那年夏末,我自北疆平沙关返回天翔城,准备成为朝辉太子的侍卫。刚到家的那天,我不太习惯京城的炎热,夜里睡不着,于是在房里打坐练功。”

      “午夜时分,忽然听到花园方向有些动静,我好奇心一起,便悄悄溜进花园,躲在假山后面。我看见几个人影正匆匆穿过花园,为首的是个男子,怀中还抱着一人。他们经过假山时,我突然看清了那男子抱着的人是七姑姑,月光下,七姑姑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嘴角一片血污,好象受了重伤。”

      凤骋眉头紧皱,问道:“七姑姑竟然受了重伤?谁这么大本事,能伤了七姑姑?”

      七姑姑凤小楼本是凤侍家族的第一高手,一手玄女剑法在江湖上名声赫赫。天赐元年,她十四岁成为冷泉帝的贴身侍卫,三年后晋为首席侍卫女官。冷泉帝即位之初,朝野上下反对者无数,大多却因忌惮凤小楼而不敢出手,少数胆敢出手行刺女帝的几个乱臣贼子也都伏尸玄女剑下。直至天赐九年,她才功成身退,由冷泉帝下旨赐婚,嫁给刑部侍郎莫卫珩为妻,从此退出凤侍。谁也没听说过,七姑姑在做侍卫时曾受过重伤的事。

      凤弛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

      “我当时反应和凤骋一样,心中也是惊骇莫名。以七姑姑的武功,怎么会伤成这样?仓促中,我向那个抱着七姑姑的男人出了手。”

      “就在我心念一起,将动未动之际,那男子突然回过头来,我被他冷电似的目光吓了一跳,随后只觉得一股大力直涌向胸口,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来时,已身在父亲房中。那神秘男子就坐在榻边,一只手还搭在我的腕脉上。父亲见我醒来,竟抱拳对那男子道:‘多谢楚兄施救,小儿的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我听了父亲的话,这才觉得浑身棉软,使不出一丝力气。那男子站起身来,道:‘凤兄太多礼了,都怪我出手太重,伤了世侄。’父亲叹了口气道:‘那种情况下,楚兄不得不下重手,以免泄露行藏。怪只怪这孩子半夜突然跑到花园里,才碰上这场劫数。’我听得一头雾水,便想支起身子,开口问道:‘七姑姑……’谁知我身子一动,胸口就一阵剧痛,话没说完,已变成一口鲜血喷了出去。父亲大吃一惊,而那男子已抢在父亲前扶住了我,他一掌抵在我胸口,以内力助我平息血气。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我才渐渐顺过气来,那男子收了内息,道:‘你伤了内腑,要卧床静养,不可移动,十天后方可下床。’他转头对父亲道:‘我去配几副药,顺便看看小楼姑娘醒了没有。’”

      “那男子离开后,父亲告诉我,那一夜冷泉陛下和朝晖太子微服暗访观音庙,有一群黑衣人行刺,七姑姑以寡敌众,受了重伤。幸亏那神秘男子及时赶到,才带着重伤的姑姑和皇上太子逃出生天。不过宫中似有黑衣人的同党,否则他们不会这么巧,挑上冷泉陛下身边守卫最薄弱的这一夜下手。因此,冷泉陛下和太子避祸于凤侍府中,等待天明时分皇城禁军指挥使前来迎驾。我询问父亲那神秘男子是谁,父亲面露难色,道:‘此人姓楚,乃是陛下当年嫁入我朝时从南滨带来的工匠,观音庙中的佛像就是他雕的。’我立时明白这楚姓男子身份绝不简单,那种风神气度,如此绝世武功,怎么可能是一名雕刻工匠。”

      “我虽然满腹疑问,却因伤重乏力,又昏昏睡去。我再度醒来时,已是两天以后,冷泉陛下与太子已然回宫,七姑姑仍在府中养伤。朝中一片平静,仿佛行刺事件从未发生。我后来才知道,当夜父亲已遣族中高手返回观音庙搜集证据,但当他们赶到时,那里已是火光冲天。黑衣人的尸体全部消失,庙中尼姑已全部被灭口。这群刺客情报准确,组织严密,手法利落,背后一定有财力雄厚,且在朝中位居高位的人主使。为了不打草惊蛇,父亲和冷泉陛下压下这次事件,而凤侍一族精锐尽出,全力暗中调查,终于发现那次事件的主谋。”

      凤驰说到这里,却突然停住,不再出声。

      凤骋叫道:“主谋是谁?怎么不说了?”

      凤青帆轻叹一声,道:“阿骋你自己想想看,那年还出了什么事!”

      凤骋眉头大皱,喃喃道:“天赐四年,没什么朝廷命官以谋逆之罪处斩呐?只有三王遭贬震惊朝野……难道是……?!”凤骋张大了口,望向凤青帆。

      凤青帆苦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确是三王合谋行刺。”

      凤骋道:“可是三王并不是因犯上之罪被贬啊?”

      天赐八年十月,苏王凤无寒因府内扶乩设坛而贬为肃信伯,成王凤无涯以不护细行而贬为自在侯,易王凤无缺则为御下不严而贬为逍遥侯。一月之内连贬三王,文武百官无不上疏劝谏,而三位遭贬亲王却上朝谢恩,甘受贬黜,并从此退出朝堂,不问政事。

      凤青帆道:“当年凤侍确已掌握证据,女皇帝若以犯上谋逆治罪,三王必受抄家灭门之祸,而凤氏皇族也必将人人自危,更有可能联合发动宫变,夺得皇权。是以女皇陛下法外施恩,明里废掉三王的王爵,得到原由三王掌管的户、礼、工三部大权;暗里则软禁三王,令三王亲自谢恩以堵百官之口,又让其他王族师出无名,不能作乱。自那以后,女皇帝大权独揽,以朝晖太子为皇嗣,名正而言顺,朝中再无人能动其根本,这才成就了十余年的天赐盛世。”

      凤骋噤声,怪不得大哥不能尽言。被贬为逍遥侯的易王就是公子的父亲,而被贬为自在侯的成王已在半年前登基,成了当朝天子。若让人听到了他们在这大谈三王谋逆,他们的项上人头可就难保了。

      凤骋沉默了一会,终于又忍不住问道:“既然冷泉陛下以朝晖太子为嗣便可名正言顺的做皇帝,她为什么又甘冒天下之大不玮,废自己亲生儿子为庶人呢?她若非这么做,也不会被迫退位,病死宫中了!”

      凤青帆随手拿起一根枯枝,拨弄着火堆,喃喃道:“本来我也不明白,一向英明的女皇帝怎么会走出这么一步不智的棋。直到半年前,我遇到那个人,我才晓得女皇帝的心思。唉,她将什么都算好了!”

      凤骋听得一头雾水,正待发问,却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不知何时,殿门已被打开,寒风裹着雪卷进殿内,吹动了佛龛上破烂的布幔。凤青帆微微“咦”了一声,凤驰暗暗吸了一口气,凤骋的手悄悄扶上剑柄,三人的眼睛都盯在殿门外的白色人影上。来人静立在殿外风雪之中,衣袂飘飘,正是路遇的孤傲少年。以他们三人的耳力,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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