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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开封府有个老头,没名字,就叫老头,专门贩售京城里的消息,武功甚高,行踪诡秘。要向他买消息,一个月只有一天,得一大早就把装着银票和问题的信封放进一间破庙的佛像手里。一天之内,不管你在开封府的哪个角落,可能只是转了一圈,身上就多了一个信封。
      老头的问题贵得很,一问收一百两。但是,如果你肯多加一万两,那么不管是哪一天,你都能买到消息。为了问清楚西厂的情况,我砸了一万六千两,希望问得值。
      等我给雨化田买了几件直身,便等到了老头的消息。
      西厂没了雨化田,现在暂由东厂新厂公燕林兼管。燕林原是仁寿宫里伺候太后的,雨化田任西厂提督后,便被拨去伺候皇上,雨化田刚离开京城,此人便成了东厂厂公。姚嗣承从西厂调回锦衣卫,任指挥同知。靳雪宗调进东厂,任掌刑千户。陈衍升任西厂理刑百户。
      还有一个令我相当震惊的消息:
      西厂四档头赵通居然没死!
      六个消息,没有一个能让我笑得出来。姚嗣承是太后的人,这燕林看来也是,东厂与锦衣卫皆在太后掌控之中,我与雨化田若直接闯回京,除了死,没有其他可能的结局了。
      而那赵通——
      我坐在院子里,不住叹气,我现在与雨化田是一条船上的人,他的旧部多少还有些用处,这赵通活着却是比死了对我更有利。
      陈白冉端着茶点走过来,见到我便笑:“七娘的三哥真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我正口干,赶紧接过茶喝了一口,顺口问她。
      陈白冉也不知道想到什么,捂着嘴笑得更厉害:“三郎过来要帮忙准备酒菜,我爹哪里肯,后来三郎就站在厨房门口和我们说话,说些行走江湖的趣事。”
      这一杯好茶,我顿时就喝不下去了。先不说雨化田会不会做饭,就他那个脾气,只怕是天王老子也没福气吃到他煮的饭菜,他能那么好心?我放下茶杯,再问:“我那三哥倒也是闲不住的人,你们聊些什么?”
      “就聊聊七娘这两年呗,七娘还不知道我爹那脾气么。”陈白冉羞赧地望了望我,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我爹还问三郎,问——”
      我好奇:“问什么?”
      陈白冉红着脸笑:“我爹问三郎,七娘到底许了人家没有。我爹说,这开封府里公子哥多,河南府的江湖人多,让三郎趁着来这儿,给七娘定一门好亲事。”
      我气得只能笑:“好啊,我先让三郎给你寻个好人家。”
      陈白冉立刻捂着脸,跺着脚不肯再说:“七娘只会寻我开心。”
      我开玩笑:“我三哥看着也不小了,只是尚未娶亲,白冉你……”
      我话没说完,陈白冉一跺脚,丢下一句“莫拿三郎说笑”,眼含秋波、眉藏春情,一扭身子便走。在月亮门碰上雨化田,雨化田向旁边避开,陈白冉瞄他一眼,拿胳膊挡着脸跑开了。
      雨化田面色阴沉,我不知道刚才的玩笑话被他听到没有,他还没走近,我急忙迎上去:“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你能有什么好消息,嗯?”一个“嗯”字拖得特别长,尾音缭绕,却像是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
      我清了清嗓子,把老头写的东西递给他,指着最后几个字:“你的四档头总算捡回一条命,你不高兴?”
      我还真看不出雨化田到底高不高兴,他捏着那张纸,挥开我的手,面无表情地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才抬起头问我:“这是老头的消息?”
      我一挑眉:“哟,你也知道,就这条消息,我可下了血本了。”
      雨化田把纸揉碎了,将碎片随手扬出去:“一万六千两,对你而言,只怕是九牛一毛吧?”
      我被他一刺,冷笑:“督主,这宅子里,只有你我懂武。陈伯一家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百姓,混口饭吃罢了,何必为难他们呢?”
      雨化田斜睨着我:“你给的这口饭,本来就是搁在刀尖上的,你以为真的容易?”
      他这种“你们都是一群入不了眼的渣滓”的态度,最是惹人厌。
      我心里正堵着一口气,拔剑便刺,处处挑衅。
      雨化田却始终冷淡得像一汪水,不费吹灰之力就挡开我的剑,最后亦是轻而易举地将我的剑捏在指尖,对着我,像对着一只宠物,嘲讽地笑道:“生气了?”叫我心中怒意更盛。
      我正要抽剑再刺,就听陈瑞雪一声怒喝:“哎哟!七娘诶、三郎诶,你们做什么呢!咱这院子不兴舞刀弄剑的啊!”
      雨化田放开我的剑,转身向着陈瑞雪,朗声笑道:“陈伯不知,七娘听说我要给她定亲,和我闹脾气呢。”
      陈瑞雪急匆匆跑到我跟前:“七娘,你待陈伯好,陈伯也是为你好呢。女孩子,总要嫁个好人家。今儿你家里三哥也在,我跟你说,东街的许公子真不错,河南府有个什么洛什么的,听说也很了不起……”
      “陈伯,你听我三哥胡说。”我也换了一副笑脸,凑到陈瑞雪身边,“我正有桩好事和你商量。”
      雨化田蓦地瞪向我,我也不甘示弱地望过去,笑嘻嘻地指着他:“我这三哥尚未——”雨化田出手迅疾如电,向我哑穴点来。我退一步,他便迎上来,我再退,他依旧紧跟。我满院子乱跑,他竟真的紧追不舍。
      陈瑞雪转着脖子看我们两个,估摸着看得实在眼晕,急忙叫道:“七娘诶,别转了,别转了!”
      我只能向雨化田讨饶,左右是个玩笑,他这么小气,不开便不开了:“我不说,我不——”最后一个字堵在嗓子眼儿。
      雨化田背着手,站在我面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唇角翘着,连眉梢也扬起来了,是真正的笑、真正的开心。
      我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可是他却身子一转,慢慢走回陈伯身边,和他随口聊天。既然口不能言,我便站在屋顶上,默默地看着他。陈伯说了好些我在这里闹的笑话,雨化田不仅笑出声,还向我这看过来。
      我对上他盛满笑意的眼睛,心里一软,自己也禁不住笑起来。我与他,竟也有这样和睦相处的一刻,只怕是因为他知道了那位四档头的消息,才会这般开怀吧?
      用过晚膳,雨化田同我说,明日便启程回京。
      我诧异:“现在京城形势严峻,你有什么好计策?”
      雨化田品了一口茶:“这信阳毛尖的确不错。”
      “哼,你着急见你的四档头,有人也着急见你。”
      雨化田无所谓地笑:“不妨。”我看向他,他却望着天,起身向皓月的方向踱了几步,忽然一叹,“余千秋,只怕有人也急着见你。”
      我也起身,转向与他相背的方向:“督主说笑,我是什么人,哪会有人将我放在心上。”
      屋顶上忽然多了十几个黑衣人,我略略一扫,约有十一、二人,个个黑巾蒙面,手里举着各样武器,有刀有剑,还有些什么都没拿,双手空空。不像是训练出来的杀手队伍,很有可能与在河南府遇上的那拨人一样,为了钱才聚在一起。
      黑衣人还未动,雨化田轻声道:“陈伯——很安全。”
      我接住黑衣人射过来的飞镖,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屋顶上,反手夺过其中一人的剑,当即削下一人的脑袋。出手之间,利落狠辣,完全不像是刚才告诉我陈伯很安全的人。
      我真的看不明白这个人,我看不透。
      黑衣人见到雨化田的身手,慌忙散开,向我这里聚拢。我也看得出他们的斤两,水平最好的与我不相上下、最差的就远比不上我了,只是——我望着负手而立的雨化田——若有雨化田在,这些人加起来也赢不了。
      出乎意料的是,有一个黑衣人冲我嚷起来:“越夜姑娘,大人叫我们带来了解药,请你即刻助我们除掉雨化田。”
      雨化田已经动了,闻听此言,又站回了原处。
      我听不出这人的声音,想必也不是我见过的。“越夜”,是太后赐的名字,也相当于我们之间的一种暗语。若有人能叫出我的名字,那他毫无疑问是听命于太后的。
      太后给我的选择,太难。我如果拒绝黑衣人,就是明着背叛太后,假如雨化田骗了我,我便当真再无活命的可能了;而我如果与他们围攻雨化田,便会与他们一同死在雨化田手里。
      可能会死,或是现在就死。
      我闭着眼睛,长叹一声:“越夜要叫大人失望了。”
      黑衣人阴冷冷道:“姑娘这是要背叛大人了?”
      我苦笑:“我实在不想死在这里,只能如此了。”
      雨化田始终站在屋顶上,我仿佛能感觉到他冷冰冰的目光,也许和太后知道我背叛她时的目光一样。沉甸甸的、冰冷如雪,像是极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口上。
      到这一刻,我才发觉,我并不是没有心的,不管我再想逃,太后仍然是我的恩人。现在为了我自己,要叫她失望,我仍会感觉到羞愧。我退无可退,被这种难堪的感觉迎面击中。
      可是,她想到我时,除了失望、厌恶与不耐,会不会还有一丝惋惜?她培养了这么多的孩子,朝夕相处,难道就没有一点感情?
      如果没有绝命散,我根本不必走这条路,或许我会和雨化田拼死一战。
      若她以真心待我,我必报以真情。
      可惜,凡间诸事,岂能尽如人心意?
      我将一把剑舞得如同一张网,我第一次把剑舞得这么快这么灵巧,我的剑与一位黑衣人的剑擦过去,刮落了她的黑巾。
      是慈宁宫的玉娥,她笑意盈盈的:“以往提起雨公公,你言语之间本是看不起他的,怎地现在又为了他连性命也不要了?”
      她说的对,我以前是很看不起雨化田的。万贵妃身边的宫女们,每一个提起雨化田都是一样的神态:娇羞无限。我除了好笑,还是好笑。这个人就算满腹才情,傲然天地之间又能如何?他是皇家的奴婢,是内臣啊。
      我第一次在皇上身后见到雨化田,他还不是现在这样,那时候,他尚没有这种惊心动魄的气度。
      我告诉太后:“太后不必忧心,只是个普通的少年宦官。”
      我再次见到他,他正负责杖杀两名“勾引皇上”的宫女。他见到我,收敛锋芒,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俏生生的少年郎。他称我“姐姐”,明明该是柔软的称呼,声音却又淡又轻,刚出口就散开来。
      后来,我仍在宫里遇到过他几次。起初,他还对我客客气气,偶尔见面,还会称一声“姐姐”,虽然依旧是一副冷冷淡淡、浑不在意的模样,但终究还是能压得住的。待到后来,他渐渐变了,我用不同的身份见过他,他总是一阵风一样,略过我走开。
      但我仍然没有将他的变化放在心上,所有得宠的宦官都走过这步路。从一个低贱卑微、让人看不起的奴婢,站到光耀夺目的地方,谁都会失态。我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前兆。
      我错得离谱,不论今昔。
      我大笑:“大人真是看得起我,竟连你这步费心埋下的棋都挖出来杀我。”
      见到玉娥,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
      太后从未信任过我,她从未信任过任何人。
      她派我与姚嗣承来暗杀雨化田,实则要我们互相监视。而她当年派我进慈宁宫,亦是要玉娥试探我的忠心。
      我站在这些人中间,心像是被冰雪冻住了。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顾念旧情?
      “今夜,君越夜便是死了。我是谁,也与她再无关系了。”我握紧了手里的剑,冰凉的月光拂在我脸上,让我忍不住想流泪,“你们尽管来吧。”
      我恨我师父,因为是他把我卖给太后的。但我也爱他,若没有他,就没有我。我亦恨太后,如果不是她,我跟着师父,生活或许贫苦,但也不必这样终日提心吊胆。但我也像爱我师父那样爱她,即使她曾在绝命散毒发时惩罚我,但我受伤卧床是她来探望我。
      爱恨交织,本来就分不清楚。
      人要是能糊涂度日该有多好,偏偏自作聪明,以为自己能将爱与恨弄个分明,却反落个伤痕累累的下场。
      我之前的内伤还未全好,这十一个人又都是太后选过来的,对我的招数似乎了如指掌。不过半个时辰,我就再无力气支撑。越夜从我手里脱落,“铿”一声落在地上。
      五脏六腑顷刻间如火烧一般,灼痛感汹涌袭来,我冷汗如瀑,倒下去几乎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
      绝命散提前发作了。我很希望现在的我能坐起来,潇洒地迎接死亡,因为这个结局,我在带着雨化田离开河南府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
      我想活下去,但是假若我真的失败了,这也是我太贪心太自负引来的劫难。所以,我一直在想,当这一天到来,我绝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看我的笑话。我君越夜,应当是自己走向死亡,不该是被他们逼上这条路。
      像是有一把附着火焰的刀,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血肉。非常痛,但我不想开口求饶,我逃不了,就承受。
      我眼前早就是一片模糊的影子。有人突然捏着我的下巴,把药粉倒进我嘴里,又极粗鲁地灌了一口水,做完这些,便起身远离我。我伏在地上,身体里的痛渐渐消减,才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
      雨化田站在一片尸体中间,挨个扯了黑巾检查。这十一个,有慈宁宫的宫女、有东厂锦衣卫,甚至有皇上身边的内侍。
      “绝命散的分量对么?”雨化田俯身捡起我的剑,问我。
      痛楚一散,我顿觉有了些力气,喘了几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点了点头。
      “你这位大人,对你很赏识啊,这些人真的带了解药来。”雨化田讽刺。
      我笑:“怎么,如果是你,不管背叛与否,都杀了么?”
      雨化田沉默,继而冷笑着颔首。他拿着我的剑大步走向月亮门:“走了。”
      我踉跄着站起来,胸腔里忽然一阵翻涌,腥甜的血气直冲上来。灼热的疼痛席卷重来,比之前更痛、更可怕。
      陈白冉忽然出现,刚跨进月亮门,一看见满地的尸体,骇地尖叫不止:“发生了什么!”她望着雨化田,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我眼前一花,她已经落到我身后,提着我的脖子,将我遮在她面前。
      陈白冉贴着我的耳朵,低声道:“越夜姑娘,这毒的滋味怎么样?”
      我呕出一口黑血,尚来不及反应,胸口跟着一痛,竟是雨化田闪到我身前,将我与陈白冉一同一剑穿心。
      陈白冉的语气十分诧异:“雨化田,你……”
      雨化田望着我的眼睛,将剑柄一转——痛入骨髓。
      他松开剑柄,我和陈白冉一起倒在地上。
      “你……”他转身要走,我颤巍巍地吐出一个字。他顿住脚步,却没有转回来看我。
      我苦笑,气若游丝,再吐出一个字:“走——”
      他果真走了,步伐中没有丝毫犹豫。我的眼前逐渐失了色彩,恍惚间,见到他跨出月亮门后,又回头望了一眼。
      我闭上眼睛,终于落回我熟悉又陌生的黑暗里。

      四月丙寅,西厂提督雨化田重理西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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