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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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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十三年,五月丁丑,废西厂。
赵通实在是很气愤,他刚刚能从床上坐起来走两步,西厂就被废了,督主被调回御马监,而他也回到锦衣卫,继续做千户。怎么能不气愤?赵通咬着牙喝了陈衍递给他的药,心中暗恨。
陈衍也觉得不痛快,眼见赵通咬牙切齿一副要咬断别人喉咙的模样,差点憋不住笑,上前劝慰:“那些老东西又做不成大事,皇上还是很喜欢督主的。”
西厂的人都遣返锦衣卫,其他人提及雨化田时已称“雨公公”,只有陈衍还和他赵通一样,私下里还称“督主”,所以赵通对这陈衍也是颇有好感。赵通哼了两声,算是接受了陈衍的好意,跟着又是一声叹息:“可是西厂到底还是被撤了,叫我怎么甘心?”
陈衍想到现在的处境,也是一叹。两人久久无言。
回到御马监,雨化田自己倒并不觉得是一件多坏的事情。盛极必衰,西厂刚刚设立,他走的确实急了一些,办了覃力朋,又拿下了众多官员,引得这群老东西惶恐不安,抱在一起来反对他。
不过,皇上现在还是站在他这边的,废西厂只不过是情势所迫。现在只需要一个机会,让皇上觉得西厂必须存在。
雨化田正琢磨,一个小宫女跑过来,见到他就笑:“雨公公,娘娘传您过去呢。”
这个宫女是新选进慈宁宫的,他发现玉娥另有他主后,回来就禀报万贵妃,找机会给慈宁宫来了一次大换血。换上去的,都是从各个地方调过来的,他都一一查过,不是别人安插进皇宫的耳目。
想到玉娥,便会想到余千秋。自从回了京城,雨化田一直在下大力气追查这人的身世背景。来追杀她的那拨人,有许多都是皇宫里的,她的主人,必定是隐藏得很深的大人物。若非如此,又怎么能将这些人安插进皇宫,甚至放在皇上身边?
余千秋服用的绝命散,是东厂的秘制毒药。余千秋的主人,要么就在东厂,要么就是东厂也不敢惹的人。
推理到这一步,雨化田已经不想再猜测下去了。
这个主人,只可能是皇上、贵妃、太后。无论是哪一个,代表的都是雨化田现在不能轻易对抗的皇权。
伴君如伴虎。
雨化田心中烦闷,忍着叹息,应了小宫女一声,向慈宁宫赶去。
还未走进正殿,便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雨化田抬手阻止了想要通报的小中官。再向里走两步,雨化田一挑眉,看见皇上背对着大门,正砸东西泄愤。贵妃笑着摇着扇子,吩咐宫女把那些上好的瓷器捧到皇上跟前任他砸。
万贞儿眼尖,身子一侧就看见在外站着的雨化田,招招手示意他过来,人也上前拦住了宪宗皇帝:“陛下,化田来了。”
朱见深手一摆,让宫女们都退下,才转过来。雨化田走过去行礼,朱见深一把托住他的胳膊,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好了,朕早说了,你在朕眼里,就是朕与贞儿的弟弟,不需要这么拘谨。”
万贞儿偎在朱见深身边,听他这么说,娇笑道:“陛下说的对,现在只有我们三人,你只当见到哥哥嫂子便是了。”一双眼睛,妖娆魅惑、水波流转,毫不掩饰地在雨化田脸上扫来扫去。
朱见深却毫无察觉,转身向软榻上走去:“化田,你过来,朕正好有些事与你说。”
万贞儿落在他后面,也不遮掩,当着宫女的面就去摸雨化田的手。雨化田看了她一眼,手腕一转,将万贞儿的手托在手心里,轻轻一握便松开。雨化田从万贞儿身边擦过,她嘟了嘟嘴,故意拿团扇垂下的流苏去扫他露在外面的脖颈。
两人背着皇帝,当着宫女,竟敢如此大方地调情。旁边围着的宫女却好像什么也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杵在原处像根木头。
朱见深一坐下便看过来,万贞儿身子一歪,半张脸藏在团扇后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左手垂着,对他招了招。朱见深见她当众做出此等邀请之态,心中情动,碍于雨化田在场,只能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将视线从万贞儿身上移开。
万贞儿得逞,慢慢挪到朱见深边上,软若无骨般靠着他坐下。朱见深被她靠得心猿意马,勉强还记得正事,问雨化田:“你知道朕为什么废西厂吗?”
雨化田沉默,轻轻摇头:“回陛下,奴婢不知。”
朱见深深知雨化田的脾气,重重地叹一口气:“你有心为朕办事,只是年纪太轻,难免失了分寸。先在御马监待一段时间吧,磨磨你的脾气也好。”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在暗示西厂即将复设。
雨化田的脸上却无惊无喜,只是语气平淡地说:“奴婢的个人荣辱不过是过眼云烟,竟让陛下为奴婢担心,实在是奴婢的过错。”
朱见深听着他与表情几乎完全相反的一段话,给他气得笑起来:“行了,朕还不知道你的忠心吗?且再等等吧,早晚给你机会讨回来。”
雨化田这时才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奴婢自然是相信陛下的。”
朱见深当真像是对着自己的兄弟一般,指着雨化田的鼻子笑骂:“你个人精。”
次日,万贞儿再召雨化田入宫。
雨化田一来,万贞儿便勾着他的脖子,将他拉到软榻上,轻轻一推,自己也压了上去:“好你个小混蛋,我不召你,便不来了,嗯?”说话间便抚上雨化田的脖子,“赏你的琼玉霜还算有用,疤痕果真淡了。”
“娘娘赏的,自然是好的。”雨化田淡淡一笑,撑起身子。万贞儿顺势倒在他怀里:“那黄赐和陈祖生针对你,便是针对我。明儿就让皇上把他们撤了。”
雨化田拿了一小块酥饼喂进万贞儿嘴里,冷道:“那两人不过是有人竖起来的靶子。”
万贞儿咬着那块酥饼,舌尖一卷,将雨化田的指尖含在嘴里,很快又放开,蹙眉道:“你是说燕林?”
“正是他。”雨化田的眼神忽然利起来,“他三天两头就去仁寿宫,不知是去看太后,还是去看太子。”
万贞儿扑在雨化田身上,笑得意味深长:“你来我这里是做快活事,他去仁寿宫,一个老妇,一个稚子,却哪里快活得起来?”说着,环着雨化田的腰,将脸贴上他的脖子,妖媚地扭着身子,“不管那些不长眼的东西,咱们先好好乐上一乐,嗯?”
雨化田扫了一眼众宫女,她们仿佛什么也没听见,默默地挨个走出去。雨化田望着最后一点光从阖上的门缝间消失,心里也像是被一块黑布蒙起来般,堵得慌,闭了闭眼睛,方将万贞儿抱起来,向寝殿走去。
“嗨,你们且听我说,四月里,开封府那一桩惨案的内幕。那家宅院的主人,原是个江湖剑客,大家都叫她君七娘。那一天,君七娘带着她的情郎莫三郎回来见家人……”
“胡扯!君七娘哪里来的家人!都听我说,君七娘带回来的根本不是她的情郎,是她的妹妹八娘的未婚夫。”
“你才胡扯!根本就没什么八娘九娘的!”
“哐”,一个酒坛子砸在桌上。酒馆老板的女儿,任七娘,挑着一边眉毛,似笑非笑:“客官,你的酒。”
刚在正说得高兴的几个人一下子哽住了,笑着把酒揽过来:“是,是。”
任七娘转身翻个白眼,甩着抹布走到另外一桌边上开始擦桌子。
围着的几个人窃窃私语:“任老板的女儿也叫七娘,听说他们是从开封府那边搬过来的……”
任七娘忽然转过来,冷冷地盯着他们。几个人被她这好似冰水的目光一看,即刻住嘴,低头吃菜。
酒馆老板——任雪瑞立刻跑出来,客客气气地赔礼:“客官,小女不懂事,你们随意、随意啊。”然后一把拽着任七娘就向里头走,“你身子还未大好,不用做这些事了。”
任家酒馆刚开张不久,听说是因为任老板的女儿身子不大好,到应天府这来求医的,找到可靠的医生,索性在这里安营扎寨讨生活了。
回到后面厨房,任七娘把抹布一丢:“谁是七娘?我现在叫长歌!”
任雪瑞笑眯眯地补充:“是任长歌。”
“谁要跟你姓?”长歌气结。
任雪瑞讶然:“你都叫了好几天爹了,不跟我姓跟谁姓?”
长歌磨牙:“陈瑞雪,你藏得很好啊!”
任雪瑞耸肩:“不敢不敢,小事一桩。”
长歌气得摔门,任雪瑞摸了摸下巴:“唉,还嫩得很啊。”
长歌以前用过很多名字,什么余千秋、君越夜,都不是她喜欢的。自她醒过来,没日没夜地想,终于想到“长歌”这个名字。结果这老头一拍大腿,名字前就多了一个“任”字。
长歌做梦也没想到,在她家里任劳任怨话还多的陈瑞雪竟然就是赚了她一万六千两的老头。
当初她醒过来还以为见鬼了,端着碗站在门口的陈瑞雪,像鬼魅一样,瞬间便到了她跟前,骇得她立刻去摸自己的剑。
手伸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眼下的处境,再试着运气,丹田里竟一丝真气也提不上来了。长歌又绝望又气愤,抖着手“你”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
任雪瑞恍若不知,还刺激她:“哎呀,你那么点破功夫废了算了,不说雨化田,就连那十几个黑衣人也打不过。”
长歌给他气得胸口都疼:“那又如何?我乐意!”
任雪瑞“噗”地笑出声:“好好,你乐意。喝药喝药,过几天咱们就去应天府,我好好教你。”
长歌警惕:“你为何救我?”
任雪瑞笑得理所当然:“七娘可是我的大恩人呐,我当然要照顾你了。”
长歌每次提到这个问题,都被任雪瑞轻飘飘地岔开去。再后来,她就不问了。她只要知道,自己还活着,就够了。
没有绝命散,也没有太后。
没有荣华富贵,也没有雨化田。
她还活着,作为长歌而活着。
“七娘!给客人再拿坛酒来!”任雪瑞在外头喊她,声音传到她的小屋子里。
长歌提着酒坛子跨进酒馆大堂,忽然闯进来一路官兵,粗鲁地敲着桌子。长歌向前迈了一步,任雪瑞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站在她前面,对着官兵哈哈笑:“官爷,来点什么?”
“哼,就是来告诉你,有两个朝廷钦犯,听消息是到了咱们这儿了。你们眼睛都放亮一点,见到什么鬼鬼祟祟的,就报到官府,别做包庇要犯的蠢事儿。懂了没有?”为首的那个见到任雪瑞,说话虽然不怎么礼貌,不过态度还算客气,又吩咐手下拿了两张画像给任雪瑞,“府尹大人吩咐了,所有客栈酒楼的掌柜的,都给看看。”
“谢谢大人。”任雪瑞接过来,“大人要不要进来喝两杯?”
“不了,还有别处要去呢。最近都小心些啊。”官差说完了就走,拒绝了任雪瑞的邀请。
长歌把酒坛子往客人桌上一放,抢过两张画像便看,上面写的字:钦犯赵怀安、钦犯顾少棠。
长歌与任雪瑞对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顾少棠不是龙门客栈的前老板娘?”
“她还是风里刀卜仓舟的青梅竹马呢。”任雪瑞撇了撇嘴,答道,绕过她去招呼客人。
提到风里刀,长歌便有八九分猜出来了。那时候,姚嗣承奉命去龙门客栈捉人,莫非就是顾少棠?长歌皱眉沉思,忽然一怔,将画像放下,管她是谁,都和任长歌没有关系了。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长歌都怀疑其实麻烦这种东西,是认人的。比如它就比较喜欢跟着她。
那天晚上,已经打烊了,长歌帮着任雪瑞在收拾,听见有人敲门。
任雪瑞继续收拾,用眼神示意长歌到后院去。长歌心知她现在武功已废,心经才练了没几天,留下只能是拖累,当即便向后院走去。岂料她刚迈开步子,外面人就沉声道:“前辈,赵某知道你在。人命关天,请前辈开门吧。”
是个男人。
长歌停下来,转身望着任雪瑞。
任雪瑞一甩抹布,十分烦躁,拉开大门就是一通臭骂:“哪里来的叫花子,滚滚滚,已经打烊了不知道么?”手却是迅疾无比地伸出去,将外面的人一把扯进来。
来人拿下斗笠,长歌扬眉。
果然是赵怀安。
赵怀安见到她,似是十分惊讶。
任雪瑞在他背后叫了一声:“七娘,去弄些酒菜。”
长歌应了一声,盯着赵怀安不动。
任雪瑞无奈:“这是爹的朋友了,没事的,你去吧。”
长歌嘴角噙着笑,望了一眼任雪瑞,转身去了厨房。任雪瑞这才引着赵怀安坐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赵怀安略有些羞赧地笑了:“我知道前辈喜欢应天这地方,你丢下开封府的生意不要了,我猜你会在这儿。”
任雪瑞笑叹:“我不会帮你。”
赵怀安肃然道:“前辈,我不是请求你救我,而是我一位朋友,她快没命了。”
任雪瑞好奇:“凌雁秋?”
赵怀安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不是雁秋,是顾少棠。”
任雪瑞站起来:“我凭什么救她?我好不容易养个女儿,想过点太平日子,你们这帮兔崽子尽给我添麻烦。”
赵怀安急了:“前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你替她解毒,我马上带她走。”
“走又能走去哪儿?”长歌忽然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壶酒、一盘菜,“不如就藏在这儿,应天府现在全力缉拿你们,谁也猜不到你们会明目张胆地留在这儿。”
任雪瑞呵斥:“不行!”
长歌把菜往赵怀安面前一推:“我稍微懂点易容术,总能帮上忙。”
任雪瑞几乎是立刻拉着赵怀安,把他往外面推:“我说不行!你赶快走!”
赵怀安不解:“前辈!”
长歌背着手不动,任雪瑞索性把袖子一甩,走开了。赵怀安想追,长歌拦住他:“你追上去也没用,我爹决定的事情,不会改变的。我去劝劝他,你们暂时不会离开应天府吧?”
赵怀安也知道这位前辈的古怪脾气,当下对长歌拱手道:“有劳姑娘了。”
长歌笑,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你放心。”
赵怀安不甘不愿地走了,长歌也没去找任雪瑞,她回房写信。任雪瑞砸门进来的时候,她刚刚把信收好。任雪瑞进来便问:“你在做什么?”
她笑着答:“准备通风报信啊。”
任雪瑞盯着她,她毫不示弱,慢慢地站起来,把双手抬起来,伸到任雪瑞面前:“陈伯,你看好了,这双手是什么人的手。”又把手放在心口,“你最好也想清楚了,这里面是一颗什么样的心。我,不管是叫长歌,还是叫越夜,杀人的时候,都不会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