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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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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化田的笑容转瞬即逝,换上一副惶恐隐忍的表情,仿佛之前是我的错觉。
我知道,我等的时刻将要到了。
我死,或是雨化田死。
我对靳雪宗说:“这家伙忒可疑,我来审他。你去照顾好你的兄弟,咱们歇一日,不急着启程。”
提到兄弟,靳雪宗的态度便软化了,他不无担忧地跟我说:“也好。”说完,转身便走。
雨化田默然无声地向着房间走去,我跟着他踏进房间。甫一进去,雨化田一扬手,房门便“轰”地关上。我的剑之来得及拔出一半,人就被一掌击中,五脏六腑仿佛都跟着身体一震。
我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当场喷出一口血,连剑也握不住,扶着身边的凳子才勉强半撑起身子。
“雨——化田——”我一边吐血一边笑,“果然是你。”
雨化田一甩袖子,在桌前坐下,找出一盒药膏,正要擦脸,闻言瞥了我一眼,恨恨地笑了笑:“你的胆子真的很大,猜到是我,还敢打这一巴掌?”
“我恐怕已经成为你计划中的一步棋,之前我步步紧逼你都不肯承认,这次你当然也会忍下来。”挨了这一掌,我才深刻认识到,雨化田的武功远在我之上。我的那些打算,根本就是白费功夫。因为哪怕是我和姚嗣承联手,也没有十成把握取他性命。
“你故意的?”雨化田约莫是有些愕然,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望着我,突然大笑,笑够了才说,“幼稚、鲁莽,难成大事。”
我试着运气,可是体内的真气都被雨化田这一掌打散了,五脏六腑只怕也有损伤,强行提气,只会让伤势变得更重。所以我歪在地上,跟着他哈哈大笑,笑声却极为无力,轻微若耳语:“我若能成大事,怎么还敢让你活到今日?”
“嘴倒挺硬。”雨化田索性放下药膏,缓缓起身,走到我身边,高高在上地说,“你中了绝命散,这可是东厂的老把戏了,我说的对是不对?”
我一怔,没有料到他连这件事也知道。我从被太后选中,就开始服用绝命散,这毒药奇就奇在既是毒药也是半个解药,毒发时只要再服下等量的绝命散,毒发时间又会延后半年。真正能解绝命散的药,天下只有一种:化功散。
但是,除非真的死到临头,不然没有人愿意用一身武功去换一条命,杀手们更是。对咱们这些刀口上舔血的人来说,没了武功,和等死又有什么区别?所以,我宁可每半年服一次绝命散,半年半年地数着日子过。
雨化田发现这件事,也没什么不好,这是东厂惯用的招数,他就不会想到太后身上。
我无奈地笑:“你知道的真多啊,是我小看了你。”
雨化田轻蔑地看着我:“你本来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棋子,于东厂、于我雨化田,都是如此。”
于他们,是这样,于太后,自然——也该是如此。
“我能托付的也只有你了”,不过是笼络人心的客气话,如果她真的将我当做最后能依靠的心腹,又何必用绝命散来控制我?甚至连每次给我服用的绝命散的数量也不肯告诉我,要的就是我无法自己去寻解药,只能本本分分地听从她的命令。
想到太后与绝命散,我心里涌上压也压不住的苦涩。
只是,若我真的无用,他又何必生生受我那巴掌,更加没有理由留下我的性命。他受这样的屈辱,为的究竟是什么?
“西厂设立不到半年,荣华富贵已经望不到头。东厂不要你,西厂却不介意多养一张嘴。”雨化田漫不经心地继续说,“绝命散这样的把戏,咱们西厂都不用了。”
我嗤笑:“你以为我是傻子?除了化功散,至今没人找出更好的解药,我进了西厂,岂不是死路一条?”
雨化田胸有成竹:“我有解药。”
他这么肯定,几乎脱口而出,我错愕:“你!?”
“你一个弃子,我何需浪费心思来骗你?”雨化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皱了皱眉,似乎颇不满意茶水的味道,“但你若不信我,现在就要死。”
我怔怔地与他对视,自嘲地笑道:“我来追杀你,就是为了活。只要是活,在哪里活,都一样。”话锋一转,我又道,“但你若打的是从我这里套话的主意,那可就错了,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
“嘴严的人,我用起来也放心。”雨化田笑了,一个很淡又非常轻松的笑,似乎稳操胜券。
我知道,他不信我。我也不信他。
常小文中的是何毒,雨化田应该也能猜得到。常小文的伤口发黑,血中混着一点辛辣的味道,应该是太极无误。太极分阴阳二散,只有合在一起,才是剧毒,而且阴阳二散一旦相遇,顷刻之间就会发作,最多一盏茶的功夫便可取人性命。
常小文毒发之前被靳雪宗一剑刺中,而另外一个刺客被同样的剑伤到,一剑封喉却没有中毒,因此,靳雪宗的剑上一定有毒,而且只有一部分。常小文一定是在这之前就中了太极的毒。
太极是东厂的宝贝,配方绝密,万喻楼死后,就更加没几个人知道了。靳雪宗是东厂的人,但是他连对付常小文都用太极,他若不是在东厂地位甚高,能随意取得这些毒药,就是懂得配制之法。
如果雨化田猜出靳雪宗是东厂的人,那他真正防备的人应该是靳雪宗。
又或者,雨化田没有对我说实话,他防的人,不止是东厂。还有守在驿站的姚嗣承。
更有可能,他已察觉站在我和姚嗣承背后的人,他防的,就是太后。
若是如此,我更加不能乱了阵脚。我杀不了雨化田,还不一定真的会丢了脑袋,但要是让雨化田肯定我和姚嗣承的关系,进而暴露出太后,我才是真的没有活路了。
雨化田走近我,为我输了一点真气。我心里不屑他这样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做法,表面上还是要装作感恩戴德的样子。雨化田收回手,我感觉稍微好一些,拾起剑就走,走到门口,手都放在了门上,忽然叹气,低声说:“那盒药膏,督主还是不要用了。”
我回去正要休息,有人敲我的房门。靳雪宗进来先猛叹气:“兄弟们明日是不能走了,风里刀审得怎么样?”
“没问出什么来,常小文又死了,倒没什么可以牵制他的了。”我其实还是不太舒服,雨化田虽然为我灌注了真气,但也只是缓缓,明天还是要悄悄配些药来吃。
靳雪宗一下就察觉出我说话时的无力,问:“余公子受了伤?”
“我没事。”我摇头,“老毛病犯了……心里有些不舒坦。”
靳雪宗急忙起身:“那我就不打扰了,明日我再接着审风里刀。只希望,明天一切顺利,别再生出其他风波。”
我没想到,我一个人乌鸦嘴也就罢了,靳雪宗也有这等好本事。
翌日亥时,我想悄悄溜出去配副药喝,刚翻上墙头,发现外面被当地驻军齐刷刷地围住了,弓箭全都架好了。我一惊,匆忙躲起来,模糊听见外面人说些“假的”“捉了送去见皇上”之类的话,我又生气又想笑,雨化田玩这么一出,到底是为什么?
我以为是雨化田刻意安排的戏码,所以不太当真,又回我的院子去。谁知道我刚刚关上门,乱箭纷纷穿透门窗,落进房间。我又惊又怒,雨化田也未免玩得太真了。
我从窗户跃出去,有些踉跄地躲过一路乱箭,还未赶到雨化田的房间,就发现陈衍十分尽忠地护着雨化田向我这里赶过来。
我见到雨化田微微消肿的脸,肯定他没有使用那盒药膏。一想到他是真的雨化田,我真的很想可以抛开身份、不顾危险大笑一场。
其实我是骗他的,那盒药膏我根本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毒。雨化田既然以为我是东厂的人,常小文又因为太极毒发身亡,他大概也认为那药膏里有我放的太极了吧。不过那是靳雪宗准备的,说不定有什么呢,我真的是为了他好。
我在心里放声狂笑。
这种经历,我只有一次——雨化田说不准也只有这一次。
陈衍冲着我喊:“这些人疯了?”
靳雪宗忽然出现,一边打落乱箭一边冲到我和陈衍中间,大叫:“阿衍,他是假的!”
雨化田的眼神本来有那么一点点得意,大概是为自己的计谋得逞高兴,靳雪宗接下来的话让他即刻变脸。靳雪宗喊:“京城刚刚传来消息,督主返京后重伤难治……”说到这里靳雪宗还哽咽了一下,声音低下去,“已经殁了。”
雨化田的表情变得十分复杂,冰冷之中还带着一点意外,意外之中又夹杂着升腾的怒气。
看他这样,“雨化田”死了,绝对是他没有料到的事情。想想也是,如果“雨化田”在京城死了,那么即便雨化田回到京城,要证明自己是西厂厂公也要费很大的心思,他不至于这么愚蠢。
雨化田动了,他一掌击在陈衍心口,陈衍顶不住这一击,当即昏死过去。接着,雨化田直取靳雪宗的眼睛。靳雪宗毫不畏惧,提剑就迎了上去。
我本来以为,靳雪宗在雨化田手下扛不过十招。谁知道他竟撑过去了,我盯着他的剑,发现他并不专攻雨化田的要害,有几次甚至连手腕手背这种地方也不放过。
可疑,太可疑了。
雨化田也发现靳雪宗这种胡来的打法,每每与靳雪宗的剑擦过去,都格外小心。我无意间瞥到雨化田颈间新的伤口,那是我昨晚气极了划出来的伤口。电光火石之间,我忽地想起:我夺了金蚕丝之后,用剑伤了雨化田之前,靳雪宗用帕子擦过我的剑。
我以为他是刻意讨好我,所以没有阻止他。之后,他差点错将那块帕子递给我,我以为他是觉得那块帕子脏了才收回去。
原来,原来——
他早有准备,步步为营,一举一动都暗藏玄机。
靳雪宗料到我必定会和雨化田有争斗,他到底是谁,是否知道我的身份?还是他也是太后手下一员?
我犹疑不定,如果靳雪宗真能在这里杀了雨化田,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只是,“雨化田”已死,我是否带着这个人头回去,都不重要了。
——“我有更好的解药。”
这句话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未及思考,我已经叫出声:“剑上有毒!”
雨化田一掌击退靳雪宗,翩然退开时瞥了我一眼。
我不得不承认,雨化田开出的条件实在很有诱惑力,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值得我一试。我掠上前去,拖上雨化田就跑,嘴里还叫着:“被发现了还不快走。”
我押了很大的宝在雨化田身上,但却不是全部,我也押不起全部。我吹了一声口哨,跟着我多年的乌燕从马厩一路奔来。
雨化田会意,他此刻已经被认定是假的,若是再和当地驻军闹上一闹,将来在皇上面前更不好交代。所以,他虽然怒极,但还是挣开我的手,飞身上马。
我惊愕,还未反应过来,雨化田已经扬手一甩,用马鞭缠住我的胳膊,直接把我甩上马。
“哼,那药膏里果真有太极,算你识相,暂且带上你。”他低声道。
我又是一惊,太极分开使用,无色无味,鲜少有人能分辨出来。雨化田竟然能看出来?
——不过,靳雪宗,你间接救了我一命。
想到之前开的玩笑,我的心肝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