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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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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在河南府安置好,靳雪宗告诉我常小文要求见风里刀,他是此行除了我之外唯一一个知道风里刀的缇骑,足见姚嗣承对他的看重。
我好奇:“风里刀没有去见她?”
靳雪宗摇头:“从未。”
我让靳雪宗不用去管常小文,只注意别让她闹起来把什么都嚷出去就好,我自己则去找风里刀。
风里刀坐在院子里读书,靠着一张软榻,一手支着头一手压着书。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刚要伸手夺他的书,却发现他睡着了。
前两天,我跟他说,没事儿别去琢磨江湖消息,做点督主会做的事情。他问我是不是要在院子里练剑?我说那你练去吧,一准有人把你拿下,那么点三脚猫功夫也敢卖弄?所以风里刀现在最主要的活动就是读书、读书、读书。
我在软榻边上坐下,抽走他的书,是一本《春秋》。近几日,也真是难为他了,本来就是走江湖混饭吃的人,偏偏要端着架子、提心吊胆地假扮雨化田。
微风送来一点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香气,我拿着书卷,一时出神。现在是四月底,牡丹花也要开尽了,倾城绝色转眼就败了。我离京时,仁寿宫那株昆山夜光还没谢呢。
风里刀忽然转了个身,胳膊一下子朝我打过来,我急忙架住。他坐起来,还是睡眼惺忪的,嘟囔了一句:“又要干什么了?”他抹了一把脸,推了我一把,“喂,到底怎么了?”
我把书卷一丢,站起来:“常小文要见你。”
风里刀像是才想起来这么一个人,怔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
“这么久了,你一次也没去看过她。怎么?小命保住了,就忘记朋友了?”我问,玩心又起,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嗯,自从照着雨化田的吃穿用度过日子以后,风里刀连头发都不是当初那般干枯了,摸起来软软的,特别舒服。
风里刀打开我的手——最近跟我混久了,这家伙胆子也大了——冷笑:“没您的允许,我不敢呐。”
我一默,不知怎地就想起我以前被别人欺侮的日子,大概是今天的气氛实在太安静太适合怀念了,所以我点头了:“那你去见她吧。”
风里刀已经抱着书准备撤退了,听我这么说,猛地扭过头,却是一个字没蹦出来。
我笑:“你去见吧。”不过,这么温柔体贴不是我的本性,所以我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嗯,见一次少一次了。”
风里刀吃惊:“你给她下毒?”
我摆手:“那不是浪费毒药么,我是说你。”
风里刀闭上了嘴,恍然大悟似的笑了。我以为他应该露出那么一点胆怯或者绝望的表情,结果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甩着书乐颠乐颠地走了。
——吓傻了?
我不太确定地盯着他的背影,他在转角撞见陈衍,吓了一跳,手里的书也飞了出去。陈衍咳了两声,替他捡回来,恭恭敬敬地捧给他。风里刀拿了书就大步走开,陈衍反而像见了鬼一样僵在原地,傻傻地注视他离开。
我没想到我能一语成谶,早知道我有这本事,我早就扎雨化田的小人了。
伺候——或者说监督——风里刀用过晚膳之后,我还没问,他已经先开口:“你们抓常小文到底有什么用,不如放她走吧。”
我倒了一杯茶喝:“我也不想,谁让你要带她回来呢?”
风里刀不服气:“哼,好像事情都是我惹出来的。”
我说:“也差不多吧。”
风里刀拍桌子瞪眼睛,一副马上要跳起来动手的样子。他之前第一次没憋住脾气,我还当真,后来发现他也就是发泄下脾气,就不再管了。他眼睛瞪得再大,也飞不出刀子,看几天几夜也剜不掉别人一两肉。
我惬意,他发怒,头顶上的瓦片突然被人踩响。风里刀警觉地起身,我仰头望了一眼,不太在意:“这一脚下去,不知道踩碎几片,水平太差。”
靳雪宗敲门:“余公子,有刺客,常小文也不见了。”
我抬脚就向外走,走两步又觉得不对,回过身扯着风里刀一同出门。
靳雪宗面色阴沉:“刺客被陈衍抓住了,正在审问。”
我压着风里刀的肩膀:“我护着风里刀,你去处理此事。”
靳雪宗拱手告退:“是。”
风里刀比我还镇静:“其实我一个人待着也没事……”
我不说话,心却一直提到嗓子眼。常小文肯定不是自己跑的,她没办法走出这座府邸。而能够悄无声息潜进这里的人,也不应该是会踩断瓦片的傻瓜。风里刀也不是蠢货,如果他真的和常小文计划逃跑,现在不会表现得这么镇定,惹我怀疑。
老实说,我真头痛了,而且悔得肠子都青了。本来这是多简单的一件事,就因为一个风里刀,生出这么多波折。早知道我就应该撺掇着雨化田把风里刀宰了,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金属相交的声音从院子外传来,而且愈靠愈近。昏暗里忽然闪过一道银光,我猛地推一把风里刀,两个人即向不同的方向退开。
是一柄剑,一个人。
黑巾蒙面,杀气冲天。
此人一剑落空,顺势将剑一转,剑锋狠狠划向风里刀。我急忙拔剑迎了上去,直取黑衣人眉心。他眼角扫到我,侧身闪过我这一剑,风里刀躲过他的剑锋,当即拉开一段铁丝。
我怒斥:“躲开!”
风里刀看我一眼,退出我和黑衣人的战场。
黑衣人看起来是不欲久战,立刻向我掷出十数根银针。等我挥剑扫开,他的剑已经逼近风里刀。风里刀退无可退,铁丝一展,灵活如蛇,缠住黑衣人的剑。黑衣人一转剑柄,搅动铁丝令其松脱,匆忙转身架住我的剑。
我回剑后退,避过他的剑,在空中个画了一个半圆,又削向他的左臂,他只能再挥剑过来。两剑一撞,虎口只是略微一震,我心里便有数了,这人力气不足,剑术只能走轻巧的路数,取其性命、轻而易举。
我的剑忽挑、忽刺,人影亦是左右莫测,黑衣人无奈,只能先应付我。我一剑横削,他举剑格挡,两剑尚未相交,我手腕一动,剑尖绕了回来,直刺他的咽喉。黑衣人避无可避,索性挺剑向我刺过来。
这是要跟我同归于尽?
我骇然,只能侧身躲开,剑锋也偏了些许,只在黑衣人的脖颈上擦出一道血痕。他反而趁势追击,长剑横扫,风里刀忽然自他背后出现,铁丝缠住他右臂,竟然轻轻松松切断他一条胳膊。我跟着补上一剑,“噗”地一声,刺穿他的心窝。
我越过黑衣人的肩头,盯着风里刀,又把剑刺进去几分。
风里刀诧异地望向我,我将剑一转,黑衣人身子一颤,鲜血从伤口中喷出来,风里刀急急退了数步。
我索性弃了剑,左脚一点,整个人弹出去,一掌击向风里刀的头。风里刀大骇,右腿一弯,整个人蹲了下去,铁丝又缠上我的手腕。我左手却已经掐住他的脖子,正要用力,靳雪宗已经赶到,在他肘处一按,风里刀双手软软地松开,铁丝也从我腕上松脱。我右手一翻,将那截“铁丝”捞过来,这才放开风里刀。
靳雪宗不解:“余公子怎么跟他打起来了?”
我将那截“铁丝”放进怀里:“我被他惹火了,才想教训他一下,其他刺客解决了没有?”
“解决了,还问出来点东西。”靳雪宗弯腰扯掉黑衣人的面具,叹气,“果然是。”
我问:“怎么?”
“这人也是朝廷通缉的钦犯,叫而牧,做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靳雪宗帮我捡起剑,还拿出一块帕子给我擦干净上面的血迹,这才递给我,“已经有人招了,他们有十几个人,拿钱做事。”
我接过剑:“拿谁的钱?”
靳雪宗又叹一口气:“不知道,钱和命令是放在一个布包中,扔到他们房子里的。唯一的巧合就是他们之前都在河南府以及河南府下辖的县、散州里。”
我挥手:“你先去,我将风里刀安置好就去,常小文找到没有?”
靳雪宗摇摇头:“没有。”
风里刀还半躺在地上,靠着那级石阶,见靳雪宗离开,手忙脚乱地要跑,我剑一抬,架在他脖子上。
我已经没心思和他浪费时间,冷笑:“怪我眼拙,还以为那是铁丝,贴近了才发现竟是西域金蚕丝。督主,你扮风里刀累不累,嗯?”
风里刀干笑:“你说什么,我不明白,金蚕丝是我和常小文顺来的……”
“从谁手里顺来的?”
风里刀小心翼翼地捏住我的剑,我一使力,剑锋便没入肌肤,一滴血珠滚落,顺着剑身一路蜿蜒。风里刀立刻将手放开,努力冲我微笑:“真的是顺来的,雨化田放在房间里,被我发现的……”
我呵斥:“你以为我是傻子?西域金蚕丝是什么样的宝贝,我也只见过一次,他会随便放在房间里?”
风里刀赌咒发誓,欲哭无泪:“真的是在房间里找到的,在他枕头底下。”
我翻白眼:“督主,你一身绝世武功,还要藏一截金蚕丝在枕头底下防身?”
我怒气冲冲、耐心全失,只觉得自己自打遇上雨化田,先是被迫对他卑躬屈膝,之后又被他一个宦官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是极大的屈辱。这样想着,手上狠狠地削下去。
风里刀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一截金蚕丝,腰身一弯,躲过我这一剑,又用金蚕丝缠住我的剑:“我真不知道你说什么,不过,很奇怪啊,如果我真的是雨化田,你为什么要杀他?”说到最后,风里刀一副“我发现了你的秘密”的样子,无赖地笑起来。
“哼,我管你是谁,今日先取了你的性命再说。”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暴喝:“雨化田你个阉狗!再不出来我杀了你的女人!”
我一怔,风里刀亦是错愕。
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勒着常小文急匆匆地退进这院子,靳雪宗提剑步步紧逼。
靳雪宗张了张口,犹豫了一下,才道:“督主!常小文一把毒药放倒了诸位兄弟,连陈衍也倒了,结果让这混账捡到机会,挟持了常小文……”
风里刀皱眉:“放开她。”
我担心风里刀情绪激动说漏嘴——老实说,看他的功夫,我真猜不出他是谁了——立刻去点风里刀的哑穴,竟然点中了。风里刀还想开口说什么,发现自己出不了声,转而怒瞪着我,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些什么。
虽然时机不对,但我没忍住,“噗——”,笑了。
我必须承认,我的笑实在很破坏气氛,靳雪宗把脸转过去了,风里刀也愤而侧身。挟持常小文的男人被我们弄得有些莫名,既而也害怕起来,刻意拔高了声音,开口却有点结巴:“你、你们给我听着!要想这个女人活……”
“这个姑娘长得是不错。”我收起剑,无所谓地玩起指甲,“不过,咱们督主不缺美人。”
就在此时,靳雪宗一剑刺出,男人踉跄转身,将常小文推了出去。
常小文来不及闪避,心口中了剑,身子一晃,向一边歪下去。可是,她突然双眉紧紧攒在一起,像是在忍受极难忍受的痛苦,同时呕出一口黑血。风里刀匆匆向她跑去,见此情景便是一惊,脚步一顿。
我越过他,抱起常小文。
靳雪宗与那男人过了三、四招,寻到他一个破绽,一剑封喉。那人紧紧捂着颈上的伤口,瞪圆了眼睛,向后倒下去。
常小文气息微弱,已经是命不久矣。我解开她的衣服看伤口,伤口发黑,果然是中毒了。常小文一张嘴开开合合想要说什么,可是每次一张口便是咳出一滩黑血,我弯腰去听——鼻尖萦绕着淡雅的树木幽香——只能模模糊糊听见一个“风”字。
“你还想着风里刀?”我叹气,“他好着呢,福大命大,死不了。”常小文扯出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笑容——她翘着一边唇角,嘲弄地笑。
“你……”她又挣扎着说了一个字,气息一滞。我刚抬手去合她的眼睛,她却一大口血喷在我脸上,又腥又臭的黑血。我怔住了,是因为这血里混着的一丝淡淡的但是辛辣刺鼻的味道。
靳雪宗在我面前蹲下,拿出一块帕子,正是刚刚替我擦剑的那把,他低头看了一眼,伸到一半的手又收回去,从怀里摸出另外一块递给我。我将常小文放在地上才接过来:“她不该死在这儿。”
“是我失职。”靳雪宗轻声道。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我攥紧了帕子,起身向风里刀走去。
风里刀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风里刀身上残留着一点树木幽香。这是因为,他长年使用同一种香料,所以身上留下了味道。风里刀的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常小文的身上又怎么会沾上这种味道?
他扯着我的手想退,我认定他就是雨化田,正想拔剑,靳雪宗却跟了过来,诧异地问我:“余公子,你这又是……干什么?”
靳雪宗这一问,我反倒冷静下来。我不能在靳雪宗面前暴露,是有我的苦衷,可是,雨化田这般辛苦掩饰又是为何?难道,也有说不出口的隐衷?我的目的已叫他发觉,只要靳雪宗一离开,我与他,必定是有极凶险的一战。
只是我心里怒火熊熊,一口恶气堵在喉咙里实在咽不下去。我卡着风里刀的下巴,抬手就是一个巴掌。这一巴掌抽得非常之狠,我甚至带了一点内力。
我就是在赌,赌他会在靳雪宗面前忍住。
我赌赢了。
他没躲,半边脸都肿了。
靳雪宗也有些生气:“余公子,你到底干什么?”
雨化田摸着脸,侧着身,像根木头一样,戳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突然,他扭过身子,对着我笑,是一个和常小文一样不该在此时出现的笑容。他的眼神很平静,笑容却很冷,他看着我,我只觉得寒意骤然从脚底升起。
眼前这个人,明明肿着一张脸,滑稽之极,但是我却不敢笑,也笑不出来。
这个笑,这张脸,除了眼睛,都像及了雨化田。但是,他又不像雨化田。
他整个人都是一柄利剑,隔着一个平凡无奇的剑鞘,杀气隐于无形,却叫人不敢小看;而雨化田的锋利收在眼睛里,却像刀子一样泛着光,明晃晃的,甫一露面便引得他人全神戒备。
他说:“余千秋,我好像才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