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0、番外·青鸟 ...

  •   青鸟

      1.
      她穿着整套华美的新娘礼服,戴着华贵的金钗,耳垂吊着夜明珠——夜明珠随着她的动作缭乱地晃动着。那个样子很傻的小厮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着急摆脱后面大惊失措的丫鬟和媒婆,纤腰一拧,虚晃一招,等张开双臂的小厮一个收势不稳扑空摔到在地的时候,她插空箭步窜进了那架牛车。

      然后,她就看见了端坐在车内的他。

      还没等他开口,她就小小声地恳求他:“求求你了,快走好吗?他们逼我嫁给一个傻子!”她甚至双手合十,竭力调整出她认为最诚恳的表情。

      他惊讶地看着她,张了口似乎想说些什么。这时候,“追兵”到了,在街上大声地叫嚷。他们当然看见了这架牛车,但是他们的脸上流露出嫌恶胆怯的表情,不愿意靠近,也没料到这架牛车里正藏着他们要找的新娘。

      他悄悄撩起窗帘一角看了一眼,似乎有所触动,因为她看见他的肩头抖动了一下。隔了一会儿,他放下窗帘,对委屈地伸进头来的小厮吩咐道:“走吧。”

      牛车辘辘前行。她总算安下心来,背靠在座位上,深深舒了一口气。他眼睛并不看她,似乎有些不自在,隔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她:“你早就想好今天逃走了?”

      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因为她带着一个不小的包裹。

      “我故意饿了三天,好把这个包袱绑在腰上而不被发现。”她轻盈地笑着说。

      “你准备去哪儿?”他低下头,还是没看她,“你的母亲,还有你的弟弟,如果看不到你,会担心的。”

      她还是很轻松地笑着说:“可是我出嫁了以后,他们也看不到我啊。”

      他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将目光转向她。他的面容很年轻,很俊秀,脸颊微微有些红,眼睛特别明亮,可里面正涌动着一种特别脆弱的东西。

      “你的父亲……”他似乎坚持不下去了,又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他已经死了。”她收起笑容,很冷淡地说,转头望向窗外。

      2.
      开始时,她从来没向他说过关于她家的一个字。当她说她姓袁的时候,表情一向淡漠的他露出了非常震惊的神色。

      “怎么了?”她无辜地眨着眼睛反问他。

      “没,没什么。”他匆忙地调转目光,深呼吸,努力恢复镇定。

      他将她这个逃跑的新娘藏在了他的府邸中。他表面上好像对她很冷淡,但是她知道他一直关注着她。

      她随便说一句想吃虾,晚饭的餐桌上就出现了虾;她多看了一眼墙角的琴,丫鬟晚上就捧着一架琴出现在她的房间。

      她接过琴,放在桌子上。那不是一架新琴,那么应该是他的吧……她零星地拨出几个孤立的音节。她知道他站在窗外。她让丫鬟推开窗格——果然,他背对着她,负手立在树下。

      “我不会弹琴。”她走到窗前,对他说道。

      他没有回答,还是静静地站着。

      她将窗格关上,让丫鬟离开。

      半夜的时候,她醒来。坐起身,抱起琴,走出房门。果然,不出她所料。她长裙及地,慢慢走过去,席地而坐,背挺得很直,悬起腕,闭上眼睛,仔细回忆父亲很多年以前的教导。半晌,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开始弹奏。

      他坐在她身边,应该一直是睡着的吧。

      只可惜,她确实不会弹《广陵散》。

      3.
      他站在她面前,说他即将远行。

      他们相处了多久?半年吗?但是她觉得他们相处的时间远远不止半年。

      他担心她的未来,就好像知道他这次远行不会再回来。他问她愿不愿意被去他一个远房侄子家去住。侄子家里没有孩子,一直渴望能有个乖巧的孩子承欢膝下。而且只要有他的嘱咐,他会一直对她很好的,不管发生什么事。

      他的提议意味深长,她乖巧地垂下眼帘。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经过半年的相处,他开始了解她的性格,一眼就能看穿她虚伪的乖巧。

      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人又能有什么精彩的未来?但她觉得她应该成为一个游侠儿。徜徉在山林与人类之间,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哪一边也不能羁绊她。

      她得比她父亲强。

      他扶住她的肩膀,深深望进她的眼睛里。这半年中,他是第一次这么看她。

      他的眼睛很美——里面有澎湃的激情,也有剧烈的痛苦。这些日子里,他的眼睛好像一直笼着一层幽幽的薄纱,而此刻,那层阻隔消失了。

      她伸出手抚上他的面颊,慢慢地,温柔地,她是第一次这么做……她的视线模糊了,看着他的眼睛,心头钝钝地痛起来。

      “袁孝尼。”她轻轻地唤他。

      他浑身一震。她总是带给他惊讶,而她明明只是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小女孩。

      “父亲是爱你的。”她喃喃地说道,那双星星般璀璨寒冷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他拼命地摇着头,抱住头慢慢地软倒在地。此刻的他脆弱地像头初生的、四肢还在不停颤抖的小牛。她跪下来,将他拥抱进怀里。

      4.
      她很早就认识他。而他把她带进府邸的时候,面对那硕大的匾额,她并不是睁眼瞎。

      她曾经在父亲山阳的别院见过他。那天,她正好采薇归来。而他肯定没有留意当时只有六岁的她。

      可是当时,她就爱上了他。

      他就像清晨蔷薇花上最清澈的露水——明艳、清新又朝气。

      当然,那不是爱情,只是一种孩子气的向往与眷恋。他漂亮聪明、明快活泼,就像清晨,就像朝阳,就像她即将迎来的青春。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热情,他说话的语调里饱含朝气,看见他就会感到快乐与幸福。

      后来,在她父亲的刑场上,只有她看见了失声痛哭的他。而他在他们全家人的眼中都只是那个杀死她伟大父亲的杀人犯。

      当时,她的目光穿过重重叠叠的人群,怜悯地望着他,本来就很疼痛的心变得更加疼痛。

      父亲并不是世人口中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完美仙人。他有很多缺点:任性、暴躁、固执、傲慢……连她都忍受不了。但他临刑前的那句话是超脱了这些毛病,发自内心说的。

      只有她知道,他口中的袁孝尼就是钟会。

      父亲死后,她无法再在家里呆下去——这个随着父亲的死亡极速衰落的家庭。而她在父亲被砍头之后不久居然还要按照原来的约定出嫁。她的家族对此感到非常惊喜,因为对方居然没有悔婚,所以她得抓紧这个时机。

      她因为出嫁的事情和母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她的母亲自从父亲去世之后,变得更加无法遏制自己的脾气。她暴虐地对待身边所有的人,包括她和弟弟。她嘲笑他们姐弟两个,咒骂他们死去的父亲。她可以理解她的母亲,她的脾性和父亲很像。母亲真的很爱父亲,但是她非常高傲。她痛恨父亲从来不曾听过她的劝告。

      争吵过后,她在自杀和出逃之间,选择了后者。

      5.
      在钟会离开后,她见过司马昭一次。

      他们相遇在没有了钟会的庭院里。只不过一个是从正门被人恭敬地迎进来的,一个则是从后院年久失修的小门拼命吸着肚子挤进来的。

      他们两个在开满了秋芙蓉花的庭院里相遇,因为司马昭不准手下跟着他,所以很难得,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

      她看着司马昭——她以前没有见过他,但是他身上的气息实在太明显,凭着女人的第六感,她一下子便猜出了他是谁。

      但司马昭显然不知道她是谁。本来他一直垂着眼帘在院子中默默站着,好像在缅怀,发现她之后,便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没想到啊,钟大人悄悄地养了一个禁脔。”司马昭眯起眼睛,笑着说。

      他虽然在笑,但是看上去一点也不让人感到轻松。她也笑了,直言不讳:“我是嵇康的女儿。”

      司马昭唇边的笑容凝固了。在听到嵇康这个名字的刹那,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很暗很冷,尔后,他意识到面前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即便她是嵇康的女儿。他松懈下来,自嘲地苦笑了,开始打量她:“恩,果然也是个美人。”

      “你杀了我父亲。”她的声音阴沉下来。她手里握着一把匕首,那是她随身带着防身用的。

      “你错了,你父亲不是我杀的。是钟会上表杀他的。而你父亲的鲜血也真真实实地溅了他一身!”司马昭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玩味着面前女孩脸上的阴晴不定。

      她愤愤地把匕首又放回袖子里的口袋中。这一回合,她输了。

      司马昭于是很得意。但当他得意地四处看时,忽然看见了院子里的磨担秋千。他想起了钟会那句很怪异的话,忍不住问了出来:“你说,如果有个人把我比喻成坐在这秋千上的孩子,因为贪婪,把另一个孩子从秋千上推了下去,然后一个人再也玩不了秋千了……”他顿了顿,觉得自己很荒唐,居然会问嵇康的女儿这种问题!

      她却瞬间领悟了,然后冷笑道:“他的意思是大人的嫉妒与贪婪毁了自己的幸福与快乐。”

      司马昭心中一震,但是表面上依然是冷酷而不屑的,他冷冷地道:“哪个人会把自己比喻成一架秋千?”

      “不是他把自己比喻成秋千,而是大人您并不是那个人的全部,所以您无权逾越。”

      然后,在司马昭发作使用自己的霸权之前,她就轻快愉悦地离开了。

      这一回合,她赢了。

      6.
      选择了出逃,就代表她的一生都要在出逃当中度过。

      第一次出逃,她幸运地遇到了钟会。这是命运的安排,在与钟会相遇告别之后,她就能完全告别懵懂不安的童年,走进颠沛流离的人生。

      而她眷恋着钟会。虽然她远比父亲会伪装自己,但她的性格还是继承了父亲。她向往炙热执着的感情,还有青春的激情与永不退缩的高傲。所以她认为父亲应该和她有一样的感觉——只是他更加固执、脆弱,抑或因为心灵的羁绊太多。

      她无法留住钟会。他在离开她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就创造了伟大的功业,结束了一个曾经辉煌灿烂的时代。但之后,很快他就死了。就像那划破天际的天火——炙热闪耀只在一瞬间。

      他还是留在了那个时代,和父亲一样,成为它漂亮的殉葬品。

      知道他死去消息的那一天,她完成了她第二次的出逃。

      她从那对和蔼的、渴望拥有孩子的夫妇家中逃了出来。他们因为钟会之死的消息而震惊慌乱得没有工夫在意她。身后有一个小厮一直跟着她,那是她从钟会府邸带出来的。

      “你要抓我回去吗?”她终于回过身,放弃了逃跑。她俯下身,扶着膝盖,喘着粗气——身后的那条“尾巴”实在跟得太紧了。

      小厮也知道了钟会死于乱军的消息,所以他一边追她一边鼻涕眼泪横流。他听了她的问题急忙摇头,抽抽噎噎地说:“不、不是的,只是、二爷吩咐、吩咐过……”他气息紊乱得很难顺利讲下去,于是直接把揣在怀里的锦囊掏出来,递给她。

      原来钟会早就料到她会离开,所以他为她的离开准备了一个锦囊。

      她笑了,她喜欢他用这种方式为她准备最后的礼物。她打开那只绣着精美花纹的锦囊,里面是一个小哨子。她拿出来,将它放在唇边——啸声倏然划破天际,格外清越嘹亮。

      一只小鸟从远处飞来,纤细的身体,青绿的毛色。它没有落下来,而是一直在她的头顶盘旋。当啸声停止的时候,它又折而飞向远方。

      小厮呆呆地抬头看着这只神奇的小鸟,连哭都忘记了,鼻水随着仰头的动作流进了喉咙里。他忽然发现面前的姑娘哭了起来,他以为是小鸟飞走的缘故,于是连忙抢她手里的哨子:“没事,再吹它就回来啦。”

      “这是青鸟!”漂亮的姑娘抓紧哨子不让他抢,继续哭得毫无平时的仙女形象。

      小厮呆呆地愣在原地,看着她远远地跑开。不过这次他没有去追,因为他已经把锦囊给她了。他完成了钟会交代他的最后任务。

      7.
      “你叫什么名字?”钟会曾经问她。蝉鸣幽幽,荷花池边,树荫下的石桌前,他正扶着她的手,指导她的书法。

      “青鸟。”她终于说出了自己真正的名字。在那之前她已经说过四十八个假名字,但每次都会立刻被他识破。

      “这不是什么好名字。”钟会顿了一顿,评价道。

      “为什么?青鸟可是传说中的神鸟呢!”她不满地抗议道。

      “青鸟只是为了别人的幸福服务,又有谁来管它的幸福?”钟会愤愤不平地说,尔后摸摸她的头,道,“小青鸟,你以后一定要为自己的幸福活着。”

      所以,他给自己最后的礼物是一只青鸟。

      那是对她的祝福亦是对她选择的肯定。并且,也是他给予她最后的陪伴。

      名叫青鸟的女孩感到,自己从父亲那里遗传来的浑身躁动的血液,在那一瞬间找到了奔流的方向——她觉得浑身充满了生气蓬勃、永不衰竭的力量。

      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嵇康和钟会都已经死了,但是她还活着——晴空万里,绿草如茵,青鸟在天际翱翔。

  •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二就是BG啦,但是这真的是纯粹的BG吗?(嘻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