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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番外*王弼 ...

  •   钟会缺乏一般人拥有的那种同情心。小时候,他对别人遭遇的不幸很麻木,隔壁的孩子被同伴毫无理由的欺负、哭泣流泪的时候,钟会对之没有一点感觉。他只是冷冷地站在一边,风吹乱他乌黑的长发,他白皙的小脸上五官精致得如同女孩子,但表情却是那样不近人情。带头欺负弱小的孩子开始怀疑他的立场,于是将钟会逼至墙角,钟会依旧用冰冷不屑地眼神盯着他们,一言不发,他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哪怕被揍得鼻青脸肿。

      那个被欺负的孩子爬到他身边,脏兮兮的小脸,温暖的眼神:“谢谢你。”他认为钟会在无声地支持他。这本来应该是一种温暖友谊的缔结,此时钟会应该伸出手去,两个同样鼻青脸肿的孩子相互扶持地站起来。然而钟会却冷冷地开口:“走开,你这个没用的废物。”他扬着鼻青脸肿的脸,傲慢地站起来,俯瞰那个仰着脸看他的可怜巴巴的孩子:“我讨厌他们,不代表我就会喜欢你。我最讨厌软弱的人。”

      钟会是力量的崇拜者。所以他选择司马昭和嵇康成为他的情人,他曾经崇拜过何宴,但是当他看到何宴最后狼狈地汗流满面,白粉狼藉,颤抖地说出“八”那个死亡的数字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厌恶——如果他曾经没有崇拜过他的话,他应该不会厌恶他到这种程度。他看着一塌糊涂的何晏,默默在心中将他枭首。

      所谓力量没有确定的形态,可以以多种形式存在。钟会可以一眼就甄别出有力量的人。司马昭的残忍是他的力量,嵇康的桀骜是他的力量,姜维的执念是他的力量。有时,孱弱的人身上也能迸发出巨大的能量,力量从来就跟体质没有直接的关系,它直接和精神与大脑发生关系。一个有力气的人并不一定是一个有力量的人,而且情况往往是这样,过于沉湎于□□,就会忽略大脑的存在;但也并不是说一个在体力上孱弱的人就一定是一个精神上强大的人,其实钟会很重视对体力的培养,他从小学习骑马、修习剑道,他认为一个连好的体力都无法保证的人,其精神上也一定会是弱柳扶风、脆弱丑陋的。当然,王弼是个例外。

      王弼的身体是羸弱的。他纤瘦,常年缠绵病榻,相貌秀气得近于女子,说话稍多就气喘,但就是这样的人能在清谈中用他那微微沙哑的柔和声音,寥寥几句,就打败所有的人。他非常傲慢,对思想上的愚蠢不抱一点宽容与同情。别人在清谈中哪怕说错一个字,他都能冷静敏捷地发现,然后进一步犀利地指出对方是因为哪种更加严重的观念上的错误,导致了这样的错误。见微知著的本领,再无人能超过他。钟会有一段时间很为他疯狂,当然是纯精神上的,因为王弼的身体太过虚弱,所以钟会一开始就将他们之间会发生的一切关系完全定位在精神层面上。

      他和王弼曾经坐在星空下,进行王弼认为的所谓“空虚”的讨论。王弼羸弱,坐着的时候总要倚着一个小童,一开始与钟会对坐的时候,他总是要带着他的“靠背”小童,但后来,他倚在了钟会身上,就再也不用小童出现在他们之间的交谈中了。

      王弼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角色,尽管他相貌清秀,声音柔和。他的高傲很锋利,他的直白很伤人,而在钟会看来,是他强大的力量让那些软弱丑陋的人感到自惭形秽,不得不远离他、仇视他,称他为“以所长笑人”。但他的笑在钟会看来无外乎是一种高品位的幽默。

      雪月窗前,钟会为王弼研磨,王弼在注《老子》。钟会望着石砚中月亮在墨水上的倒影,忽然和王弼谈起了嵇康,语气狂喜中夹杂着悲伤。王弼依旧专注注解《老子》,似乎并不关心,钟会无所谓他的专注与否,他只是想谈论一下嵇康,抒发压抑的情绪。

      “你觉得嵇康是怎样的人?”钟会抬眼望着雪白的月亮,忽然问。王弼从容地写完一个字之后,掭笔时悠悠回答道:“一个躁动的人罢了。”钟会有点惊讶地将目光移到王弼身上:“你不认为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吗?”王弼侧脸迎上钟会的目光,这位年轻的哲学家在月光下轻轻地微笑,看得钟会有些失神,只听他说:“有才华就一定不是一个躁动的人吗?才华只是浮于表面的东西,才华并不能带给人幸福。”钟会笑了,眼睛和牙齿在月光下反射着可爱的光芒:“那么,我也是一个躁动的人。”“所以你对嵇康有这么大兴趣。”酸味满溢的一句。钟会看着王弼的侧脸,他的唇角略略向下,睫毛低垂。“你也并不宁静。”钟会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说。王弼身体一僵,脸微微红了。钟会的发丝温柔地拂过他的脸,也拂过他的心。

      静为本,动为末。这是王弼的哲学。“你需要一个宁静的人。”那晚,王弼后来又说了这样一句。钟会但笑不语。王弼仰脸看向雪月,他在心里又说了一句,钟会永远也不会知道:“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变成一个宁静的人。”

      钟会喜欢王弼,但是他时常让他感到迷惘。他不能完全理解王弼,后来每当他想起王弼,总是会想起他们曾经一起仰望的星空。王弼身上的力量与星空中深蕴的那种力量类似,寂静莫测、广博无边、无拘无束。

      司马氏在与曹爽的对峙中大获全胜,王弼也受到冲击,丢了官职。但是他并不在意,没了官职,代表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著书立说。但是上苍并没有给予他这种宝贵的闲暇,同年秋,他罹患了严重的疠疾。钟会来看他时,他已经气息奄奄。钟会本不该来看他,他们之间有着尴尬的政治立场不同的问题。但是钟会忍不住,最重要的是,他明白王弼并不看重政治立场问题。

      王弼和钟会聊了很久。以王弼当时的身体状况这是奇迹,和钟会聊完之后,他似乎耗尽了一切力气,自此陷入昏迷,直至三天后的死亡。钟会没有参加他的葬礼,因为葬礼只是与尸体的告别。钟会对他的尸体没有丝毫的留恋,而他的精神直到最后一刻都是与他在一起的。钟会非常地满足。他在后院为王弼焚纸,被烟熏得咳嗽不止,还在华丽的衣襟上烧了一个洞。烟熏中,他的眼泪流下来。

      王弼希望钟会获得幸福。他希望钟会能“静”下来,呼吸不要那么急促,感情不要那么激烈,思维不要那么锋利。他深谙幸福的法则,但并不想去应运,不在意幸福是否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他把这个法则告诉钟会,却希望他能去履行,最后实现幸福。钟会曾经也想遵循他的法则,却发现根本无法做到。所以那只是理论,理论永远不可能完整、无差别地发生在生活中。王弼实际地对待自己,却希望钟会能生活在他的理想里。钟会每次想到这些就会感到温暖。这也是王弼的力量,温暖又单纯,像太阳——一种永远无法触及的最高贵的灵魂存在。

      因为政治,王弼去世后,他的理论与天才并没有受到世人的追捧。钟会并不在意,哪怕在清谈中,偶然听见有哗众取宠之徒以混乱的逻辑、苍白啰嗦的话语攻击王弼的理论时,他也只会轻轻地一笑,并没有为故友争辩的兴趣。有人因此又给钟会加了一个寡义的道德问题,传到钟会耳里,他也不置可否,有时连高深莫测的笑一下都懒得。因为,他要高傲——这是王弼生命的底色。使用这种方式是对王弼最高的敬意。

      王弼的力量从来不需要他人的肯定。他的力量是一种存在,甚至超越了死亡。钟会一直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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