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动远空》濮见微

45、越是不叫的狗，咬人越凶

　　瞿扬推着病历架，跟着唐海燕往病房去，忽见一个女人冲过来，拽着唐海燕的胳膊往外扯她。他大叫“你干什么”，说着要上前推她，就听唐海燕说：“你先去，我一会儿回来。”然后任那女人将她扯走了。
　　瞿扬仔细盯着看，似乎见过，左思右想，终于想到是11床的妹妹，于是他也不着急了，自己先往病房去。
　　叶信水放开唐海燕，简直要声泪俱下，“你怎么能那样对待我哥？你说甩他就甩他？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对你那么用心，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都答应嫁给他了，然后你又不要他？我哥整天吃不下饭，我妈都要哭死了……你跑哪儿去了？你为什么这样对他？你给我说清楚！”
　　唐海燕看见她比看见叶任山还头疼，她也不想左顾而言他，干脆直说：“我爱肖凌，我以为我嫁不了他。我想嫁给你哥算了，但是不行，我喜欢不上他。”
　　叶信水恍惚听过“肖凌”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只得问：“他是干什么的？”
　　“健身教练。”
　　“啥？”叶信水没听清。
　　唐海燕又说一遍。
　　叶信水难以置信，她为了一个健身教练，不要她做大律师的哥，“他在哪儿？我要看看！”
　　唐海燕点头：“你跟我来，他腿断了，正好在医院。”
　　叶信水又是一阵眩晕，啥？腿还断了？
　　等进病房看到肖凌，她凑近了仔细看看脸，长得是不错，但是绝对没她老哥帅啊！她直起身子瞅着唐海燕，简直想问她是不是脑袋被门夹了？为了这么个人，不要她帅绝人寰的老哥？有身家有名气的老哥？对她死心塌地的老哥？
　　唐海燕一看她脸色，就知道她想说什么，遂开口封死她：“他对于我，就像杜雷对于你一样。”
　　叶信水瞅着她不说话，末了一回头盯着肖凌说：“你知道她对你多好吗？你要是对她不好，将来一定被雷劈死！”说完，不等肖凌回话，转身就走。
　　唐海燕想了一想，跟着追出去，“上回给你哥做手术的麻醉师，她可喜欢你哥了……”
　　叶信水冷哼：“你不要他了，就把他推给别人！”
　　“她叫徐晓格。有空你去瞧瞧她。她一定是个贤妻良母。”
　　叶信水拉着脸不应声。
　　“我对不起你哥，我也没脸跟他说这话；我也对不住你，但我是诚心希望你哥好的……”
　　“好拉好拉。”叶信水最受不了别人跟她跌软，“你也是没办法……爱谁喜欢谁，谁也勉强不了……那，那个什么麻醉师，今天在吗？”
　　唐海燕算一算排班，“在的，手术室外面墙上有名牌，你去看看，叫徐晓格。”

　　几天下来，肖凌恢复良好。唐海燕想着家里一切方便，不如回去静养，遂准备出院事宜。
　　那夜回来得匆忙，不及细看，这次回家，肖凌发现，只床单被套的颜色略有改变，衣橱里的衣服、鞋柜里的鞋子、他所有的个人物品，都跟从前一样，只是未用过而已。令他惊奇的是，那只他带回香港的平底锅，居然也回来了，依旧挂在从前的挂钩上。
　　一切跟从前一样……
　　印笑磊等在家里，一见肖凌，恨不得挂在他身上不下来。虽然他去过一次医院，但乱糟糟的都是人，一会儿查房，一会儿化验，也没人体谅他一个小孩子的心情。如今肖凌终于回来了，再没人打扰他跟他说话了。
　　“是不是我妈妈一化妆就好看了？”印笑磊急着邀功，“化妆盒是我放妈妈包里的。”
　　“什么？”肖凌一下没反应过来，转念想起那句要命的话，忙道：“你妈妈挺好看的，不用化妆。”
　　印笑磊一听不干了，“明明你说她丑的……”
　　“我胡说的……”肖凌赶紧撇清，又淳淳叮嘱：“你别跟她说啊！”
　　印笑磊气得要哭：“我不跟她说，她不肯化妆啊！”
　　肖凌说不出话——这么大的事，她到现在都不提，不定要留在哪天大发作呢！遂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唉声。印笑磊虽不听他讲他，但看出他的样子是嫌他多话了，立时委屈得不行，“你说她丑的，我想让她好看点啊！”
　　肖凌忙道：“我说的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呢？”印笑磊追着不放。
　　肖凌张张嘴，说不出来，想别再纠缠这个了，干脆叉开话题：“你学拼音学得怎么样了？”
　　印笑磊最烦这个，听他还提，哭丧着脸回：“手写得疼……”又追问他：“那你什么意思呢？”
　　肖凌头都大了，“我没什么意思！别说这个了！你是不是下午还有画画课的，快去快去！”
　　印笑磊感觉受到了忽视的伤害，又觉得他说话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不靠谱，一堵气，回自己家去了。风健在厨房听得好笑，出来去超市买了一大包零食送过去，说是肖凌给他的，引得印笑磊又活蹦乱跳地跑回来。

　　住院时，风健整日整夜都在，只下午出去一趟看看绍樨染。但他不大说话，每天要么在各科室奔波，要么在病房里静坐。肖凌知道他有心事，也明白他的心事是什么；而他自己也有不好开口的话说不出来，因而白天还好，一到晚上，两人相对无言。
　　如今回了家，白天里也无事，两人相对无言得要发霉。
　　肖凌下定决心，已然如此，再难以启齿，也得说出来。“我和阿唐……我和阿唐会在一起……”一句话说完，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看着风健，等他的任何反应。
　　那天安小澜说唐海燕是他嫂子，风健已然明了。这不算意料之外，只是他没想到会这样快。如今肖凌亲口说出了，他更是放了心，“这些天我才想明白，阿唐喜欢你，她已经喜欢你好久了。”他还想说：“你也喜欢她，也好久了。”但觉得肖凌脸上可能挂不住，所以另转话题，“小磊也想你做他爸爸。”他慢慢地笑起来，“这下我们是不会分开了！”
　　肖凌有许多话要说，但望着他的笑容，觉得一句就够了，“是的，我们不会分开了！”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不知道。我听她的。”肖凌觉得自己那句“我听她的”不好，似乎在推卸责任，但他真的找不出其他的词来代替他的心。
　　“阿唐一定想早点嫁给你！”风健嘴角笑意满满。“我也有话要说。”他坐到肖凌对面，“我做错事了……”一句一句说完，他看着肖凌。他知道肖凌不会怪他，但是他自己怪自己。
　　“阿风，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在焦爷地盘上的那几天，是我过得最自在最安心的几天……”他没继续往下说，脸上又似悲伤又似欢喜。
　　风健突然想到，或许就是那几天，在生死未卜的境地，让他放下了对印家磊的执念。一念及此，他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的负累终于消散了。

　　这几天，唐海燕跟肖凌单处机会不多，如今回了家，虽然还是有四双眼睛在，但比医院已不知好了多少。趁风健带小磊下楼的空儿，她便蹿到这边来。
　　“阿风一会儿就上来了……”肖凌不知道她要怎样待他，是跟他继续谈月亮呢？还是跟他做点不可言说的？
　　“之前我就叫我爸妈回去，他们当没听见。我爸还跟小磊说，他喜欢带他出去玩。”唐海燕泱泱不乐，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你爸妈年纪大了，你和他们住一起好，万一他们有什么事，好照应。”肖凌说得中肯。
　　唐海燕知道她爸一向看肖凌不顺眼，如今听他还替他们着想，心里受用，捧着他的脸亲个不停。

　　肖凌听到门洞里有一大一小的脚步进来，赶紧抓住唐海燕的手，“阿风小磊回来了。”
　　唐海燕意犹未尽，但也没有办法，只得去厨房，装着削苹果。谁知风健一进来就拎出帐篷和洗漱包，说跟朋友约好去露营，刚忘了说。唐海燕大喜，压着上翘的嘴角给他又装水果又装牛奶。
　　临出门，风健还不放心，“阿唐，二哥不好动，你多照顾他啊！”
　　唐海燕笑颜如花，应声连连，然后跑进肖凌房里，“我赶紧把小磊哄睡着，之后我就过来，你等我给你洗澡。”
　　肖凌也不知是点头好，还是沉默好，心里一会儿不得劲儿，一会儿又有小欢喜。

　　唐海燕帮着肖凌洗好澡，扶到床上靠好，自己拿了他的衬衫去浴室。
　　肖凌等着，说不出的心烦意乱。不多会儿，见唐海燕拿着吹风机进来，插上插头递到他手上。他打开，抓了一把头发凑到吹风机口。唐海燕看他用得不得法，也不纠正，自己拿毛巾擦另外一边。肖凌吹完这边又吹那边，渐渐心平气和。
　　还没全吹干，唐海燕有些等不及，直接将吹风机插头一拔，吻到他唇上，接着一手摸到他脑后，将他的发带扯开，手指缠绕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与自己的脸紧紧压在一起。
　　她的头发还有一些潮意，落到肖凌胸口，随着她的动作摩擦着他的皮肤，他直觉今晚会控制不了自己，再看唐海燕又是一副要大显身手的模样，便商量着说：“你要是没力气了，就交给我……”

　　肖凌扶起唐海燕的腰，轻轻将她放到身边躺好。
　　唐海燕勾着他的脖子不放，含含糊糊地嘟囔：“我歇一会儿就好……”她的眼睛半睁半闭，忽然，她收紧手臂，几乎把脸贴到他脸上，“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变蓝了……”她想坐起来看清楚些。肖凌没让她起来，他顺着她的力量，缓缓地压下来，“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唐海燕担心他的腿，“我歇会儿再来，你别动。”因他整个人俯过来，背着光，眼眸里越发显出幽幽的深蓝。她凝望着那一抹幽蓝，一时错不开眼睛。
　　肖凌拿过她的手，蒙到自己的眼睛上。唐海燕感觉到他的眼睛闭上了，睫毛刷过她的手心，微微地颤动。
　　“那你别累着……”

　　在唐海燕有限的经验里，她觉得他属于“温柔一刀”型。从头到尾他都是一锅温吞吞的水，没一点儿坏形地、慢慢地煮她这只不知死活的青蛙，等她觉得快被他煮死了，连声“救命”都叫不出来。在她沉入黑暗的瞬间，脑中恨恨地闪过一句话——“越是不叫的狗，咬人越凶”。

　　肖凌静静地躺了会儿，拢过唐海燕的肩，让她靠进自己的颈项里——她似乎特别喜欢这儿，每次都是闻个不停亲个不停。等他的手合上她的腰，闭上眼睛，他感到从没有过的适意和安宁。
　　他没有睡意，从记事起的一帧帧画面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肮脏的脸、沾满血迹的竹片、烤得通红的铁丝、切掉的手指、掰断的胳膊、剜出的眼睛、吓得挤成一团、忘记哭叫的小孩子们……他看见他在黑暗中拼命地奔跑、在冰冷的大雨中紧贴甜品店的玻璃瑟瑟发抖、在倾倒的垃圾箱边与野狗争夺食物……他像个旁观者一样任图片流淌，不悲不怨，直到看见火焰上的那锅热腾腾的羊肉，在那香得无法描述的味道里，还是少年的印笑磊抬起脸，冲他微微一笑，然后招了招手……
　　他猛地呛了一下，随即痛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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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只是调成一锅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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