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缘浅（下册）》苏炼魂

58、第五十六章 再相见咫尺天涯

　　透过薄薄的车帘，能感觉到外面的阳光越来越亮，也能听到车外的人声渐渐嘈杂起来。车内的四人却还是出发时的姿势，林浅闭着双目倚着车厢坐着，似在闭目养神，而泪迹纵横的未儿和双眼红红的良安则一左一右坐在她身旁，谁也不敢出声，只在马车微微颠簸时伸手在林浅身前、脑后护上一护。

　　勉儿则孤身一人坐在三人对面，虽不敢开口，却唇角含笑，心满意足。

　　马车稳稳停住的时候，林浅陡地睁开眼睛，双目晶亮，倒将良安两人吓了一跳。未儿一惊之后，刚刚拭干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未待林浅开口便可怜兮兮地央求道，“主子，你就让未儿跟着你去吧。”

　　良安也跟着求道，“姑娘，良安愿意留在京中陪伴主爷夫人。边城遥远，姑娘身边总该留个可心人。”

　　“还有勉儿呢。”林浅看了一眼殷勤来扶自己的勉儿，淡淡地回了两人一句，整整衣衫便要起身下车，阜今已掀开车帘，伸手过来，勉儿便退后一步，将林浅的手交到阜今手中。

　　“青玉案？”林浅仰头看着阳光下有些耀眼的匾额和让人惊叹的华宇楼阁，疑惑地回头望着阜今和林深。行了半日，她还以为已到了西元门，谁知却是绕道到了这里，不知怎的，心里酸酸的。

　　林深勒马下来，将马拴好，当先推开青玉案紧闭的大门道，“今日这里歇业。小梨和颜儿要送送你。”

　　大厅里果然空荡荡的，只有个小伙计百无聊赖地玩着桌上的竹筷，听见门响，回头望望，面上便喜庆起来，先一瘸一拐地跑到楼梯口冲楼上喊了声，“梨姐，凝哥他们来了。”

　　听见后院有脚步声，便又笑逐颜开地迎上前来，“凝哥，梨姐她们在沐月阁等着呢，我带你们上去。”林深摆手阻住他，“阿胜，你腿脚不便别跑来跑去了。我又不是外人。”

　　阿胜的腿是在青玉案前次大火中伤着的，林浅还隐约记得他，心下愧疚，微微冲了他点头示意，倒让阿胜有些不自在。

　　说话间，梦梨已经当先冲了下来，拉着林浅的手，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她身后不远处的楼梯上，颜之静立着看下来，虽则还有些距离，她身上那淡淡的檀香气息却萦绕了过来，倒将这离愁冲淡了许多，只让人觉得恬淡美好。

　　沐月阁在青玉案最高处，一层只有这么一间，一行人进了门各自做好，颜之便款款走上前对着阜今施了个躬身礼，待阜今虚扶，才口中道，“今日颜之越性，同阜将军攀个亲。若从皇娘那儿论来，颜之也当唤你一声表哥。如今，我与她虽没了姑嫂情分，却仍亲如手足，三哥此次的确未能护她周全，万望表哥日后倾心相待，莫再让她孤苦流离。”

　　阜今郑重神色，深深回了一礼，“我负离离良多，万幸仍能伴她左右。况颜之公主有命，子阳焉敢不从，自今而往，我阜子阳此命便为离离驱驰，是生是死，不敢自专。”

　　这边厢死生一诺，那边林浅却充耳不闻，只与梦梨、未儿临别依依。

　　梦梨自见到林浅，泪水便不曾断过，入了沐月阁，更是气噎声沉，半晌才紧握着林浅的手，说了句，“姐姐今日走，梦梨愿为奴做婢，侍奉左右。”

　　未儿听她这么一说，也呜咽出声，“主子还是带未儿去吧。未儿自小入了相府，只这两年得以与主子亲近，尚未足愿呢。”

　　林浅神情一冷，厉声斥道，“未儿起来。你若再自贱身份，我就告诉深相公发卖了你去。”又对梦梨道，“你也净说胡话，再不知轻重，便让你哥哥即刻送你到葛家。不过是没了自家脸面，咱们谁也别要那些礼仪规矩。”

　　未儿被吓得噤口，虽不敢再说，却仍旧哭个不住，梦梨倒是死死咬住唇，绞着手中的帕子躲到了一旁，不敢再上前。

　　颜之叹了口气，走上前来，淡淡劝道，“生如大欢会，总有别离时。何必如此呢？她便是不在京中，难道就是不好么？于她，离了此间，当是幸事，我们这般哭哭啼啼的，岂非是大煞风景？”

　　听她说话，便如听禅，熨帖身心，这才略略止了止房中的哭声。

　　“今晨出宫的时候，碰到小侯爷陈建，他说谢你为他留下未儿，托我把这个交给你，聊表谢意。”颜之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盒，递到林浅面前，“是请枫溪寺主持秋隐大师加持过的，权做个护身的小玩意儿”。

　　林浅转头看了看面色涨红的未儿，接过锦盒微微笑道，“难为他有此心，如此，我便生受了。”锦盒中，是一个纯色的指甲大小玉佛，林浅放到掌中仔细打量，指尖却触到玉佛背后的“瑾念”二字，只觉一股暖意自指尖周游全身，强忍着内心的狂喜，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并没怪自己自作主张。

　　将玉佛放在掌中握住，再抬头林浅便觉周身充满力量，就算这一路有什么苦难坎坷，她也不再害怕独自面对，她总要变得有用些，不能一生都依附别人。

　　颜之看着她的举动，眸中别有深意，她并不相信陈建的说辞，不过也无心点破。

　　“沐月阁视野广阔，在此处能观京都全貌。你就要走了，可还想再看上一看？”林深也在一旁盯着林浅的神情，见她双颊点映丝丝红晕，唯恐阜今看出端倪，忙拉着她行到窗边，推开窗来。

　　初春的风带着微微凉意拂在林浅面上，陆府在青玉案东南，远眺而去，只见模糊屋脊形状，她喃喃道，“果真是不见长安见晨雾。我这一走，也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二老相见，小深，陆家上下，姐姐就尽数交托给你了。”

　　林深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又见林浅转了目光，往东北望，他知道，那里有条街，原来叫做盛安街，如今叫做玉钩斜街，那街上坐落着一处普通人不敢妄谈的府邸，便是林浅如今心之所系。

　　他不忍心打断林浅痴痴的目光，却听见街角处一阵嬉闹声，目之所及，正见一位身着红色异族服饰的女子，正扬鞭往身侧骏马上的男子身上抽去，那男子躲闪着，身形俊逸，却又如此熟悉。

　　世间巧合，一至于斯。

　　林深一惊，就见林浅身子晃了一晃，双手紧紧握住栏杆，目中哀怨似要倾泻出来，未待他开口说些什么，她已转身朝阁内走去，擦肩而过时，在林深耳边幽幽道，“此间风大，我有些受不住。总归看也无益，再多舍不得，到头来终得舍下。”

　　林深闻言心下一震，对林浅的果决不由刮目相看，他自小保护着姐姐，总觉得她柔软脆弱，如今才见她最坚硬不折的一面，再往楼下看去，街角处已是空无一人，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他的幻觉。

　　他却不知道，林浅每一步走得都是极其艰难，方才那女子的身影就像魔障一般绕在她周围，弄得她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一回事。那齐飒庭庭贵为西夷公主，瞧着马上风姿也是绰约与飒爽并存，与薛瑾之立在一处，可称得上双璧人一双，想必章帝和锦华皇后也是越看越欣喜。

　　这赐婚的圣旨许是不远了。

　　那时，若不是阜今早将锦华皇后谋略说破，她也不会轻许了终身。

　　此刻，虽然手中仍握着那玉佛，林浅还是觉得周身的力气在一点一点抽离，勉力说道，“阜大哥，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早启程吧。”

　　阜今万事随她，自然也便起身同众人告辞，扶着她就要下楼去。颜之跟上前来，轻声道，“不如多呆一时。昨日是十一弟知会我此事，想必他和七哥……可能要来送你。”

　　林浅知道她没说的是，薛瑜之也可能会来，这人她原就避之不急，无言地摇摇头，上了马车，见林深去解马缰，转眼又看见未儿，便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该见的都见了，该说的也说了，深弟，你带未儿回府去吧。”

　　阜今上前接过马缰，良安、勉儿跟着林浅上了车，未儿见离别在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着“主子保重”，频频叩首，惹得众人都有些心酸。

　　林浅狠心不去理会，只对着赶车的荆远明道，“走吧。”闭上眼，仿佛这纷繁的一切都不存在，不曾发生过。

　　昏昏沉沉的，她竟在马车颠簸中睡着了，睡梦中，她梦见自己跪在一尊数丈的玉佛下面，虔诚地求问前路，玉佛却只是笑而不言。

　　“主子，十里亭到了。咱们下车歇歇吧。”有人轻轻摇醒了林浅，是良安。

　　阜今正带着荆远明和勉儿忙着将一路裹在暖炉外烘着的坐垫铺在石凳上，并张起了毡布，借以挡挡风寒。见林浅被良安搀扶下来，笑道，“荒野风大，咱暂且一坐便走。”

　　不在十里亭拜过荒神，这一路都不受荒神庇佑，是自古以来的出行风俗。林浅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角，歉然道，“谁知竟睡着了。”

　　勉儿和良安陪着林浅饮了些热茶，吃了些糕点，阜今则带着荆远明匆匆拜过荒神，胡乱吃了几口，便收拾酒盏物事，准备重新登程。

　　依旧是阜今三人收拢毡布、坐垫，良安扶了林浅先往马车行去，不远处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震得林浅心头一紧，不安地抬头望去。

　　果不其然，三人三骑正冲着十里亭而来，寻至眼前。林浅已是周身簌簌发抖，还是良安镇定，用袖掩着握住林浅的手，拉着她为翻身下马的三人行礼。

　　“见过硕王殿下，见过广济王爷，见过成济王爷。”两人躬身施礼，林浅的身子僵直地如同雕塑，双目死死盯着地面，不敢抬头。

　　薛瑜之走在最前，脚步最急，近了林浅身旁刚想摆手让她主仆二人起身，手却定在了半空，原本漠然的脸色陡然间变得极为可怕，抿了薄薄的嘴唇不言语。

　　林浅精致挽起的发，色浓如墨，只已不见了那玉钗的踪影。夫妻情分，可见她是彻底抛却了。

　　薛俭之见状，忙上前解围，对两人道，“快起来吧。”眼见阜今冷着眼神赶来，又笑道，“阜将军不必多礼，也不必多心。我们兄弟只是来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