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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 藤杖刑 ...

  •   入秋了,这雨总是绵延不绝。彤云山整个被笼在雾霭当中,似幻似真。

      这美景,可入诗可成画。

      可风翔林场却无人有心思去赏它,也非皆因熟视无睹,更多却是因为这在林场大堂中大动干戈的父子两人,让所有人心里布满了愁云惨雾,比外面的景色还要苍凉。

      林深微微动了动有些酸麻的膝盖,唇角微有血迹,一侧脸颊高高地肿了起来,脸上却依旧一副倔强模样,扬着下巴看向上首坐在虎位上的贺凤翔。

      贺凤翔脸色发青,亦是狠狠瞪着跪在大堂正中的那个他从未舍得打过一巴掌动过一指头的义子,就连春上他打架滋事,自己也不过是训诫了他几句。

      只是想不到如今的他,羽翼丰满了,竟然胆大包天,不与任何人商议便偷偷溜到霍家,将梨儿的亲事给退掉了。

      且不说损了梨儿的闺誉,日后再寻人家就难了,便是这霍家失了面子恼羞成怒,要将往日的旧账和利息一起清算,这把算下来就是六十两银子。

      贺凤翔怎么也咽不下胸口的这股浊气。

      他还指望将梨儿与霍家二少爷的婚事定下,一则霍家也算富庶之家,梨儿过门还是正儿八经的二少夫人,再也不用跟着他过苦哈哈的穷日子,也算是他对孟梨有个交代;二来,这五十两银子的债压得兄弟们抬不起头来,已经三年了,好不容易觉着有了盼头,也能轻轻爽爽了乐呵呵过个年,这念想却又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大当家,家法到。”一个身量比贺凤翔矮不了多少的壮汉子拿着一根拳头粗细的藤杖迈进了大堂,偏偏头看了看林深,冷哼一声站到一旁。这藤杖便是贺家的家法,也是林场的公法。

      贺凤翔接手这林场三十多年来,这根藤杖总共也就请出来过五次。对这位向来嚣张的少主,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竟还是与霍家脱不了关系。

      见代表着林场最严厉刑罚的家法被请了出来,一时间大厅内外所有的人都没了声响,甚至于屏息凝神盯着贺凤翔紧握着藤杖的虎掌。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去不去霍家赔礼?”贺凤翔站起身来,拎着藤杖一步一步缓缓走到林深身旁,语气沉痛地问。

      要他再次拿着这粗棍大棒往自己心尖尖上的这个儿子身上打,饶是这个见惯了风浪的汉子,也禁不住微微手抖。打在儿身,痛在爹娘心啊。

      林深瞥了一眼那藤杖,心底还是微微瑟缩了一下,纵然是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人总是怕痛的,这具身体虽然比前世文弱的他强壮了许多,纵然出不了大乱子,可那痛感总是他自己尝受吧。回过头看了看立在人群中被一位头发斑驳的老妇人拦住的忧心忡忡的贺梦梨,他冲焦急望过来的梦梨扯出一抹微笑,挺了挺脊梁,大声道,“我也再说最后一次,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

      这声音昂扬,震得头顶上的檩梁都有些发颤。

      他话音落定的同时,清脆的藤杖抽打皮肉的声响也随之响起。

      没人吭气,没人动作,也没人移开目光。

      起初,是不愿,是不忿。

      如果说当年少主是少不更事,无意之中酿成大祸,这才带累了大家,他认错认得紧,叔叔伯伯叫得人心发颤,看他受此重罚,都还出言相劝。可如今时过境迁,眼见得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莽撞少年,却又故意陷众人于此番进退维谷的境地,是以这回,大家都选择了静默。

      后来,却是不敢,是不能。

      贺凤翔手中的藤杖落下的又重又急,俨然动了真气,棍棒之下的林深虽脸色发白,却紧闭双眼紧咬牙关,连闷哼也不肯哼一声去。只听得贺凤翔夹杂在藤杖鞭笞声音之间的声声怒骂,“我打死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个恩将仇报的孽障”,“也罢,今日我便打死你,只当白养活了你这些年”。

      听向来把哥哥宝贝得如同目中珠心尖肉般的父亲愈发撂下这样狠话,原本惯常嘴上抹蜜最会说些讨好话的哥哥又只是不开口,早就心焦火燎的贺梦梨在人群中,目光殷殷地看看这边的叔叔大爷,再看看那边的婶母伯娘,见都眼含着不忍,只是畏着贺凤翔,一个个踌躇不敢近前。

      突听一直未开腔的林深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地面仆倒,梦梨也忘了自己平日里对父亲的惧怕,挣开身边叶奶奶的手,跑过去扶起林深,唤着,“哥哥,哥哥”,自己后背却是一痛,不由惨呼了一声。

      “梨儿,你可要紧?”贺凤翔一杖下去才发现杖错了人,毕竟是自己亲生女儿,当下忙停了手,关切问道。

      梦梨素来只知这藤杖是林场人听之色变的刑罚,方才哥哥不吭气儿,她只当父亲手下留了情,自己亲挨了这么一下,方知父亲竟是果真下了死手。也不理会父亲的关怀,愈发心惊肉跳地扶起林深的头,看他紧皱双眉,面色如纸,前额处因方才以头抢地而蹭破了皮,渗出血迹,不敢胡乱摇晃他,只能声碎地一迭声唤着“哥哥”。

      贺凤翔更怒,伸手去拉梦梨,梦梨只是不肯撒手,哭嚷着,“爹要打死哥哥,就先打死梨儿吧。梨儿终究是个没用的,死不足惜,却留着哥哥还能给贺家传个香火。哥哥还得参加明年的大考,还得给咱们贺家光宗耀祖,爹,你果真打坏了哥哥,只怕没地方哭去……”

      “你还叫他哥哥,打今儿起,你没他这个哥哥,我也只当没他这个儿子。三年前若不是他引燃了霍家的那片林子,爹哪里舍得让你嫁到霍家去?爹只你一个女儿,疼你都还来不及,可他倒好,只是一味地把你我,把这林场众人往绝路上逼,……,你快给我让开,今儿我非得打死他不可。”贺凤翔浑身颤抖,一把将梦梨甩开。

      父女俩拉扯间,叶奶奶等林场中的人也都围拢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劝慰起贺凤翔。贺凝这孩子原本就命苦,也是众人看着长大的,都拿他当自己的儿女一般看待。教训一下是该的,真要打出个好歹儿来,竟是谁都不舍得。

      纷乱间,伏卧在地上的林深“呕”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唇畔的黄土。梦梨只觉周身血液都冻住,哑然地向林深身旁爬了过去,心头似悬着一把吹毛立断削铁如泥的利刃,只等下一刻就要把她的整颗心绞成粉碎。

      若是哥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和父亲今后的日子可该怎么过?

      方才贺凤翔怕是有一下打在了林深后颈,他只觉眼前一黑便直直地向前栽去,这会儿缓了过来,还未睁开眼,便听到梦梨悲戚地在自己耳边唤自己,与那日落水后醒来时一般仿佛。又听得贺凤翔言说三年前林场失火竟不是梦梨所说的山火,而是被贺凝引燃,心里对梦梨的怜惜便又深重了几分。

      贺凤翔拉扯之下,梦梨松开了抱着林深脖子的手摔倒在一旁,这一震便震出了他喉头的一口淤血,倒是令他滞闷的心口舒畅了许多。

      睁开眼,见周遭的人黑压压地都围在他身旁,林深方有些舒畅的胸口又有些发闷,他轻道,“大家伙散开些,我有些闷。”

      梦梨离他最近,听他张口说话声音平稳,心底才稍安了几分,忙摆手让其他人退后几步,这才抹着眼泪道,“哥哥,你还好吗?”

      “你小子,竟也是这般死犟,我若不停手你就真不要命了不成?你虽不是我生养的,这脾气却学了我十成十,不是我的儿子又是哪个。”贺凤翔的怒火早被那口血吓得尽数消了,叹着气道,“明儿我自去霍家赔礼道歉,你且在林场好生养着吧。待身子大好了,再回山上读书……”

      “不成!”林深用力站起身来,一声断喝,整张脸却苦了起来,只因他这一动,扯到周身的伤痕,疼痛难忍。

      贺凤翔一瞪眼,“什么不成?难道就认下赔这六十两银子。你老子没本事,赔不起。”

      左侧后腰处的痛感愈发明显,酸胀地似乎直不起腰来,林深轻轻抬手捂住,却不理贺凤翔,只返身对梦梨道,“小梨,哥哥跟你说的话,你记得吗?我要给你争这命。我既然说到,就必会做到。那霍家的二少爷不是个能托付终身的人,你怨我也好,不怨我也罢,这亲事我绝不能让你应下。日后,不管门户高低,哥哥定给你找一个能护持你一生的。”

      “哥哥心疼我,我都知道。不过……只要爹和哥哥不做难,嫁到霍家就嫁到霍家罢,梨儿不怨谁。若是梨儿不嫁,六十两银子咱们哪能还得起,不是要把爷爷留下的祖业都赔掉了吗?”梦梨目中虽闪着泪光,却笑道。

      “小梨,银子的事无需你操心。这亲既然是我退的,我自与霍家早言明了,这债由我还。”林深这句话一说出来,众人顿时炸了锅。

      叶奶奶不赞同道,“你这孩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六十两银子你要自己挣不得半辈子劳碌,那霍家还能等你半辈子不成?你有志气是好的,跟自家人却没必要争这等骨气。”叶奶奶孤身一人,七年前到林场来的时候便格外欢喜贺家这两个孩子,男孩聪颖调皮,女孩温婉乖顺,向来把他们当作亲生孙子看待。

      贺凤翔也道,“事已至此,埋怨你也没用。你既说那霍家二少爷是个靠不住的,退了便退了吧。若霍家不催要,五六年间我们这些人再紧巴紧巴日子,或许就还上了。爹现在也就盼着你明春能中了榜,得个一官半职,吃上公粮,要还账不就是小事一桩了吗?”

      “跟霍家这桩事原本就是因我而起,我过几日就进京去,我就不信我挣不来六十两银子。即便我还不了债,霍家也只认我这个债主,别人想顶债还不行呢。”林深不咸不淡地婉拒了两人的好意。

      “哥哥,眼下还是读书要紧。开了春可就是三年一次的春闱了。”梦梨也劝说道。

      林深淡淡一笑,“书要读,银子也要挣。明年六月若我还不上霍家的银子,可就要到霍家为奴做工还债了。我最稀罕的便是这自由身,自然得想办法把这债还清啊。”言毕,趁着贺凤翔未咂摸回味儿来,便道,“我身上疼得紧,先回房去躺一躺。”

      待他步出大堂十几丈远,才听到贺凤翔暴跳如雷的声音,“你这个不肖子,老子白养活你了。”

      林深这回才是真正发自内心地快意笑了几声。

      他这个养父,虽说为人有些憨直迂阔,却极是可爱的,也果真是真心疼爱他,疼爱梦梨。只不过,方才这老牛打得这几下,怕是用了十二分力气,还真是要了他半条命去。

      往后,风里来雨里去的,这身子骨他还是须更贵重保养,苦肉计也只能使这么一回了,怕是再用也不灵了。林深揉了揉肩后的伤处,摇摇头,自回房间擦药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八 藤杖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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