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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认命 ...

  •   转眼又是月余,和风习习,辰光正好,林浅托着腮望着窗外不远人工湖里的残荷发呆,当日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色早已成了过去,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吟诵道,”

      昔我居此时,凿池通竹圃。

      池清少游鱼,林浅无栖羽。

      至今寒窗风,静送枯荷雨。

      雨歇吏人稀,知君独吟苦。”

      这首五言律诗,是林浅自会呀呀学语,便被爸爸抱在怀中教她吟诵的,只因里面嵌了她的名字“林浅”。

      想起爸爸,林浅只觉得心底仿佛被马蜂赐了一下,眼睛有些湿润。

      她这一生是不是再也不能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再也不能做那个无忧无虑的陆林浅了?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却有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怎么了?”薛逾之方批阅完一叠卷宗,抬眼看见林浅怔怔的望着窗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满湖的残荷,又听她道,“至今寒窗风,静送枯荷雨”,只当她是小女儿情态,惯常的对月惊心对花垂泪,遂走到她身边抬手抹去她腮上的泪珠,轻声道,“若是你看那残荷败叶不舒心,告诉我便是,明日我便让人把湖里的全拔了去,省得你碍眼。何必自己偷偷掉眼泪呢?”

      林浅见是他,不自在地躲开他的手,自己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道,“谁为这个掉泪?”

      “不是为这个,那又是谁惹你不开心了?”薛逾之皱了皱眉头,暗自揣测,这府里果真还有不与自己一心的人么,竟欺负到林浅的头上来了。

      林浅见他皱眉,知道他想岔了,仰首扯了扯他的袖子,“王爷,没有人惹我。我只是突然之间,有点想家了。”

      只是这个家却不是京都西城熹云街上的相府,而是在渺不可知的时空中,一个叫做山东济南的地方。

      薛逾之轻叹了口气,果当她是思念相爷陆烽,一时却也没有别语可安慰她,让她回府探望陆相更是不可能,须知他二人如今这样对面坐着,已经是犯了忌讳,只因是在自己府中,他方敢轻狂至此。

      当下也只有静静坐到她对面,右手食指与中指轻轻弹着面前的矮几,发出闷闷的声响,状似无意道,“昨日我入宫给芜妃娘娘送《莲华经》,出宫的时候正巧在曜日阁遇到陆相爷。他问起你的身体,我说你如今一切安好,他很是开心。看他精神头倒也十足,只是忧心你,略有些消瘦。”

      他能说的只有这么多了。再多说,也是违制了。

      林浅想起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父亲,虽未见过面,可那日自他关切的话语中,还是能感受到为人父母的一片拳拳之心。私心里有些愧怍,她如今安稳占据了陆离的身体,还不知那陆离的魂魄又飘摇在何处?这重生之恩,虽非陆离所施,却毕竟是以她的魂魄飘零作为代价。在这世上,陆离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疼爱她的父亲,日后自己定竭尽所能替陆离在父亲面前进孝。

      于是起身,绕过面前的矮几,冲薛逾之恭恭敬敬施了个礼,谢道,“多谢王爷。日后王爷若能再见到父亲,还请王爷替我带个话,就说陆离不孝,不能侍奉亲前,父亲一人要多多保重。”

      薛逾之点点头,扶了林浅起身,道,“那是自然。这话你不安排我自也说给陆相了。”俯身替陆离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土,“我还有些卷宗要看。你若累了,就先倚在榻上休息一会儿,等会儿开膳了我叫你。”

      林浅应了声。

      薛逾之回头行了两步,折返来,将大开的窗户闭上,又迟疑地问,“那残荷,我倒是需不需差人拔了去?”

      “何必管它,自由它去长便罢了,何苦费这番功夫?再说,我还要留得残荷听雨声呢。”这府上人手本来就紧,林浅是知道的,这也是为什么她来之后,没有给她另外派了丫环去。这又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何须火急火燎地差人去办。只是顺口将李商隐那句诗说了出来,方记起这本是《红楼梦》里林黛玉拈酸吃醋使小性时引的典故,自觉红了红脸,偷眼去瞧薛逾之,他原不知道这诗,更不知其后的典故,已经自坐回桌旁批阅起士子的卷宗来。

      虽然微蹙着眉,令他整个人看上去又严整了三分,可许是相处的日子久了,林浅知道那张不苟言笑的刚毅面容下,藏着的却是一颗洞烛幽微亦温善体贴的心。薛逾之少言寡语,却能句句都说在林浅心坎之上。

      林浅依旧倚在几前,双手托腮,只不过目光却由窗外移向书房内专心致志工作的人。

      围棋她早些日子便丢开了手,原本从薛逾之书房翻检了几本棋谱回去,对这那些图谱也是日夜钻研,兴致勃勃珍而重之地寻了个良辰吉日,想让自己的入门师傅考较下自己的棋艺是否精进,谁知薛逾之方在“集雅轩”坐定,一盏茶还未喝三两口,便把她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只好拱手认输。

      薛逾之只是看着鼓着腮生闷气的她,端着茶碗轻吹着烟气,笑道,“我原是自幼便学了棋,总归也有二十年,不知败在我那启蒙师傅手下多少次,你若只参详几日棋谱便能越过我去,岂不是显得我太愚笨了?”一席话,竟说得林浅不好意思了,低着头想拿回一旁的棋谱,却觉沉沉的抽不动。

      抬眼,只见薛逾之微微摇头道,“我让你看这棋谱只为消磨时间,听丫头们说,这几日你这里常常半夜还点着灯,这般熬煎身子,怎么使得?棋谱,今儿我拿回去了,你现下保养身子要紧,不宜这般劳心费神的。是我思量不周了。”

      手中的茶杯却顺势塞进林浅手里,道,“这杯茶温热正好,给你用。你须记得,你身子弱,也不可喝凉茶。”竟连她贪图凉快常喝隔夜凉茶,却频频夜半腹内绞痛难以安睡的事也知道。

      “无妨的,我身子也没怎样。”林浅诺诺,不敢抬头,只一个手指绞着衣角,余光却恨恨地盯着穆儿未儿两人的背影。这俩丫头倒是鬼得很,还指望日后她俩与自己一心呢,如今她还没正式成为硕王府的王妃,这两个吃里爬外的丫头已经变成了薛逾之的眼线,真是枉费了她的心思。

      薛逾之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假装在忙碌的两人,他虽不是第一次到“集雅轩”来,这两个丫头却不自在的很,一刻也无法安坐。他自幼便被周遭人议为“冷僻清绝,幽独萧瑟”,字字都透着生冷,也不在此多逗留,起身揣着那几本图谱,对林浅道,“白日若时辰不好打发,我书房有的是书,笔墨纸砚也有,你愿临帖愿摹图都可。夜里却不许再熬神了。”

      书房里那成排的书架,早就勾了林浅的心神去。如今有了薛逾之的话,林浅便如同撒欢的鸟儿,入水的鱼儿,再也不肯乖乖窝在“集雅轩”,每天急忙忙用完早膳就往薛逾之书房跑。

      一窝就是一整天,天不擦黑,薛逾之不催过三五遍,她大小姐绝不肯移步离开。

      只是这个向来恭谨持重的文华苑监书,近日来怎么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多呢?文华苑也放假的么,只是怎么盛夏的时候不给士子放假,这会儿天气转凉,开始舒爽了,又放什么假?林浅想得出神,薛逾之抬手去摸放在一旁的茶杯,想起方才给林浅倒的茶一直也没见她喝,这会儿也该凉了,遂放下卷宗,起身到一旁拎了水壶过来给林浅杯中蓄上热水。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走到近前,才发现林浅竟又在发呆。薛逾之有些失笑。

      林浅刚想问文华苑是不是放假了,便听到书房门被轻轻叩了三声,紧接着便听到许玠的声音,道,“王爷,薛奶奶来府了。”

      “薛奶奶”三个字在林浅耳边炸了一下,头皮一阵发麻,慌乱地抬头看向薛逾之。薛奶奶教的那些规矩,她都记在心里,当日跟薛逾之说了句话还被她厉声呵责了一番,如今她与薛逾之共处一室,薛奶奶知道了还不得反了天了。

      薛逾之扯了林浅的手,示意她别慌,扬声道,“文朗,请薛奶奶稍待,我这就去迎接。”他若能拖得一时半刻,也够林浅回去蕴贤苑了。

      “王爷折杀老奴了。”薛奶奶的声音虽然稍远,却也就在书房咫尺处,想来是许玠前脚来书房通报,她后脚便也跟来了,“府里的路老奴都认得,拜见过王爷,老奴尚须到成王爷府上,宣成王妃到翠瑶宫陪贵妃娘娘用膳,时辰耽搁不得。王爷原谅老奴唐突了。”说着冲站在书房门口的薛逾之躬身施礼。

      薛逾之忙疾步走下书房台阶,扶住薛奶奶不让她拜下去,口道,“奶奶请屋里坐着说话吧。不知道奶奶到我府上有什么事?”左手搀了薛奶奶向书房内步去,右手却一直垂在身侧。

      许玠在后面看着,只见薛逾之右手拇指通红,心思略转了一转,几步跑到穿廊里,唤了个正在前面花厅里忙碌的小丫头,“青苧,你去到太医馆问陈太医身边的文医士取些烫伤膏来,就说我被厨下的热汤烫了手。”

      听说许管家手被烫伤,青苧忙停下手中的活,一溜烟往大门跑去。

      许玠也不敢多耽搁,又一路小跑回书房门外候着,方站稳身子,薛逾之已搀着薛奶奶往门口走来。

      “既如此,老奴回去,便回禀皇后娘娘,王爷与王妃行家礼的日子就定于这月初六。”薛奶奶对身旁神态恭敬的薛逾之切切叮嘱道,“这府中上下都需安排妥当,娘娘恩旨若下来,我后日便带几个嬷嬷到府上。”

      薛逾之对薛奶奶深深鞠了一躬,诚恳道,“那便劳奶奶操心了,逾儿先谢过奶奶了。”

      向来严谨的薛奶奶这次难得地没有循着礼法回过礼去,而是携了薛逾之的手,叹了口气道,“早些年,老奴可是日夜盼着给王爷你操心呢。如今总算是随了心愿,偏又好事多磨。王爷,今儿老奴说句逾礼的话,这些年,你能到今天这步不易,卢主子一个人苦苦熬着也不易,你可是卢主子全部的念想。蒙圣上赐婚,这是荣宠,府里这日子好不容易有了盼头,你可万不能轻忽了去。”

      说这话时,薛奶奶意有所指地回头向书房内看了一眼。

      薛逾之只觉胸口处滞了一口气,眼前似乎浮现出母妃那苍白憔悴的面孔,沉了声音应道,“薛奶奶对我们母子的好,逾儿都记得。逾儿如今也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奶奶尽管放心,我定然不会带累母妃再受苦。”

      薛奶奶这才走下书房台阶,对薛逾之施了礼,道,“王爷这样说,老奴就放心了。王爷留步吧,老奴这就去成王爷府上了。”

      “那我便不留奶奶了,还得烦劳奶奶帮我给成王爷带声好。许玠你受累送送奶奶。”薛逾之负手立在书房门前,眼看着许玠引着薛奶奶过了穿廊,进了花厅,往前院去了,这才抬步进门,顺手将书房门掩上。

      房内昏暗,他目光却越过重重书架落在一处角落里。

      默了一刻,这才迈步过去。帷幔后,林浅目光呆呆的,双手虽保持着捧书的姿势,却空空如也,那卷可怜的书册堪堪落在她脚下。

      薛逾之俯身将书册拾了起来,递到林浅手里。

      林浅仿佛受惊了一般,一缩手,那卷书册又无可奈何地落在了地上。她垂首欲去捡,双肩被薛逾之拦住,“陆离,你跟了我,受委屈了。”

      这一句话,虽温和,虽轻柔,却如一块大石一般自头顶沉沉压了下来。

      她一直刻意不去面对的未来,还是以这样一种昂然不可拒绝的姿态,展露在她的面前。可是,就算是要苟活,嫁给薛逾之这样重情重义的男人,不是也比自己从小倾心恋慕的负心汉强上百倍。思及此,林浅抬起头,展出一抹笑靥,“王爷说什么呢。百年修得同船渡,能跟着王爷,是陆离前世修来的福分。”

      薛逾之的目光如幕天席地的网,紧紧地将林浅锁在其中,那目光中带着一股凌厉,似要将林浅的灵魂看穿。林浅强压住心底的动摇与骇然,依旧笑靥如花的面对这薛逾之。

      良久,那目光柔和下来,薛逾之松开林浅的肩,再次将书册拾了起来,却没递给林浅,放到一旁的书架上,错开眼睛缓缓道,“自我出生,我便未跟在母妃身边,打小我只知道我跟别的兄弟们不同。清苦的日子我早就过惯了。这么多年,我既冀望着父皇将我彻底忘掉,又寄望着父皇能将我记起。如今,他记起了我,为你我赐婚,可我却不知,这是不是算因我的私心,却把你拖累了?”

      看着薛逾之眉宇间难得流露的失落,林浅有些心疼,主动伸手,覆在薛逾之手上,却觉他的手猛然一抖,低头看去,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王爷,你的手,可要紧?”

      “不要紧。”薛逾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拇指,方才还只是发红,有微微的胀痛,许是不小心碰到,开始有些刺痛。

      这点皮肉伤与他这些年来过的日子相比,哪个更苦,显而易见。

      林浅却红了眼眶,她想起方才薛奶奶快进门时,她慌作一团,还是薛逾之临变不慌示意她躲进书架后。她又看到矮几上的茶杯,想一起端了去,不然也会露出马脚,薛逾之却抢在她头里将茶杯端了起来扔出窗外。

      薛逾之的手定是那时候被洒出来的热水烫伤的。

      “陆尊主,药膏。”眼前递过来一个素白瓷瓶,是许玠。他不知何时已经送了薛奶奶去了,回转来。

      林浅接过药膏,拔出瓶盖,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刺她的鼻翼,她一时忍不住,大大打了个喷嚏,咕哝着,“书里说的膏药不都是冰封香裹馥郁芬芳么?怎么这么难闻?”

      许玠狐疑地看了看林浅,想说的话被薛逾之挥手阻住,薛逾之拿过瓷瓶,淡淡道,“我自己来就好,不过是伤了一个手指。初六你我行家礼,府上从明天开始就会忙起来,我怕是顾不了你。你须自己照顾自己周全,若身子不适就跟我说,或者告诉许玠。”看林浅频频点头的乖巧模样,薛逾之止了话头道,“好了,你先去花厅用膳,我看完这几篇文章就去。”

      林浅又看了他的手指一眼,这才走出书房。

      “王爷……”许玠上前一步。

      薛逾之将那素白瓷瓶塞回他手中不悦道,“我什么时候这般娇贵了?太医院也是这般好去的。若传回宫里,还指不定会被编排成什么样子。”

      许玠抄了手立在一旁,面色未改,“王爷息怒。是我的不是了。不过,陆尊主身子弱,说不准也有用着这药的时候,有了备着也是好的。”

      “是她前生得罪你了,平白无故地你就这么咒她?”薛逾之沉了脸,不悦道。

      许玠自觉失言,忙连连告罪,薛逾之挥手令他退下,铺开的卷宗上明明白白的“夫惟圣人者,为天地铺陈,为生民求告,得万世于一弹指,烁流光于廿千载……”,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索性,走到方才林浅藏身的那格书架后,将横卧在其他书册上的那本青黑色皮的书册拿在手中,这里空间逼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林浅留下的隐约香气,薛逾之静立了一会儿,才草草将手中的书册翻开。

      书册首页赫然写着 “苍原”两个大字,薛逾之顿时了然于心,那本是一本枯燥的地方志,怪道她一整日都在窗边发呆。

      适才,薛奶奶说到“既然王妃身子已经大好了,这家礼也该行了,也好将誊写玉牒”时,他便听到书架后有书册跌落的声音,因怕薛奶奶看出端倪,他抢先道,“这书架跟了我八九年了,也该换个新的了。”这才将话头扯到了别处。

      心却从那时,一直撕撕扯扯痛到现在。

      世间女子,有几个愿意嫁给他薛逾之的?凉宫所出,自幼幽居,向来活得小心翼翼又清苦贫寒,硕王府如今只有名下的一所庄园岁贡和薛逾之在文化苑每月二十两银子的薪俸,比一般人家还不如,也难怪他二十有四还孑然一身。

      陆离本就是天之骄女,就算做不了太子妃,嫁给锦华皇后最为疼宠的幼子,太子胞弟,那个近来愈发爱与他作对的晋王薛瑾之亦是门当户对。

      却偏偏,为着一纸圣旨,被抬入了他硕王府中。也难怪,她会借落水一病不起,会在面对这逃不了的家礼时如此惶然。

      这命运,谁又能逃得了呢?那金銮宝座上的那人,一句话,便定了他们二人一生的轨迹。不认,行吗?

      薛逾之苦笑一下,将《苍原》整整齐齐放入书架,负了手挺直了肩背,走出书房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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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七 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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