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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番外 薛瑾之(上篇) ...

  •   <一>
      尧州地处江北,虽已入了春,风却冷冽的入寒冬一样。

      薛瑾之带着薛定云、陈建并贴身侍从四贵,昼夜兼程总算在黄昏时入了尧州境内。

      尧州不大。在城门处问了守城的兵士,很快便寻到清河郡守孟符的府上,天尚未黑,薛瑾之只当很快便能见梦萦魂牵的佳人面。

      然则,兴冲冲而来,却扑了个空。

      孟府上下除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守着府门,竟是空无一人,飘荡荡的白幡随风猎猎舞着。

      薛瑾之不敢多看,觉心头突突直跳,连声着薛定云去问个明白。

      “爷,老人家说,却是孟府上的二姑娘得了急病,前儿夜里病殁了。昨日一早孟郡守带着阖府上下扶了灵柩回老家朝云去了。爷别担心,孟郡守膝下养了三个女儿,未见得就是……”薛定云战战兢兢拨马回来,看着薛瑾之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心虚地说不出“孟林浅”三个字。

      薛瑾之断喝一声,“你敢咒她?!”

      一扬手,甩鞭挥来,薛定云躲闪不及,面上登时一道血痕,他微微侧过脸去,挡住伤痕,冲陈建使了个眼色,陈建会意,当先拨了马向朝云县城行去。

      天虽已黑透,朝云县城外孟家祖茔中,却是闪着点点火光,远远便听到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四贵面色惨白地死死拉住薛瑾之的缰绳,等着前去打探消息的陈建。

      陈建带着坟茔中一位白衣素服的中年男子转回坡顶,便冲着薛瑾之直直跪下身去,目中已现泪光,“微臣该死,殁去的孟二姑娘正是刚刚自宫中放归,因回乡途中在江州境内感染了时疫而亡。”

      薛瑾之如疯了一般就要冲下坡去,面上泪水翩跹,“我才不信。你们定是早得了母后的钧旨,故意这般说来骗我。”

      “微臣孟符见过殿下。小女是微臣的心头之肉,微臣倒是宁可欺瞒殿下,换小女一条性命……”孟符强忍着心中悲痛说完这句话,便伏倒在地,哽咽难以自持。

      薛瑾之顿时瘫坐在地上,遥遥望着孟家众人哭对的方向,喃喃道,“……你……你那日还拉着我的手说,……今生今世……再不愿与我分离……,我怎么就……就……丢下你自己?我就该……执意守着你,便是再违一次圣旨又如何?最多不过废了封号,能和你……做对尘烟火夫妻也是好的……”

      说着,竟劈手重重掌掴起自己来,恨声自责道,“我糊涂,都是我糊涂。浅浅,是我对你不住。”

      四贵拦他不住,倒是生生挨了几下,却唯恐他伤了自己,死死不放手。

      孟符不在女眷身边,难得不掩男儿泪,已被丧女之痛击倒,只哭得说不出话来。

      薛定云在一旁苦苦劝着薛瑾之却毫无用处,只能暗自着急,见陈建一个手刀过处,薛瑾之的身子登时软软靠向四贵,不由暴怒,“陈建,你敢对主子动手?”

      陈建只回过来冷冷一个眼光,“如若不然呢?主子可肯离了尧州半步?孟姑娘芳魂不远,还是莫要惊扰的好。”

      ——尧州行见《第五十七章况我今当手足情》

      <二>
      尧州城痛失了红颜知己,十里亭泪别了智囊股肱。

      自此,薛瑾之彻底息了在朝野显露锋芒的心思,干脆回头做起了他的风流殿下,青阳宫里少了一个锐意进取的英武王爷,弱水亭畔便多了一个颓然醉卧的落魄浪子。

      正是四月末时,春丽景明,惠风和畅,彦央奉了锦华皇后的旨意,在弱水亭里支了桌案,伴着十五皇子瑝之一笔一划地练字,时而转首对薛瑾之道,“娘娘昨日说起,奉尊主已回京多日。她头回入宫时,殿下恰离了京,未曾得见。怎么殿下回京后,也不去寻奉尊主?”

      “寻她作甚?”薛瑾之仰躺在亭侧的小舟内,眯着眼睛看着镶了一道晕黄光影的日头,手中的梨花白时不时倾上两口,懒懒道。

      彦央隐了眉宇间的担忧,轻笑道,“莫不是殿下和奉尊主拌嘴生气了?往日奉尊主但凡在京中,可不是常日和殿下厮玩的?这回,不光奉尊主沉得住气不入宫,连殿下都乖巧了,整日呆在水阁里,倒是令奴婢称奇。”

      “有什么稀奇的?”薛瑾之又灌进一口酒,眼角竟辣出了眼泪,用手抹去,索然无趣地道,“眼见着我同她都大了,各自有各自的心思,不在一处玩闹也是对的。她到底还要嫁人的。”

      彦央掩口惊道,“殿下这是说什么话?难道奉尊主就不能嫁到咱青阳宫来么,娘娘却是喜欢她的紧呢。”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一旁久无动静的瑝之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彦央扭头去看,“也不知十五爷自那里得着这宝贝般的书,镇日里说些奇奇怪怪的文。皇上倒是觉得极好,我却是一句不懂得。”

      不知是不是因自己有别样心思,薛瑾之倒觉得瑝之这句诗诵得极是应景,单手一撑,便自舟中跳过栏杆,凑过去看那诗句,只觉下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如一记重锤,生生凿在自己心头。

      彦央见薛瑾之的脸色骤然变得极为难看,吓得拉着瑝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瑝之微垂着头,细碎的发映在额前,恰好掩住了他微皱的眉。

      远远地,陈建自玉钩湖那端而来,薛瑾之深深吸了几口气,拉了瑝之起身,责彦央道,“十五弟跟我亲兄弟,也是你的主子,你要跪便跪拉他作甚?”轻轻拍了拍瑝之的肩膀,思及往日林浅对他说话时的情形,也微微矮了身子,让他看到自己的唇形,“十五弟,你这书九哥极喜欢,借九哥一阅如何?”

      瑝之目中嫌恶,却笑盈盈地点头道,“九哥若喜欢,便送给九哥了。改日我见了三嫂再求她写一本与我。”

      他话未说完,陈建已行至亭外,薛瑾之淡淡笑笑,拿了那《李义山诗集》在手,自与陈建离去。

      “主子,下官前些日子路过尧州,想着孟二姑娘的七七将至,遂去孟府拜访,特向孟郡守求了几册孟二姑娘生前的手迹,主子也好留个念想。”陈建边走边将手中的一沓书卷递给薛瑾之。

      薛瑾之接了在手,却并不翻看,淡淡道,“斯人已逝,这些身外之物徒留何意?”

      陈建看了看薛瑾之的脸色,忖了半晌方道,“我听孟府的丫头说,孟家三位姑娘闺名唤作煦烟,煦眉,煦荷,并不曾听说有唤作林浅的。”

      “你此话何意?”薛瑾之微微侧首看向陈建,并不解他的意思,“姑娘家的闺名岂能轻易示人,入宫的女官十之八九都是进京时另取的小字。”

      “殿下说的是。只是孟姑娘的生辰与户籍所记也不相符,下官只是怀疑此孟姑娘非彼孟姑娘。”陈建沉稳道。

      薛瑾之一愣,旋即将手中的卷册打开,字体娟秀可人,却与印在他心头那句“感君绵绵意,慰妾拳拳心”绝非一人手笔,他喘着粗气问道,“在尧州,你为何不早说?”

      “是下官无能。”陈建跪地道,“乃是其骧大人来函提醒下官,莫把冯京当马凉,下官才起了猜疑之心。”

      “查!就是把京师给我翻过来,也要查到孟林浅是何方神圣?”薛瑾之怒道,顺手将那孟煦烟的手迹撕了个粉碎。
      —— 此为补阙

      <三>
      “禀主子,待舆司的蓼心……咬舌自尽了。”四贵小心翼翼迈入青阳宫,对正负手立在桌前写字的薛瑾之轻声禀道。

      薛瑾之手中的狼毫“啪嗒”一声落在桌上,溅了他一身墨渍,他也顾不上理会,揉着额角道,“可曾查到什么?”

      “只查到孟姑娘入宫时偷偷和蓼心见过面,当时知情的几个人已经各自打发了。万事都着落在蓼心身上,奴才也不知是否何处走漏了风声,今日正要去待舆司问她,便听说了此事,说是蓼心冲撞了硕郡王,被岚贵妃发落……”宫中日日都能见几条人命,四贵也不是没见过,只因蓼心与林浅渊源匪浅,一时也有些无措。

      “怎生这般巧合?好一个天意弄人。”薛瑾之苦苦一笑,发狂般将满案纸笔尽数推在地上,待胸中浊气尽去,才缓缓道,“罢了罢了,或许我与她便只有这般浅薄的缘分,此生只够一晤,不够相守。”

      心下一顿,猛忆起当初,贺凝早就对他说过此话,他当时只觉以他地位之尊,断不会如贺凝那般无奈,直到今日方觉出个中滋味。

      真个是万般无奈。真个是心如死灰。

      落了满地的宣纸上,虽被浓墨泼染,仍隐约可辨“拳拳心”三字。

      薛瑾之缓缓踱步过去,将那些纸张一张一张拾在手中,终忍住心底酸楚,命四贵取过灯盏来,任那火光将这段情愫吞没。

      转身回了座上,取了那本《李义山诗集》。醉心于此书,并非只为那些触他心痛的辞藻,更为了那一手与心上人依稀仿佛的字迹。

      他那时又怎会想到,自己倾心恋慕之人,恍若远在天边,实则就近在咫尺呢?
      —— 蓼心事见《第七十四章三寸君心侬不争》

      <四>
      薛瑾之从未想过,再见她,竟会是在宫中家宴上。

      昔日的低微宫女,竟成了他的三嫂,那个阜今口口声声说暗许了终身的硕郡王妃。

      往日盛气凌人的盛乡侯幼女竟折节自请出嫁,要嫁的恰恰也是他的三哥。

      那一刻,他与阜今不约而同地失了手,跌翻了手中盏。

      他听不得她声声诉着对别人的情意绵绵,尽管那别人是与她共拜了天地的夫君。

      他非要赐她那一盏鸩酒,只不过为看她剥去这深情款款的面具,露一丝真情实意模样,却不料,她从容笑着,同他说了那一番道理,竟让他觉得,这近二十年光阴,他薛瑾之竟是虚度了。

      除了与她琅清阁赏昙那夜,竟没有格外值得留念的日子。

      “生死何难,同心不易”之句,她说的那般哀婉,那般委屈,他顿消了执念,唯余了心疼,及怨恨。

      怨恨他那三哥,空守着这般绝世佳人,竟还不知足。

      向来恭顺的阜今难得僭越,在他耳边愤然问道,“如今这情势,你可满意?她若故去,你可开心?”

      瑶辉湖畔,他远远望着她的背影,心底明明确信,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我该叫你三嫂,还是……孟姑娘?”

      他犹记得那日,林浅口中虽说着素不相识的话,却用唇语对他说了两个字“抱歉”,直直往后倒去。

      瑶辉湖的水波漾起,他隐隐看见林浅面上安详而平淡的笑意。

      那一刻,他想,若能陪她葬身在这瑶辉湖,倒也是乐事一件。只是连这菲薄的祈愿,也是奢求。阜今只一掌,便将他的希冀连同几根肋骨一同,生生击碎。
      ——此事见《第六十二章生死一何难同心信难求》

      <五>
      已说不清多少回自绝望深渊被林浅的笑颜打捞起,在青玉案,见林浅与贺凝几人谈笑风生,他既宽慰又震怒。

      何时,她才能体谅他三分?

      伸手掐了她纤颈的时候,见她口中虽说得可怜,目中却是笃定,他便知,这一生,她已吃定了他。

      谁让他,陷在她的眸光中不能自拔?

      除了狼狈离去,他别无他途。

      “贺凝,当日我曾告诉你,有些女子,终此一生,都是画中仙,飘渺难触,生死天命,情亦如此。如今竟应在我身上。我到底没有薄待你,你可能许她一生安稳?”青玉案中,他这般问贺凝,已是决意放手。

      却未料,峰回路转,竟是这般令人欣喜。

      贺凝应他,“我与她不过是姐弟情分,断无男女私情。我只管带她离京,日后造化,端看九爷如何决断。”

      他知道她恨不能与这京都这宫禁彻彻底底断隔。

      只是,到底不甘心,不甘心将自己这一腔深情寂寂埋没,便将自己为她写下的近百首诗词,细细装订,托贺梦梨转呈。

      不过数日,他揣了满怀欣喜满腔希冀,再去青玉案,她已不在,词集原封未动,只多了一页,“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  《第六十七章离京路寸步难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番外 薛瑾之(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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