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六 争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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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不知日月长，自在花开自在香。
自从林深许诺每日教梦梨识字，这一日三餐也都无需他跑回林场去，自有梦梨按时按点不烦辛劳地为他送上山来。
就这样每日晨昏交替，林深终日埋首书斋，除了梦梨再不与外人打交道，竟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度过了一个多月。
书斋里的书籍大半他都烂熟于心，在他精心教导下，梦梨早能将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等启蒙文章倒背如流，如今他正开始教她乐府长诗，梦梨竟也能过耳成诵。每日让她练字，如今也认识百十来个字了。
不得不说，梦梨是个极其聪颖的女子，又格外珍惜这读书习字的机会，若是生在现代，必当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细雨淅沥，敲打残荷。窗外的山中湖里，满湖清荷已残萎大半。
林深手捧一卷书，坐在木屋廊下，看着山顶氤氲的雾霭，暗忖着，梦梨的那份聪颖像极了林浅，却远比不得林浅活得恣意。虽然现代的陆家并非大富大贵，可他与林浅是双生姐弟，有一个足矣让父母傲然的儿子，对女儿的要求便莫名低了很多。
不求她成绩斐然，不求她前程锦绣，只求她安安稳稳无忧无虑长大，自然，打小，林浅便是父母和林深看护的宝，从未尝过跌宕的日子。
而梦梨，自幼家境贫苦，随父亲东奔西走，早早就成了操持家务的能手。她活得太过用力，太过认真，常常令林深为他这一世的手足姊妹深感心疼，生怕她会如这山中湖中曾努力盛放的菡萏一般，开至萎落唯留余香。
眼见着夜色四合，往日准时来送饭的梦梨还没有来，腹中的饥饿之感愈发清晰，然，林深更为担忧的是梦梨的安危。
这黝黑的夜色里，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危机四伏。
听着远处夜枭的鸣叫，他愈发坐不住，回屋中拿了墙角处竖着的青箬笠和细苇斗篷，准备下山去看看。
刚离开木屋没几步，就见山道上隐隐走来一个模糊的身影。
“小梨，是你吗？”下着雨，四周又都是林子，因此山中的水气颇重，林深看不清晰，只好大声喊着，边向来人迎去。
来人正是贺梦梨，她没有撑伞，只用一手挡在额前，另一手挎着林深熟悉的食篮。走近几步，林深看清梦梨的头发都已经被雨水打湿了，贴在脸颊上，显得有些狼狈。
这雨虽不大，却细密。从林场到这山中湖又有近半个时辰的路程，林深边轻斥着梦梨，“明知道下着雨，怎么也不打个伞来？仔细回头再淋病了，你就不贪图这便宜了。”
快走到梦梨身边的时候，倒是他自己脚下一滑，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素色的长衫被地上湿软微凉的黄泥浸染，顿时没了本色。梦梨原是笑着冲林深缓步行来，见他跌倒，敛了笑意，忙上前两步，扶起林深，关切道，“哥哥，怎么样？没摔坏吧？身上痛吗？”
眼下，形容狼狈的人可变成了林深。只见他白皙的面孔上泛起一丝赧然，连连道，“没事，没事，不过是摔一跤罢了。哪里就那么娇贵？”
梦梨也纳闷自己为何方才突然觉得哥哥变得脆弱了，都怪这些日子以来哥哥的沉静给自己造成了错觉。
往日的贺凝可是一时半刻也坐不住，整日上蹿下跳没一会儿工夫消停的，记得今年春上他在私塾里打架，更是遍体鳞伤地回来，却依旧笑得灿烂。
“我倒忘了，哥哥是个武林高手，方才怕是哥哥故意逗我玩呢，哪里就摔着了。”梦梨边拿出自己的帕子帮林深擦着衣摆上的黄泥，边戏谑道。
林深没顾自己的衣服，捡起跌跤时落在一旁的青箬笠，用衣袖蹭了蹭上面的泥点，要给梦梨戴上，梦梨侧首躲过，却伸手拿过箬笠，踮起脚戴在林深头上。
“我不用。你是女孩子身子弱，快戴上，别感染了风寒。”林深佯作发怒的样子，伸手去摘箬笠。
梦梨按住林深的手道，“我平日里都惯了，不会染病的。倒是哥哥，再有几个月就要大考了，可不能病了。”拉着他便往小屋里走去。
梦梨虽然是女子，因自幼做活，纤细的手却有极大的力气。当然，这力气却还看不到林深的眼里，要挣开也容易的很，只是知道了梦梨对他这个兄长的期待，实在不忍心违了她的心思。
好在，此处离木屋已经很近了，又风一吹，两人都觉得冷，也各自加紧了脚步。
山中天色本来就暗得早，下雨尤其如此，木屋里已经伸手不见五指，梦梨走在前面，林深听见梦梨“哎哟”一声，想是撞到什么上面，忙在黑暗中扯了扯她的手，道，“你站着别动，我来点灯。”
待林深摸索到窗边书桌处，点燃了灯烛，房间里顿时洋溢着暖洋洋的光晕。
他吹熄了火折子，见梦梨已经摆好了碗盘，立在一旁，忙走过去道，“让我看看，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梦梨接过林深解下的箬笠和斗篷，走到门口甩了甩水，依旧放在墙角处，然后走到桌旁坐下，静静看着林深吃饭。
一时小木屋里没有了动静。
林深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梦梨开口，一回头见梦梨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轻咳一声道，“小梨，昨天让你背的《木兰诗》背会了没有？大字呢，写了吗？”
“嗯，哦。写了。”梦梨这才回过神来，自身畔的绣包里掏出一卷宣纸递给林深，紧张地看向林深的脸色。
林深翻了翻，将宣纸放在一旁，轻声催促道，“木兰诗……”
梦梨的脸红了，眼神躲闪着林深，低声道，“那个……我还没有背会。”
林深没吭声，眉毛却攒到一起。
今日的梦梨透着一股让他觉得陌生的味道。
那几张大字写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心不在焉之下写就的，木兰诗虽说有近三百字，可前日教她《孔雀东南飞》，比木兰诗还要长出许多，也只教她读了四五遍，她第二日便流畅地背了出来。
梦梨见林深不再吭气，只当他是恼自己不用心，咬了咬嘴唇道，“哥哥，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对，字，我今日回去重写，木兰诗你今天再教我一遍，我保证明天背给你听。”
“小梨，到底出什么事了？”林深叹了口气，推开饭碗，扭过头去看这贺梦梨。
梦梨没了声响，将头扭向一边。
见她这般，林深愈发深信自己的判断，“是不是爹爹不让你读书了？”
梦梨摇摇头，道，“爹爹说，只不耽误你读书，我识几个字也是好的。只不过，日后我跟着哥哥识字的日子也不多了。”
“这又是为何？”林深伸手扳过梦梨的肩膀，讶然地看见梦梨双目蓄满了眼泪，心下一惊，“既不是爹不允，你怎么不能跟我识字了？”
梦梨紧咬着唇，强忍着不哭出声音，看去好不可怜。
这是林深第一次见到梦梨流泪。在他印象中，梦梨虽则才十五岁，性情又乖顺，看去娇怯的如同一只雏莺，其实却是极刚强，日逐喜笑颜开，什么难事都不放在心上的。
他忆着十五岁时，如何哄逗爱哭的林浅，极尽所能宽慰梦梨。
梦梨却是极好哄的，哽咽了一会儿，便开口道，“今日，平衍县的潘妈妈带着霍家的人来相看我了。爹说，等开春了，就让我嫁过去。”
“这不是包办婚姻么？我还认他是条汉子，也是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林深气极，破口大骂道。
“也不怪爹爹。林场的日子现在益发难了，那年林场遭了山火，把霍家的树都给烧了，欠霍家的五十两银子，如今也愈发还不起了。”方才还满心悲戚的梦梨反而平静下来，拭着眼角的泪说，“林场兄弟们日子都过得艰难，爹爹毕竟是当家的，不能总让兄弟们背着债过日子。爹爹跟霍家说好了，欠银和彩礼两厢折抵，算下来，还是咱们占了便宜。”
林深看不得梦梨对自己的终身如此轻描淡写，怒道，“你的幸福就值五十两银子？那老匹夫，我真是瞎了眼，当他是个疼儿爱女的好父亲，如今却竟为五十两银子就把女儿给卖了不成？你须不像我，是路上捡的，可是他亲生亲养的，难道他一点都不心疼……”
再也说不下去，倒了杯凉茶降火气，没觉得舒服，却被那冰凉感觉刺得胃中绞痛。
梦梨默默收拾起碗碟放入食篮中，待林深的怒火稍稍平静了下，才走到书桌前坐下，取了纸笔，轻道，“哥哥，今儿教我什么字呢？”
林深回头头看她，那恬静笑颜扎得他心头疼痛。方才她在他面前哭泣，已明白表现出，这婚事，实非她所愿，却只能强颜欢笑安然接受这命运。
梦梨虽不是他的亲身姐妹，可他又怎忍心让她在如此璀璨的年纪便独自面对风雪，前方既是火坑，他怎能眼睁睁看着她义无反顾地往下跳？
可是他甚至不知道，如今在这个世界，五十两银子是个什么概念，如何让林场上下近二百口子人都束手无策。他如今吃住皆是这些人供给，哪里有资格说一声，不允，不愿。
他如何能安享这本该属于梦梨的疼宠希冀，在书斋里无动于衷，躲进小楼成一统，一心只读圣贤书？
既不能给身边人一个安身立命的前程，这圣贤书又读来何用？可是这却是唯一的，寻找林浅的捷径，一边是触手可及的悲剧即将发生，一边是茫茫未知的找寻，孰重孰轻？
“哥哥”，见林深不动，脸色依旧冷得怕人，梦梨轻声催促道。
林深醒过神来，大步走到桌旁，拿起毛笔，重重写下一个大字，“争”。寒着脸告诉梦梨，“小梨，这个字，叫争。与天争，与命争，与人争的争。小梨，你记着，我既然做了你兄长，就必要替你争这命。”
梦梨低下头，看着宣纸上的“争”字。
自小，她只知道，穷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可看着林深坚毅的表情，心底突然扬起一抹昂扬的希望，来年春上的出嫁似乎也不那么令人恐慌了。
作者有话说第7章 六 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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