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四十二章 良辰共处轻辜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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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立了秋，天还是一味的热，午后阳光依然毒辣，柳叶蔫蔫打着旋，无论走到何处，空气中都浸满了飞扬的尘吐气息，闲来无事，林浅便将笸箩推到一旁，额头抵着手背靠在桌前打盹，恍惚间睡了一会儿，便被人推醒。
却是若岩，见林浅睡颜惺忪，又推了她肩头一把，噗嗤笑道，“看你这狼狈样子，我刚打了桶井水，沁凉沁凉的，快去洗把脸吧，院外有人寻你。”
尚还愣怔中的林浅顿时清醒过来，连话也顾不上应，转身便跑了出去。
若岩一伸手没拦住她，揉揉被晃花的眼睛，咕哝着，“真是个冒失丫头，就这般灰头土脸地去见客不成？”
“若岩，你们是愈发张狂了。方才又同林浅说些什么，乱没章法的，好险没将我撞倒了。”佩儿正好往值房来，亦是被突然冲出的林浅吓了一跳，逮她不着，只好将气撒在若岩身上。
若岩才不理会这一套，撇撇嘴，“何曾是我，原是西门上一位侍卫官来寻她，我不过传个信给她。与我什么相干。”说着撂下佩儿自己在值房心思百转，逸逸然走了。佩儿却无暇与她生气，只是目光复杂品咂着“西门侍卫官”这几个字的含义。
却说林浅听了若岩的话，只觉心头突突直跳，这两天她日不守神夜难成寐，时刻盼着程浮得救的消息，谁知立在门外等她的人并非薛瑾之，而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见林浅出门，那位侍卫道，“孟姑娘吧，请这边走。”
“你可是受王大哥所托来寻我的？”林浅见那人身上的衣服与薛瑾之惯常穿的一样，也就去了戒心，随他前行。
那人却是一路木着一张脸，不说话，带着林浅沿着长长的御沟出了洛锦门，顺着长长的朱红宫墙夹道，走得林浅腿都酸了，才到了一排院落前。那人住了步子，回头对林浅道，“大人就在正厅等着呢，你自去便好。”
林浅待要问他是那位大人，引她前来的侍卫已经闪身不见，将林浅的满腹疑惑憋在肚子里。
既来之则安之，林浅安慰着自己，利落地撩了裙摆，迈步朝正厅走去。
厅中正位上有一人正在悠哉喝茶。
林浅见是他，松了口气，上前行礼道，“婢子见过薛统领。”
薛定云放下手中的茶，轻轻摆了摆手，一旁立着的随侍中便有人上前领命，只听薛定云道，“让那两人准备出宫吧。孟姑娘，你可去送送。”
林浅心中一块巨石陡然落了地，前所未有的清爽起来，忙道，“薛统领肯施援手，林浅感激不尽，大恩大德，容后再报。只是眼下，林浅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薛定云不耐听她感恩戴德的客套话，本已起身要走，未料她还有后文，遂立住脚回头看她，听林浅岛，“浮姐一介弱智女流，经此劫难，气亏体虚甚矣，急需调养，再者离了宫门乡关漫漫，她孤身一人也需有所依傍，林浅有心赠银，只是囊中羞涩，唯纹银数两而已，何异杯水车薪。林浅心知薛大人宅心仁厚，定不忍看一孤苦女子浮生如萍，恳请薛大人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赠她银两好还乡。”
见她要钱也是这般理直气壮，薛定云有些愕然地望了望厅中侧面的一扇屏风，旋即有些不甘地挠挠头，自怀中掏出两锭银子，放在几案上，道，“算你走运。我今日刚领的俸银，便赠与她好了。”
林浅眉开眼笑地上前取了银子，再拜而退，跟在薛定云的一个随侍身后，去往西直门。
薛定云扭头看看屏风后笑得高深莫测的薛瑾之，想起自己刚发的饷银，不觉咂了咂舌，那可是足足五十两纹银，掉到水里还能听个响，却为了讨薛瑾之一个笑模样，就这般飞了。
躲在屏风后的薛瑾之冲他扬扬下巴，薛定云叹口气道，“人走了，你可以露面了。”同时挥手让自己的几名随侍离开。
“我不是唬你吧，这丫头果真有意思。也不管你是堂堂西直门统领，御封的安西侯爷，便敢这般直接讨银子。看你那些兵士的脸色，俱都把你当成冤大头一般。”薛瑾之乐不可支地拍了拍薛定云的肩膀，见他回瞪过来一双牛眼，瓮声瓮气地道，“我是替爷支的银子，这亏空，爷需替我补上。”
话音未落，薛瑾之已收了笑脸，轻咳两声道，“爷手里有几钱银子你还不知道？明明是你愿意给的，何必来打我的秋风？”
“嘁……爷只哄我自己罢了。青玉案偌大的店开着，哪里会没银子。昨个儿给陈恪远夫人买了恁大的夜明珠连眼睛都不眨，这会儿……”，薛定云到底是埋怨开了，说得薛瑾之丢下一句，“她想是不认得路，我还得送她回去”，便落荒而逃。
西直门外，一身粗布衣裳的程浮见林浅匆匆赶来，挣脱被身畔人扶着的胳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冲着林浅重重磕起头来。
林浅气喘吁吁赶到程浮身边扶了她起身，见她虽然双目红肿，面上手上伤痕累累，却都是旧伤痕，未见新伤，这才放下心来。程浮挣扎着还要跪，因被林浅死死拉住，只用力冲林浅做出叩首的模样，泪水翩飞，口中喃喃道，“妹妹的恩德，程浮至死不忘”，惹得林浅也掉下泪来，却又得强颜宽慰。
“浮姐，你我姐妹一场，幸能襄助。今日见姐姐脱离苦海，得全性命，乃是第一幸事，姐姐何必如此，倒令我们姐妹生疏了。”好歹劝住程浮不再拼命行礼，林浅揽着程浮的肩任她趴在自己肩头嚎啕大哭。
鬼门关前走一遭，换下绫罗宫装，程浮顿显憔悴许多，谁也难信她与林浅是年岁仿佛的姐妹。
“小浮，时辰不早了，还要赶路呢。”一旁那个扛着包袱低头未作声的男子抬头看了看太阳，小心翼翼地催促道。
林浅狐疑地问程浮，“浮姐，他是你家里人？”
程浮目光颤了颤，“是我男人。”
“那个缩头乌龟？！”林浅怒从中来，抢上两步，劈头给了那人一个巴掌，那男子虽人高马大，当着西直门众侍卫的面，生生挨了这一巴掌，竟是躲也未躲，闪也未闪，只是抿了唇垂首听着林浅的怒斥，“既是许了她终生，生死关头却留她独个面对，这哪里是男儿本色？既没有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心，当初便别惹这一场情事，平白误了浮姐的终生。薄情之相已露，此刻又何必惺惺作态？”
双手却被程浮扑上来紧紧攥住，程浮含着满眼的泪恳求道，“好妹妹，你却是错怪他了。若非他待我恩深意重，我也不会终身相托，却是我自知败露，特特嘱他，不闻不问不相见，若果生死相隔，两家老人终需人照应。妹妹万不可再拿刀剜他的心了。”
林浅听说内情原是如此，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听到有人说，“不知者不怪罪，孟姑娘也是为程姑娘好，望你们两个回乡后夫妻和睦，这点银两是孟姑娘特意为你们准备的，或做些小本生意，或置几亩田地，也算衣食无忧了。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此别过吧。”
林浅任那人将自己手心里攥着的银袋取出，听见程浮哽咽着说了句“妹妹好生保重，你我姐妹怕只能梦里再见了”，粗布长裙自林浅眼前消失，她便也转身进了西直门。
一路就这么跟在薛瑾之身后低头行着，只顾悄悄抹眼泪。
薛瑾之一路忐忑，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到五坊门外才期期艾艾地说了声，“孟姑娘，你还好么？”
林浅扬起头，吸了吸鼻子绽开一张笑颜，“浮姐死里逃生又终身有靠，我欢喜还来不及。说起来还要多谢你了，王大哥。薛统领肯帮忙定是你从中费心周旋，你那日说若你能救浮姐出来，我便应你一件事。到底是何事？我言而有信，今日就兑现。”
薛瑾之原本看她伤心，并未将那日的戏语放在心上，此刻见她兴致不错，也轻松起来，笑道，“这件事怕是你不敢做。我有心夜探琅清殿，你可敢同去？”
“这……”林浅望着他手指的方向犯了踌躇，正是宫中传说纷纭闹鬼的玉钩湖湖心岛，“琅清殿再人迹罕至，到底是宫室，我们贸然闯入怕是不大好吧。”
薛瑾之不以为意地摆手笑笑，“罢了罢了，我不难为你。琅清殿空顶着宫室的名字，早就是废墟一座，若非忌惮曾有宫人于其中殒命，怕是早被人搬空了。原是与你说笑，你既不愿去也便罢了。”
“你身负皇差，难道还缺银钱么？琅清殿里的东西也俱都是在册的吧，若日后追究起来，你怎逃罪责？倒是得不偿失。”林浅不可置信地道。
薛瑾之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是自己的话令林浅误会了，忙笑说，“我岂是那般鸡鸣狗盗之徒？没得被你看轻。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琅清殿里的那些宝贝我也并不心热的，只是那里放着一株早前番国进贡的怪花，一年才开一次，都是夜半，到如今我已见过三四回，今年到此时还没开。我前几日夜夜都过去守着，见那花骨朵日渐大了，昨夜甚至微微绽开了一点，也不知今夜会不会绽开，不过想邀你同赏奇景而已。”
“莫非是昙花么？”林浅从未亲眼见过昙花，早就心向往之，听说琅清殿里就有，兴奋难抑，当下与薛瑾之说定用过晚膳两人便在通往湖心岛的小径上见面。
方在锦河苑用过晚膳，林浅唯恐错过了昙花盛放的时辰，忙忙收拾利落，对一旁摆弄舞衣的池儿打了个招呼，说晚间要在五坊绣几个花样子，会晚些时候回来，便往玉钩湖去。
薛瑾之早等在那里，手里提个风灯，因天色还未暗下来，并未点着。远远看见林浅，向前迎了两步，两人并肩踏上荒草丛生的小径向湖心岛走去。两人走后不久，一人踏上薛瑾之方才立足之处，手指握着衣角颤颤发抖，只觉那与林浅比肩的男子身影无比刺目，半晌才转身朝五坊行去。
薛瑾之说的那株怪花，摆在琅清殿的临波阁里，乃是琅清殿的最高处，果然花枝上挂着四五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饱满欲绽。
林浅见花开尚早，便立在栏杆旁放眼望去，只见暮霭中各个宫室于绿树芳草掩映中露出高啄檐牙，脚下是幽碧的玉钩湖水，加上晚风一吹，顿觉畅快，一扫心头燥闷，确实是个避暑佳处。
林浅心思所及，口中便喃喃出声，薛瑾之在一旁听到，笑说，“你我却是有福的。想当年，此处水阁非君上妃嫔嫡子不得擅入，如今你我却堂而皇之于此处赏花醉月，真真是得了大便宜。”
他是皇后幼子，这水阁自然是常来的，这般说辞不过是冀望林浅对他的身份更信三分，未料林浅只是轻轻撇撇嘴道，“众生一脉，哪里有什么贵贱？别说是这琅清殿，便是如今的曜日阁，怕有一日也会是平头百姓出入之地。这生前身后之事，谁也说不准。只是此景难得，你也说赏花醉月，如此虚度过，竟是可惜了。”
“酒倒是有。”薛瑾之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精致的龙泉青瓷三泉映月酒壶，并两个酒盏，浅浅斟了一盏递给林浅，无奈道，“你也真是大胆。我在宫里这么多年，头回见有人敢管大统领要银子，方才你又说出这番诛心之语，若非是在此处，真是令我心惊肉跳。你可知，你那言语若有半分半毫透了出去，便是要命的罪名。”
林浅闻着酒香，不由有些垂涎，她并非好酒之人，只是这酒香气恬淡宜人，一时有些馋，接过酒盏深深嗅了下，方对着薛瑾之拌个鬼脸，“此间只有你我两人，你是不会害我的吧，即便你心思叵测，在哪个主子面前卖了我去，我只是抵死不认，又能奈我何。……这般好酒，你又是从何处弄来的？”
“这乃是我一个朋友的妹妹亲酿的酒，因她名字中有个梨字，这酒便叫做梨花白。”薛瑾之只顾了回答林浅的问题，一转念才发现自己被她转了话题，又道，“你倒奸猾，不过这话也只能在我面前说说便罢，切不可胡乱在谁面前都提……”
“嘘……”此刻夜色已陈，林浅猛地听见一声轻微地“啪”声，像是什么东西陡然炸裂了壳，忙止住薛瑾之的话头。
两个人四双眼睛紧紧盯着几案上的那盆昙花。
只见花筒慢慢翘起，绛紫色的外衣慢慢打开，一瓣一瓣不疾不徐，直到二十余瓣尽皆绽开，露出里面的粲白花朵，先是慢慢绽开一隙，接着越绽越开，直至碗口般大小，露出里面的淡黄花蕊，临波阁里弥漫着一股清香。
沁人心脾。
将梨花白的香气完全压住。
若非亲眼见着，林浅绝不相信眼前盛绽如荷的硕大花盘在盏茶功夫前还是含羞脉脉的花苞，当下不由喜极而泣，拉着薛瑾之的衣角，狂跳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另两个花骨朵也顺次绽放开来，林浅虽不如看到第一朵花开时那般疯狂，也是满面红光目光熠熠地盯着。
一个时辰的功夫，这盆昙花花枝上只剩下一朵未绽。
薛瑾之见林浅有些困倦，劝她回去休息，林浅却摇头不肯，道，“自古都说昙花一现，譬如蜉蝣朝生暮死，极是短暂。我今日见她盛放，明日她便悄然谢世，不过两个时辰左右的时光，即便盼不来那朵绽开，能陪陪这几朵也好。”薛瑾之也便不再劝，忍住倦意在一旁陪着，却已提不起精神来同林浅讲话。
林浅一手脱着腮，正坐在昙花前，眼前却开始渐渐模糊起来，为让自己不致睡去，只得没话找话地道，“你可知这昙花，又名韦陀花么？”
薛瑾之便摇头，耐心听她下文。
“其实，昙花原是九重天上一位花神，管理着天界的花圃。花圃中还有一位年轻的男仙，每日悉心灌溉，夕阳西下时，他与花神便同望着天边的云霞絮语，日久天长，昙花便生了情愫。玉帝自然大怒，便将花神打入凡间，一年只许开一瞬，又把男仙送去灵鹫山出家，赐名韦陀，夺了他的记忆，让他忘记前尘，忘记花神。尘世几番轮回，韦陀果真忘了花神，潜心习佛，渐有所成。可花神却痴心依旧，她知每年仲夏时分，韦陀要下山为佛祖采集朝露煎茶。所以便选择在那个时候开放，拼却全部心力绽放一瞬，只希望韦陀能回头看她一眼，能记起她。可是千百年过去了，韦陀一年年的下山来采集朝露，昙花一年年的默默绽放。可韦陀却始终没有记起她……”林浅絮絮说着，不觉已是泪水潸潸。
薛瑾之伸了手过去捧住林浅面上滴落的泪，哄道，“我明白了。昙花一现，只为韦陀。若我是韦陀，定会受尽锥心之苦。真不知这些千奇百怪故事，你是从哪里听得看得，偏生记得这般清楚……”
阁中只剩了薛瑾之喁喁的话音，听在林浅耳中渐渐淡去，她只认着自己的心思，早飘往千山万水之外的平领关，王爷，若是此时此刻，相伴在我身侧的人是你，也算不辜负这一场良辰美景寥落花期了。
梨花白的后劲上来，林浅支撑不住，渐渐闭上眼睛。
薛瑾之半晌未听得林浅的说话，一抬头便看到林浅微微侧首倚在木椅靠背上，已经入了眠。因方才饮了酒，翠眉含颦，靥红展笑，煞是好看。因此刻已是睡得沉了，夜风一吹微微有些发抖，薛瑾之怕她着凉，忙褪了自己的外衫盖在林浅身上，却见林浅玉琢的面上已被硌出一道红印，甚是碍眼，四下看看没有可垫之物，薛瑾之小心地抬起林浅的头，将自己的右手垫在林浅颊下，这才松了口气。
美人醉眠，香花在畔，风灯昏黄，薛瑾之不由心摇摇如县旌，思量再三，终忍不住微微俯身，轻而又轻，珍而又珍地在林浅面上印下一吻。
不管前路如何，有多少人阻拦，我薛瑾之今生是不会放手了。孟林浅，我定要留你在我身畔。
作者有话说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良辰共处轻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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