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裂痕》龙飘雪

2、（一）-2

　　（一）-2

　　第二天放学后，沈正直如约敲响了酒店房间的门。丹尼尔热情地把正直迎进来，后者显得有些局促地站在门边。

　　“随便坐，正直。想喝点儿什么？可乐还是矿泉水？”丹尼尔边开冰箱边问。

　　“都可以。”

　　正直很拘谨地坐进沙发，环顾着干净整洁的套房。丹尼尔的西装整齐的平铺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手机，行李半开着放在门旁的行李架上。面前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亮着。桌面上是张风景画，晕染在一片如洗睛空下的碧绿树丛里藏着座小房子，带给人种清新宁静的感觉，似乎可以听到邻近树上的鸟鸣，闻到树丛间的清香。

　　“这是你哥选的房子，是不是很漂亮？”

　　沈正直点头，接过丹尼尔递过来的矿泉水。丹尼尔微笑着坐到他对面，打量着沈正直身上完全不合身的大运动服。衣服看上去很旧，也不干净。

　　“法兰先生……”

　　“叫我丹尼尔或者是丹，你哥就这么叫我。” 丹尼尔调整个舒服的坐姿，单手支腮，看着沈正直，“你长得很像你哥。”

　　“大家都这么说。”沈正直双手握着杯子，被丹尼尔直接而毫不掩饰的目光盯得有点儿别扭，“嗯……法……丹尼尔……您昨天说我哥他……想让我去德国？”

　　“是的。”丹尼尔站起来，走过去从皮箱里翻出个文件袋递给沈正直，“这里面是你哥遗嘱的中文译本，还有经过你们国家公证处公证的证明文件……你可以看一下……”

　　沈正直接过，认真地一一翻看着，半晌才发问：“我哥……我哥他怎么这么早就立遗嘱？”

　　“他跟你说过他的工作吗？”丹尼尔谨慎地看了看沈正直，看到否定的答案他才接着说，“订立遗嘱只是种防范措施，按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叫‘未雨绸繆’，谁也不会想让这种事成为现实……”丹尼尔停住了，对面沈正直的眼睛里有了泪光。丹尼尔叹了口气，拿了纸币盒递过去，“你不用马上决定，好好考虑一下。想清楚是要继续留在中国，留在你叔叔家里，还是跟我去德国，去你哥想让你跟他一起生活的地方。”

　　“叔叔他们……”

　　“如果你决定了，后续的事情我会处理。”

　　沈正直抬起头，丹尼尔蓝色的眸子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四目相对之间，沈正直读到了期许和暖意。

　　“让我想想。”

　　“没问题。”

　　丹尼尔在沈正直离开后马上与加布里埃尔通了电话，通报了这边的进展，同时咨询了些法律上的问题。

　　“你决定要带他回来了？”电话那头加布里埃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奈。

　　“是啊。”

　　“那好，我会把文件EMAIL给你，包括中文译本在内。需要我来帮你们安排酒店和机票吗？”

　　“酒店的话我想不用了……加布里……我想让他跟我住在一起……”丹尼尔望向窗外，沈正直的背影正慢慢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听筒那边沉默了片刻，“你想清楚了？”

　　“我想是的。”

　　“我明白了，我会安排。”

　　“谢谢。”丹尼尔挂上电话，望着远处渐暗的天幕。对不起，加布里，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对你，除了感谢之外我还能说什么？相交多年，丹尼尔清楚地知道加布里埃尔太了解自己，不会对此发表任何异议。下面的问题就是“珍宝”的价值了。

　　不出丹尼尔所料，沈正直叔叔一家人像拍卖商品一样开了价码。

　　沈正直涨红着脸尽可能高声反驳：“我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是大哥寄回来的，我没有花过你们一分钱！”

　　“正直呀，侬话可不能这样讲的啊。现在的物价这么高，又赶上经济危机，侬家哥哥寄回来那点点钱哪里够用的啊。当年侬爸侬妈非要留下侬这么个计划外的，我们也是帮着交了老多罚款的啦。还有哇，侬转学到上海来，为侬学籍的事情、上户口的事情，侬叔父，他腿都要跑断掉的啦，侬不能没有良心的啊。”婶婶一边扳着指头细数陈年往事，一边盯着丹尼尔看，观察他的反应，“这么多年啦，我们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哇。”丹尼尔对这种表演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以前的那些钱，我哥都还给你们了。再说，哥给的生活费怎么会是那么点儿钱？那可是欧元呀！”

　　婶婶脸上马上露出不悦之色，她拉长着脸道：“欧不欧元的不重要啦，我们现在是侬沈正直的法定监护人。就算正仁留有遗嘱，我们也是第一序列的法定监护人，法兰先生要申请转移我们正直的监护权，必须要经过我们的同意。哪里可以随随便便就把我们正直的监护权交出去的，法律我们也是懂的啊。”她说话的时候特意加上了“我们”的字眼，努力表达自己和沈正直的“亲密”关系。

　　丹尼尔习惯性的交叉十指上下握了握，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蓝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那两片动个不停的厚嘴唇。这种动能真是神奇，只可惜不够环保。丹尼尔保持着微笑，对沈正直说：“正直，麻烦你出去一下，我要跟你的‘监护人’单独谈谈。”

　　“可是……”

　　“大人说话哪里由得小孩子家插嘴的噢！”婶婶瞪着沈正直狠狠地训斥，然后转向表哥，“带正直下楼去玩儿好哇啦。”

　　“不用他带，我自己会走。”沈正直触电般跳起来，躲开表哥伸过来的手，冲出房门。表哥猥琐地冷笑着跟在他身后，也准备出门。

　　丹尼尔的眼睛眯了眯，“我建议你留下，帮着你父母商讨一下沈正直的监护权。”表哥站住脚，回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后者默许地指了指椅子。

　　楼道里很快传来沈正直冲下楼的脚步声。丹尼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精致的银色烟盒和同质地的打火机，拿出支烟，点燃，一边等着正直的脚步声远去，一边评估眼前的形势。醉酒的叔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只要搞定眼前这对胖瘦相当的母子，给出适合的价格就可以了。用钱可以摆平的事，在丹尼尔看来根本就不是事儿。事情处理起来会非常容易，却让他无比反感。

　　“夫人，我不想打官腔。你们中国话是这么说的吧。我们还是直接点，来谈谈你们的‘监护权’值多少钱。” 丹尼尔蓝眼睛里的目光变得犀利，透过烟雾直盯着对方。

　　他们开出的价格远远低于丹尼尔的设想的底线。看来他们也就这点“品位”，这样的珍宝真得不配留在他们手里。丹尼尔痛快地掏出支票夹，洋洋洒洒地填上数字，撕下来递给婶婶。

　　“这是约定的百分之三十。”婶婶刚要接，丹尼尔的手又缩了回去。婶婶的眼睛寸步不离丹尼尔手里的支票，神情活像面前系了胡萝卜的毛驴。

　　“后续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想让正直从明天开始搬到酒店里去住，不知道夫人是否同意？”

　　婶婶听了怔了下，显然是怕到嘴的肥肉跑了，吱吱唔唔的半天没有回答。丹尼尔笑了笑，抛出颗定心丸：“请夫人放心，在正式的法律文件签署之前，我会一直留在中国。”

　　之后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丹尼尔忙得不宜乐乎。处理监护权转移的事宜，办理沈正直的休学、护照、签证等等，有空还要教他一些德语。好在沈正直的英文基础不错，教起来也不算太费劲。很快正直的叔父就在放弃监护权的法律文件上签了字，换回一张价值不菲的支票。丹尼尔忍不住想，恐怕他这一辈子只有在这文件上签字时是清醒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丹尼尔已经在中国逗留了近月有余。全部事情处理完的第二天，沈正直和丹尼尔准备出发返回法兰克福。婶婶和表哥送他们到机场，一路上婶婶都在长吁短叹地诉说着“放弃”正直的无奈、生活的“窘迫”、还有自己这么做有多么多么的吃亏。

　　丹尼尔办好登机手续，婶婶还在依依不舍地拉着正直的手。她拼命挤出几滴眼睛：“正直呀，以后婶婶不在侬身边，侬要好好照顾自己哇。”沈正直倍感意外地瞪着拉住自己的胖手，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丹尼尔把正直的反感看在眼里，“夫人，我们还要赶飞机。”婶婶闻言这才不舍地松开手。站在正直旁边的表哥趁人不注意拍了拍正直的臀部，“正直不要忘了我们这些穷亲戚噢。”正直厌恶地闪开，大步后退，礼貌却没有丝毫感情地对他们说：“谢谢你们的照顾，再见。”正直冲着“穷亲戚”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安检口走去。

　　走近闸口，丹尼尔复又回头，“忘了告诉你们，正仁给他弟弟留下的遗产足够正直享用一生，照您的话说，这可真是笔亏本的买卖。好自为之。” 丹尼尔学着婶婶的语气，微笑着撂下句话，也不管对方是如何反应，径直走进了安检口。

　　飞机腾空的瞬间，正直哭了。丹尼尔伸手摩挲着他的头发，“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