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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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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从法兰克福到伊德斯坦因开车需要四十分钟左右,丹尼尔嘱咐正直在“到达口”等他,自己推着行李车跑到停车场去取车。
沈正直拎着个随身的小箱子,茫然地站在门口。他有点儿心虚,眼神怯怯地环顾四周。安检、签证、自己就跟在丹尼尔身后这个窗口那个窗口走来走去,耳朵里全是听不懂的德语,走过身边的人好像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正直觉得自己的头涨得发晕。
这是心理作用,心理作用……放松,放松……正直努力平伏自己的心绪,却觉得心跳越来越快。本来以为远离了那些讨厌的人会让自己开心起来,却凭空多了种没有根的感觉,好像脚底下踏着的是浮云而不是地面。不仅仅是脚,心也没有落到胸腔的充实感,这里面空落落的一点儿也不踏实。正直抬手按着胸口,大口喘气,努力说服自己。沈正直,你要明白,从丹尼尔签署那张支票时开始,你就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叔叔和婶婶已经用自己换了舒适的生活,怎么可能再让你回头。丹尼尔是个好人,对人很亲切,很像大哥……可是,他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只接触了半个多月怎么也不能算是熟悉吧?为什么突然有一种被卖掉的感觉?好像真的是被卖掉了呢……正直越想越心慌,陌生的人,陌生的城市,再加上未来不可预知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突然惶恐起来。
丹尼尔把车停到正直前面,后者脸上的慌乱实在太过明显,想不看在眼里都难。丹尼尔无奈地下车,走过去拎过正直手里的小箱子:“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儿累。”正直很牵强地笑了笑,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丹尼尔没说什么,拉开后车门将箱子丢到后座上。然后又拉开前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用英语说:“正直,我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要去的地方是民宅,不是食人恶龙的洞穴。”
丹尼尔的调侃让正直有些恼火,他假装没听懂,冷着脸低头钻进车子。丹尼尔扬扬眉尖,笑着坐回驾驭座:“中国的小骑士,准备好杀龙的宝剑没有?”
“这玩笑一点儿也不可笑!”正直的脸由于气愤而泛起红晕,他瞪着眼睛用中文大声叫。
“听得懂就用英文或者德文回答我。从现在开始你要尽可能少讲或者不讲中文,明白吗?现在,请系好安全带。” 正直瞪着丹尼尔表示不满。丹尼尔对余光里瞪圆的黑眼睛完全无视,探身过来帮他扣好安全带。
一股清新的气息从丹尼尔头发冲入鼻腔,正直觉得这味道很熟悉,好像在哪里闻到过。他在脑海里搜索……大哥的……味道……正直的视线再次模糊起来,他强迫自己压回眼泪,努力坐直,别转头看向窗外。
法兰克福不愧是德国的工业城市,到处都是林立的高楼大厦,置身其中只会觉得自己的渺小,凭空生出许多无奈感。这就是正直对这个城市的感觉,连擦窗而过的空气都是陌生的。
“到伊德斯坦因要开四十分钟左右,你最好小睡一下,到了我叫你。”
正直没有回答丹尼尔,却听话地闭上眼。现在连中文都不能再说了……正直在心里默默向自己使用了十六年的语言告别。飞了十个小时,虽然是坐头等舱,正直还是觉得有点儿吃不消,时差造成的不适感和心情的波动都让他备感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丹尼尔一边开车一边思索,自己并不是没有考虑后果就把正仁的弟弟从中国带了来。可他毕竟和正仁不一样,第一,他不是自己的“生意”伙伴,有许多事情不能让他知道。这会给今后的生活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第二,他太年轻太天真,很多事情是他这个年纪不能理解的;第三,他太……太像正仁了……想着,丹尼尔偏头看正直,发现正直已经靠着车门睡着了。他靠边停车,转身从后座上拿了个抱枕。
丹尼尔拍了拍正直的肩,轻声叫着:“正直,正直……这么睡脖子会……”正直没有回应,只轻轻动了一下。丹尼尔只好探身过去,轻轻扳过正直的头将抱枕放好,正直额前的留海因为丹尼尔的动作而变有点儿散乱。丹尼尔很自然地伸出手,指尖刚刚碰到正直的头发。可能是觉得这样的睡姿势比较舒服,正直在睡梦中低低地哼了声,丹尼尔的手触电般缩了回去。他看着正直的脸,略微有些泛红的脸颊,睫毛很长很密好像又沾了泪痕。丹尼尔端详着这酷似正仁的眉眼,光洁微红的脸庞,还有……略略张开的嘴唇……许许多多自己以为已经淡忘的影像愈发清晰地浮上脑海,历历在目。你……真的很像……丹尼尔不自觉地俯下身,突然听到正直用中文嘟囔着:“哥……”丹尼尔僵住了,自嘲地笑了笑,伸手将正直的座椅靠背向后调节到合适的角度,又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正直身上,这才重新发动车子。
车子平稳地向目的地驶去,丹尼尔握着方向盘的手渐渐收紧。他觉得在正直身上总能找到正仁的影子,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胸口那种隐隐牵痛的感觉,让人有想大吼一声的冲动。
加布里埃尔德瑞克听到汽车马达的声音迎出门来时,丹尼尔像扛麻袋样扛着正直,另一只手提着箱子,正用脚在关车门。加布里埃尔赶紧跑过去问:“怎么?”
丹尼尔摇头制止他,压低声音道:“他睡着了,帮我个忙。”加布里埃尔接过丹尼尔手里的箱子,又赶紧转身跑回去开门。
加布里埃尔一边用脚顶着门,一边问:“要不要换个手?”
丹尼尔摇头:“不用,这小子轻得像羽毛。车上还有几件行李,拜托。”
等加布里埃尔放好行李回到二楼的房间,丹尼尔已经把正直放在床上,正轻手轻脚地替他盖被子。加布里埃尔凑过去看正直,他惊讶地差点儿叫出声来。丹尼尔冲他勾勾手指,示意他出来。两个人轻轻关好房间,又轻手轻脚地溜下楼梯,来到一楼的书房。
“他简直就是小两号的正仁,实在太像了。”一进书房门,加布里埃里就开始发表自己的感叹。
“是呀。”丹尼尔脱下外衣挂好,窝进沙发,脑袋靠在沙发背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他的疲惫终于写在了脸上,“太像了……”
加布里埃尔知道他的朋友又想起了什么,“我已经安排好了语言学校,就在伊德斯坦因中学附近。等正直过了语言关,可以先在伊德斯坦因中学做个过渡,或者直接安排他去法兰克福的寄宿学校上大学预科,你认为怎么样?”
丹尼尔闭着眼低声嘟囔着:“嗯,看情况吧。”
“他没有问起过关于他哥哥的事?”
“目前没有。”丹尼尔继续揉着太阳穴。加布里埃尔看着窗外摇曳的松枝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希望一切顺利。对了,关于正直长期居留的问题,可能还需要些时间来处理……按正式收养处理也需要时间……”加布里埃尔继续说着,却没有得到预想的回应,他转头看丹尼尔,发现后者正盯着摆在桌上的照片出神。那是他们刚搬进这所房子时拍得,自己和加西尔、丹尼尔和正仁四个人互搭肩膀站在房子前,笑得很灿烂。
我们……不过是想过平静的生活而已,只可惜……加布里埃尔深棕色的眼睛里有了水色,他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在丹尼尔的肩膀上重重按了下,后者很牵强地笑。加布里埃尔伏下身,凑近丹尼尔的脸,两个人的额头顶在一起。
车子的晃动似乎停了,沈正直迷迷糊糊地嘟囔着问了句:“到了吗?”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是中文,他赶紧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莫名其妙地翻身坐了起来。身处的房间是自己喜欢的蓝色调,陈设简单而整洁、衣柜、书架、书桌……还有……他怔住了,瞪着画满星星的天花板出神,这是……双子座……哥哥……?正直这才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哥哥站在丹尼尔和两个他不认识的外国人中间笑得很开心。另外一张是自己小时候和哥哥的照片,那时候的自己在哥哥的臂弯里笑得很甜。
正直伸手拿过和哥哥的合影,仔细小心地抚摸着玻璃下那张熟悉的脸。哥……我来了……照片上的人越来越模糊。“想哭就哭吧,不过只有这一次。以后不许再哭,听到了吗?”不知为什么正直的耳畔突然回响起丹尼尔的声音。对,我不能再哭了。想着,正直擦了擦眼睛,略略整理下头发。他推开房门张望,外面没有人。正直走出房门,顺着楼梯走到门厅。门厅里只有他和丹尼尔的行李。再进去是间会客室,好像旁边还有两个房间的样子。正直环视着四周,惊讶不已。这房子的陈设和布局,包括整体的色调……几乎与自己想像的一模一样!这根本就是自己跟哥哥一起想像过无数次的家?!我们的……家……
客厅旁边房间的门开着,依稀传出说话的声音,正直走过去。
“对不起,我睡着……”
一刹那,正直觉得自己一定是踩在电门上了,不然为什么身体会有这种如电击般的感觉?!眼前的情景绝对是正直长这么大没有见过的。坐在沙发上丹尼尔勾着加布里埃尔的脖子,后者弯着腰半个身子几乎伏在丹尼尔身上,两个的男人的头贴在一起,嘴唇近在咫尺。正直怔怔地看着丹尼尔他们暧昧的姿势,不知道自己是该进来还是该出去。他们在干什么?同……等正直意识过来想要逃走时,被冲过来的加布里埃尔拉住。
“嘿,正直,我是加布里埃尔德瑞克,很高兴认识你。”加布里埃尔脸上丝毫没有对刚刚场景感到意外或者是不适的表情,他很自然的微笑着伸出手。
对方的礼貌没有办法视而不见,“您好,德瑞克先生,认识您很高兴。”正直握了握加布里埃尔的手,很宽很厚的手掌。
“加布里是你哥哥的律师,也是他的好朋友,你应该听说过的。”丹尼尔靠在沙发上,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表情亲切而自然。
“叫我加布里,你的英文讲得不错。”加布里埃尔松开正直的手,边说边走到衣架边拿起外衣,“丹,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晚上我们过来请你们吃饭,算是给正直接风。”
丹尼尔站起身,送加布里埃尔到门口:“八点来接我们吧,我今天不想开车了。”加布里埃尔上车,摆摆手算是认可。等加布里埃尔离开,丹尼尔回转身时,发现正直还傻傻地站在原地,一脸看洪水狂兽的表情盯着自己看。
丹尼尔好笑地看着正直:“我又不是怪物,拜托别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我。”丹尼尔眨眨眼,他突然意识到沈正直在中国所接受的教育可能让他一时之间接受这种在他们看来非常“正常”的表达方式。丹尼尔有些讪然:“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可能都是你暂时无法接受或者理解的……对于你不了解、不清楚的事情,要么选择去理解、接受,要么选择逃避,你自己决定……我累了,要去睡一会儿,就在你隔壁的房间……”丹尼尔边说边向楼上走。快走到楼梯尽头的时候,丹尼尔复又转身,指了指正直刚刚睡过的房间,“这个房间是你哥的,现在属于你了……我并不奢望你会马上接受,但至少你要学着尽可能去适应新的环境。”
正直目送着丹尼尔修长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突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半天没回过神儿来。暂时无法接受或理解?恐怕我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理解……适应新环境?这环境也新的有点儿过份了吧?……只能选择理解、接受或者是逃避?这可是德国,我能逃到哪儿去?说白了如果不能理解或是接受的话,只能让自己更加难受不是吗?长期以来寄人篱下的生活使沈正直养成了逆来顺受的习惯,再加上原本他的性格就有些柔弱。所以他在心里已经很自然地选择了“敬鬼神而远之”的处理方法,虽然他们看起来很不正常,只要对自己无害那就无所谓。当然,他并不知道此时丹尼尔正靠着房门懊悔自己刚刚的不经意。自己太随意了,看刚才的样子这孩子估计吓得不轻,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