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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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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1
沈正仁下葬后的第七天,加布里埃尔•德瑞克带着飞往上海的机票出现在丹尼尔•法兰位于法兰克福西北面,伊德斯坦因的别墅。
“你真的要去接他吗?”加布里埃尔•德瑞克将信封放到桌上,坐在丹尼尔•法兰对面问道。
丹尼尔没有马上回答,也没有回应朋友质询的目光。他随手拿过桌上的信封,抽出机票假意翻了翻,答非所问地说:“头等舱,你对我不错嘛。”
“我们根本不了解那个孩子,虽然他是正仁的弟弟,” 加布里埃尔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总觉得对正仁有所亏欠,可这么做真得值得吗?”
“到了那里看看情况再说吧。”丹尼尔站起身,踱到加布里埃尔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反问道:“如果你不想让我去,为什么还要买机票?”
加布里埃尔不置可否地耸耸肩,“看来我还真是多此一问。”说着,他站起来,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丹尼尔倚着桌子,手指无意识的在桌边滑动,“这个弟弟,正仁视若珍宝。和他在一起生活一直是正仁的愿望,现在……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理由拒绝。” 丹尼尔的眼神有点儿悲伤,完全没有平时那样的神采飞扬。
很少会在丹尼尔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加布里埃尔苦笑了下,“法律方面的事务我已经安排好了,你的身份是我的助手。你自己小心。”
“我会的。”
飞机开始下降,丹尼尔•法兰偏头从弦窗向下看。夜晚的上海灯火辉煌,闪动着令人眩目的光晕,很像散落在黑绒布上净度极高的钻石……不知道那孩子什么样?丹尼尔手里只有一张正仁兄弟俩很早以前一起拍的照片。照片上比正仁矮了很多的小男孩儿正开心地笑着,眉眼和正仁很像。丹尼尔端详着小男孩,心里想,这孩子现在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我该如何向他解释他哥哥的死……丹尼尔想着,轻皱了眉头。
华灯初上,沈正直独自坐在叔叔家楼下小公园的长椅上,略显削瘦的身体在地上投下细细长长的影子。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在不远处经过,沈正直看着这些晚归的人,眼神从羡慕慢慢变得落寞……虽然他们的脚步勿勿,但总有可以回去的家,而我呢?沈正直抬起头,望着不远处五楼那扇透出暖黄灯光的窗子看了一会儿,复又默默低下。那是叔叔的家,不是他的,只是个寄居的地方;那里也没有他的亲人,没有温暖;他不想看见叔叔酒后的醉态;也不想听见婶婶影射的指责。沈正直不想回家,他弯着腰,双手支在长椅上,一只脚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儿。
夜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沈正直的心也在一点点浸凉。他抬起头仰望星空,墨蓝的天幕中点缀着几颗晶亮的星。不知道大哥现在是不是在其中一颗星星上面?你在上面还好吗?你离开我,有10天9小时45分零40秒……自从父母过世以后,比自己大十岁的哥哥承担起照顾他的责任。大哥就像是棵树,而自己就是依附在这大树上生长的藤蔓,只有靠着这棵大树才可能活着。大哥大学毕业后在国外找了份工作,不得已才让自己从北京寄住在上海的叔叔家。虽然大哥的工作很忙,也不是经常回国,但至少他会回来……可现在,这棵大树轰然倒塌了,藤蔓失去了支撑,软软地倒在地上任人践踏……怎么也无法相信大哥已经不在了?!上个月大哥还在电话里说有笔生意,要晚几天回来……没想到……这一晚竟成了永绝?!以前大哥总是笑着说自己是个“小多余”。现在……真的成了多余的人……沈正直想到以前的温暖,想到和大哥在一起的日子,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暗中跟了正直几天,丹尼尔此刻正站昏暗的街灯下抽着烟。他默然地注视着呆坐在长椅上的正直,看来这孩子还没有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丹尼尔吐出淡淡烟雾,看着它们在空中慢慢消散,想到早些时候,自己以沈正仁先生代表律师的身份与正仁叔叔一家的接触,他就有些不快。
酒气冲天的叔父除了喝酒,如果再减去恶语相向和谩骂,那他根本就没有说过一句话。而那位肥得满嘴流油的婶婶,她的嘴倒是从来没有停过,机关枪般一直在抱怨收养沈正直令他们的生活陷入了怎样的窘境,而自己一家人是多么的好心还让正直住在这里等等,说得好像经济危机都是正直造成的似的。还有正直那位瘦得像火柴棒样的堂兄,一身劣质香水的味道……丹尼尔摇了摇头,实在无法想像他们跟正仁是直系血亲?怪不得正仁说什么都想把正直带走。考虑到这种情况,丹尼尔决定对遗产的事绝口不提。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帮我照顾正直……在那样家里,他就像颗被埋没的珍珠,会失去光泽的……”
手臂上似乎还有正仁紧握的触感,可说话的人却已经……丹尼尔的回忆被对面正直的哭泣打断。他眉尖挑了下站在原处没动,只是看着。既使被埋在厚重的泥沙之下,依然在坚硬蚌壳的缝隙中透出眩目的光华。正仁的珍宝,怎么可以任由它被埋葬,我要拨开泥沙,撬开蚌壳,替他将珍宝小心地捧在手心里。丹尼尔抬头看着极高远的星空,突然觉得人死后会变成星星这种说法,真是人类最浪漫的比喻。要知道星星和星星之间,隔着数不清的光年,周围是空荡荡的黑暗。即使是拼命叫喊,也没有人会听见,即使伸出手,也不可能触摸任何东西……逝去的生命,永远是不可能触及的。正仁,我只能帮你实现这小小的愿望……丹尼尔将手里的烟扔在地上踩灭,径直朝正直走了过去。
“你是沈正直,对吗?”丹尼尔用很标准的中文问道。他的声音属于浑厚的男中音,是那种非常有磁性的声音,很好听。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正直赶紧胡乱抹了抹脸。他抬起头,眼前戴着茶色眼镜的金发男子非常陌生。正直有些诧异,声音哽咽着问:“您……怎么……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好像并不认识您?”
“我是丹尼尔,你哥哥的朋友,他没跟你提到过我吗?”丹尼尔摘下眼镜,冰蓝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正直,目光深遂宁静。
“丹尼尔?” 正直抽抽鼻子,一边搜索着记忆,眼前自称丹尼尔的男子有张如同雕刻般的脸,金黄色的头发在月光在闪着光, “您是丹尼尔•法兰?”
“对,我是。” 丹尼尔轻轻蹲在正直面前,抬手抚上正直的手背。丹尼尔能感觉到自己微微泛凉的指尖触到正直时,对方抖了一下。丹尼尔怜爱地伸手摩挲着正直的头发,“男人不能这样哭,很丢脸的。”
“我哥跟我说起过您……说您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哥他……出意外……”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不仅是你哥的朋友,现在还是你哥的全权法律代表,来处理你哥的……后事……”丹尼尔停顿了下,双眼含泪的正直那满脸悲伤的表情,让人心生怜爱。他揽过正直的头,“想哭就哭吧,不过只有这一次。以后不许再哭,听到了吗?”
丹尼尔的怀抱结实而温暖,沈正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平稳的心跳。眼前的男人莫名地让正直感觉到亲切,他身上有种说不清是什么的感觉。那感觉和大哥很像,很亲很近很温暖的感觉。悲伤无助的人都有这种特质,一旦遇到一个可以哭泣的怀抱,所有压抑的悲伤与不快就会统统在此时得到释放。正直的抽泣,原本只能如细流般静静流淌的悲伤,瞬间喷涌而出,终于演变成歇斯底里的嚎啕。
怀里的少年哭成了一团,胸前的衣服上有微热的湿润感,丹尼尔屈膝半跪在地上任凭正直尽情宣泄。等正直的情绪略有平伏,丹尼尔扶着正直的肩要他坐正:“正直,你哥一直想让你跟他一起生活……这是他的遗愿。你愿意跟我走吗,正直?”
沈正直的眼睛通红,他抽着鼻子,嘴唇发抖:“去哪里,德国?”
“是的。”丹尼尔一直跪在地上,保持着和坐着的正直视线平视的高度,“你哥哥想让你在国外接受教育。我住在希尔顿饭店706房,明天你放学后可以去找我,我给你看一些你哥签署的文件。到时候你再做决定,可以吗?”
“嗯。”对面的蓝眼睛看起来非常真诚,沈正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你是男人,要学着坚强点儿。”丹尼尔拍拍正直的脸。沈正直咬着嘴唇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