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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泛清苕 ...

  •   黄鼠狼收到了慧明大师送来的英雄帖。
      当今的武林盟主是少林寺慧明大师。大师已逾期颐之年,身体每况愈下,只留在寺内吃斋念佛,不能出寺远游。武林风云涌动,大师也只是派了弟子前来,不再过问江湖事。
      慧明大师武功天下独步,行事颇怪异。坐上盟主宝座那年,少林弟子空前增多,他只收过两名关门弟子。第一位非少林寺中人,那人离开少林寺后再没有过音讯,此后多年,大师在后山研读佛经,非必没出过山门;第二位是寺中一个年纪尚轻的小弟子,法号清远。
      武林盟会定于腊月初八腊八节,在罗雀山半山腰。公子韶绎在罗雀山上的夜绛宫庆生,参加生日宴会的各路英雄不必赶着回去,天时地利人和,大家图个方便。
      公子韶绎生日前五日,上山的人已是络绎不绝。
      我们到半山腰的时候,一连几家客栈无一不是人声鼎沸。
      最红火的乃是“来仪楼”。
      没想到会在这里瞧见凤姐儿,她正端着夜光杯到处劝酒,引得一篇目光在她身上打转。
      凤姐儿出现在这里不算稀奇,稀奇的是美女千千万,此中她最艳;艳媚也就算了,可她居然敢在这里包下客栈挂上花楼的牌匾,自己做起了老板娘;这个我也可以忍,最不能容忍的是她是这来仪楼里的头牌,艺名顾凤歌!
      弱水火狐顾凤歌,天池雪姬桑婉莹,清溪冰女典湘姗,曲流月影安忆暖。
      弱水三千,只取凤歌一瓢饮。
      凤姐儿的容貌与贞操论,我至今记忆犹新,此瞬方大彻大悟。蓬头垢面、膏药满脸的我悄悄躲了,若我们俩见了面,我敢打赌不是她死就是我亡,闹不好同归于尽。
      避险起见,我和黄鼠狼分道扬镳了,见面装作不识。韶绎第二被我和黄鼠狼合谋遣去外地。被韶绎第二欺压惯了,乍一个人,怪冷清的。
      肩膀上遭人一拍,我回头,居然是小白脸!小白脸也来了!!!
      我见了他比见了亲人还亲!他似乎对我的狂喜感到莫名其妙,只清清爽爽叫了声大侠。
      他这一笑,闪得我一阵眼花,我以前怎么就抽风了觉得他媚颜如男妓呢?分明是左看右看皆顺眼。
      我攀上他的肩歪着脖子在他下颌上乱挠,看他是不是贴了人皮面具,他不好意思地半推半就,这羞涩的姿态让我的好奇心就如冷水浇到热油里一般,滋滋啦啦往上窜,小白脸推拒不过,终于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大侠!我这才罢手。猛一拍脑门——小白脸还不晓得我是白檀。
      不知道是白檀我还这么客气,这脾气也太好了,老实人一个,我果然没看错人。
      “女侠,您还好吧?”小白脸面浮局促,“我一直以为女侠是男儿,冒犯了。”
      “小白脸,本姑娘是你白姐姐。”
      小白脸的神情放松下来,不由分说按揉我的脑袋,眼睛往我扁平肚子上瞟:“檀儿,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一口咬住他的胳膊,恶狠狠地威胁:“再乱说我一口咬死你!”
      小白脸看看自己的胳膊,慢慢转过头把目光持续不断投放在我脸上。
      “咬痛了?呵呵,我来揉揉就好啦,我可是妙手治百病!”呃……有点夸张。我只是从凤姐儿那里学了几日按摩,舒不舒服我不晓得,给韶绎第二按过几回,挑剔的韶绎第二没对此挑三拣四,应是马马虎虎过得去。
      小白脸胳膊上红通通一片,牙印处还有几点血丝。我怪自个儿下口没个轻重。
      前些时候把韶绎第二咬得鲜血淋漓,那时一心想自保,或许不经意间动了内力,情有可原;在清醒的状态下,咬小白脸还咬的这么重就说不过去了。
      我越想越心疼。拉过小白脸的胳膊吹了吹。擦了一把上面的血印子。又有血丝渗了出来。
      “就你金贵,随便咬一咬就出血,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我抓着小白脸的手腕,在他白皙的小臂上拧了一下,我没怎么用力,仍留下了一个紫红的印子。
      抬头对上小白脸的眼神,那猛然紧缩的瞳孔和微微皱起的眉头把我吓了一跳,我忙用手覆住那紫红的印子:“很疼吗?你别吓我啊,我只是想试试你的皮肤是不是真的这么娇嫩。”
      “不疼,好了”
      “还真是”我一瞧,那紫红印子没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就那牙印处的血丝挺扎眼,“你要不要捏我一下试试?皮糙肉厚,你看,我捏了都没反应的。”
      “没事”小白脸眨了眨眼,微微一笑。
      我在小白脸胳膊上亲了一口,拍了两下:“这叫白氏拍打止血法,恩威并施!那血要是再往外渗,我就把它喝掉!”
      “叫口水疗法更合适”小白脸解下手腕上的帕子,拭去我留在他胳膊上的口水,他低眉垂睫,睫毛被光线涂得颜色极淡,投在眼睛下面的一圈暗弧上,根根分明,睫毛的色泽又比暗影要深一些。下睫毛略长,和上睫毛叠映在一起,一根根又能数的清。抬睫时,瞳孔有那么一点点水光,颜色稍淡,不是那么明亮,透出那么一点点温驯来,清心寡欲的,看久了就有些阴冷,寒气咝咝往外窜。
      我把小白脸的五官拆解来看,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出挑,怎么组合在一起就那么——平凡呢!
      我捏了捏小白脸的手指,趴在他肩膀上,拍拍他的背。
      心里挺酸涩的,也有些害怕。
      “你不要在公子韶绎那里做事了,以后跟着我吧。”跟着我就不用受人欺负了。不必向任何人低三下四,不必隐忍,不必求任何人。我罩着你。
      我不怕小白脸平凡,他不平凡,我害怕他哪天走弯了路子,回不了头。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又冲动了。自身温饱问题仍然是个问题,哪能罩得住别人?要是这话对着凤姐儿说,定要受她一巴掌。
      “好”小白脸顺了顺我的头发。
      “喂,小兄弟!你挺能耐的哈?前几把输给了爷几个,最后一把走他妈狗屎运了,赢了就想跑?爷几个还想着翻本呢!和一个丑婆娘唧唧歪歪有什么意思!快来快来!再输爷们认了!”一人拉住小白脸的胳膊,朝一张桌子努嘴。桌上倒扣着几个茶碗,桌中央丢着一颗骰子。几个长得一看就像吃闲饭的人在桌前候着,一副世家公子的做派,看座次,众星拱月托出一个浓眉鹰目的人来。
      小白脸的脸色变了变,他把银子丢到地上:“拿去!说话时嘴巴放干净点!”
      小白脸这冲冠一怒色厉内冉的小模样把我给惊着了,一惊后就狂乐。显然对面的仁兄也惊着了,不再拉扯他,也没放手。
      我挽住小白脸的胳膊,头倚在他肩膀上甜甜蜜蜜嗲道:“我家相公累了,我这婆娘来陪玩几局怎样?三局两胜,输了银子少爷们全部拿去;赢了不要少爷们分文,只要您开开金口,说两句好话儿听听。怎样?”
      出此下策实是无奈。
      憨态熊二虎抱得娇妻归,牛粪鲜花结连理;斯文小白脸搏得丑婆笑,□□天鹅共齐眉。给说书人留下点什么供众人乐呵乐呵。
      小白脸开口阻止,我扣住他的五指,笑眯眯掐了他一下,在他耳旁吹了一口气,送过去几句贴耳话:“你闺名小玉是吧?把银子交给我,要乖乖的哦!不然……小玉相公,你懂的。”
      小白脸僵直如松木,我又在他脸上啄了一下,一桌子人大呼恶心。我摸摸脸上三块黑黢黢的膏药贴,窃笑不已。
      取过三只茶碗,在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面前绕过,依次倒扣在桌面上。把骰子放到其中一个茶碗内,我开始交换茶碗的位置。几个人伸长了脖子屏气凝神盯着我的手看。
      “好了!谁先猜?”我问
      “左?”
      我打开左边,里面空空如也:“是右。”
      “再来。选吧。”
      “这次错不了!是右!右!”
      “错!是中!”我把中间的茶碗滑离桌子,伸手覆住碗口,移开,骰子赫然在里面。
      “三局两胜,还要继续么?”我把茶碗摆齐了,扭头对小白脸笑笑,就着他的手起身。
      “二哥!你的鹰眼被晃瞎了?居然输给一个丑婆娘?喂!二、二哥?魂被勾走了?”
      “美、好美……”
      我掩口并半边脸凑到小白脸耳边:“你美吗?他什么眼光这是!哦哦,想起来了,我还叫过你美人来着~”
      “说的不是我,是你。”小白脸轻声道。
      “这位公子好眼光,能穿透奴家丑陋的外貌看到美丽的内在,鹰眼名不虚传。”我抽出旁边一世家公子手中的折扇,摇了两下。
      小白脸拍拍我,笑:“行啦,就你嘴贫。走吧,不要惹事。”
      我瞪大眼,这话不是应该由我来说吗?
      “姑娘,不才是飞剑门第七代弟子,周秀安。这几位是在京都结识的朋友。”
      天下第一剑门飞剑门,门下两个弟子为漓花滩的引渠大打出手。其中就有周秀安。
      大名如雷贯耳,真真的名不虚传。
      “既然有缘,公子能否赏脸再玩几局?”我问周秀安。
      几局下来,我把小白脸的银子败了个精光。
      推诿几句,闪人。
      荡着小白脸的手,我贼兮兮见缝插针:“我见你一次救你一次,不介意多养你几天,你就从了我吧。身无分文的日子不好过,谁让我手气背呢?”
      “是不能赢。你的手躲过了周秀安的眼睛。”
      我笑笑,耸肩。无须掩饰什么,小白脸说中了。我原本想拿钱走人,周秀安自报师门后我变了主意。
      慧明大师有意退隐,武林盟主的位置是个炙手可热的宝座,各门各派跃跃欲试。武林盟会说是商议如何揪出扶柳,讨回公道,又如何对付邪教,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盟会不可能拘囿在扶柳身上,扶柳不过是个引火焾,较之于讨个公道,无非觊觎漓花秘籍;较之于对付邪教,盟主之位才是引起虎狼争斗的重头戏。外派外门任何一点锋芒都可能招来猜忌甚至杀身之祸。
      藏锋求避嫌。难得糊涂。
      周秀安看的没错,他指出的茶碗就应是放骰子的那只。只是我从中玩了点小把戏——骰子被我藏在手中,是最后才放进去的。也就是说,三只茶碗都是空的,无论他猜哪只都错。
      我的手不一定快得过周秀安的眼睛,但可以瞒过他的眼睛。
      这几人是赢惯了的纨绔子弟,自大难免,不屑于对我这样的丑婆娘设防,我敢放手一搏班门弄斧。我在暗他在明,第一局我有大把的机会耍滑;第二局周秀安急于表现,流于心浮气躁,我能故技重施;第三局我没有十成的把握赢他,这局输赢与否,最终都是我赢。
      虽输赢见了分晓,我问周秀安要不要再来,他主动出局。退缩不但不会为他挽回威信,相反,他的朋友会认为第三局输的人还会是他。胜败乃常事,输掉银两、脸面甚至威信不算什么,周秀安却输掉了自信,怀疑引以为傲的眼力。我断言,他怕是再不能拥有屡猜屡中的精准鹰眼了。
      兵家常道,常胜将军棋逢对手惨败一次后,失败往往接踵而至,脆弱到连他最不放在眼里的小兵卒都可将他击溃。作战能力无所损益,他输了自己。
      楚汉相争,项羽气拔山兮力盖世,大半江山在手,称王指日可待,刘邦鸿门一计,胜负颠倒。及至项羽被逼退到乌江,英雄末路,叹天亡我也,自刎毙命。江东父老未必不愿为霸王卷土重来,他放弃了反扑,英勇神武皆随风化云烟,自暴自弃,死寂尾随。
      后来的几局,周秀安本该一一猜中、大获全胜,悲哀的是他的不幸,被我言中——虽他最终赢了,但中间输掉了几局——他一局都不该输。
      周秀安翻了本盈了利,他赢了,却又输了,说不定以后会输掉更多,连带着今日从我这里赢去的银两。
      他错得离谱。输赢是否已成定局都不该轻言放弃。何况输赢无定数。
      给小白脸在隔壁定下一间房,拉着他说了一会儿话我就睡下了。
      挪换地方睡不安稳。睡沉了,忘却了身在何处,唇上的磨合扰了我的清梦。我摸索着撑在韶绎第二胸前推开他,习惯性擦擦唇角,磨磨蹭蹭挪出一块地方给他,闭着眼睛用最小的力气发声:“韶绎第二,我好不容易睡着呢,让我睡会儿。”
      韶绎第二喜欢半夜搞突袭啃我的嘴唇,这我是知道的。我最初胡思乱想,惊喜过、期待过、乱猜过、失望过,次数多了淡然待之。
      我的义正词严在韶绎第二有意的捉弄面前节节败退,结果都是一样的:拒绝,他不收手,便宜照样占,天亮不给我好脸色看;默许,他亲亲就完,我夜里能睡个好觉,第二天醒来可以吃到他端来的早饭。几次下来,被他缠不过,也就随他去了。
      对韶绎第二我放一万个心,对着我这张脸能亲的下去是种勇气。大白天我不戴面具走在路上,男的绕开我还要一步三回头。看背影迷倒千军万马,猛回头吓退各路诸侯,加上横批“这是人吗”,说的太符合我了,想想挺有意思。
      我问韶绎第二你不觉得倒胃口么,他答曰夜里看不见,不去想我的样子就好了。他喜欢我嘴巴的柔软,好软好软,带着樱桃香味的柔软。
      韶绎第二说的话让我啼笑皆非。他说虽是我亲你,谁占谁便宜说不准。
      他说这话时俊美英净,堪堪如流风回雪。
      我只叹:哀莫大于心死。有几次忍不住想问问他,到底亲的是我,还是扶柳?
      我问不出口。这种微妙的平衡,其实也不错。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韶绎第二如斯做,我照样睡我的,不去理会他做了什么,久而久之,他亲过贴了我便睡。门旁的小榻只容一人躺卧,双双侧身勉强挤下两人,一夜不能翻身不能换姿势,翌日胳膊酸痛是常有的事。
      我撤掉小榻,睡前爬到床上,一人一床锦被,上面共盖一床压风被。韶绎第二舔舔亲亲啃啃咬咬,胆子混大了竟然敢伸进舌头胡搅蛮缠。
      动静过大吵到了我,我懒懒伸手推他以示不满,韶绎第二不喜我推开他的脸,喜我推胸膛,我无心对此追问缘由。
      我推他他便立即打住,拉锦被裹紧了我,连人带被抱着睡下。被他锁在臂弯里,枕着他屈起的胳膊,他温热细微的呼吸或在头顶,或在颈窝耳畔,倒是暖和易眠。
      我不喜与韶绎第二相对而卧,以呼吸不顺畅为由提出,他顺了我,允许背对他躺着。他笑问是不是怕我流口水的样子被他瞧见,我每每嗯嗯应着,养成了擦嘴角的习惯。不怕口水,怕的是天亮吓着他。说书人经常讲的寄宿破庙进京赶考的书生与夜里红袖添香的女子拥衾而卧,醒来发现怀抱一具骷髅。这种事太有喜感,我笑笑也就罢了,韶绎第二不会懂这其中滋味。
      每次发觉我趴在桌上补眠或大白天打瞌睡,韶绎第二都会摆上他不善的笑戳醒我,说喜欢。
      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喜欢,一天说很多遍,无一句不轻佻玩味。韶绎第二让我跑腿的时候会说喜欢我。
      ——为什么让你做?你不知道么?因为我喜欢你啊。
      ——谁让我喜欢你呢?
      ——喜欢你,没办法。
      ——最喜欢你了,我还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这种事,我只让我喜欢的人去做。
      ——看来你还不能充分体会到我的喜欢。跟我出门取样东西,让小二歇一歇。
      “你喜欢别人去吧,不要喜欢我了,被你这样‘喜欢’,我怕我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差遣死。”
      “我要能像喜欢你一样喜欢别人,你以为我会差遣你?”
      “累”
      “那你就喜欢喜欢我,我给你分担一下。来,说一句喜欢听听。”
      ……
      ……
      这些细节如暗流翻海浪、明镜照素颜一样在脑海里疏细不漏过了一遍,沉睡变为浅眠。
      恍然想起我身处罗雀山,韶绎第二居然找到了这里,定是知道了。任他要怎样,有话留作明日说,他既不吭声,我拱拱枕头,蜷起身子自睡我的。
      韶绎第二又覆了上来,不知什么冰凉的东西垂在我脸上。我耐着性子等结束,私自将此归为他在传达对我的不满。无比漫长的等待,我再次推开他,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面。
      用力呼吸了几口,浅眠也不成了,侧过身,我重新酝酿睡意。他的手指停在我的鼻梁上,一震、颤抖着蜿蜒上移。极慢极慢地拂过我整张脸,耳尖耳廓也没放过,脖颈上的每一寸肌肤也被他感受了。伤疤的痕迹在他指腹下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来来回回。
      他似乎摸不够这里。
      又玩什么花样?我只当有风拂面,催眠自己。得不到回应的花样了无乐趣,他应该很快就会停止。我暗暗立誓明日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咸鱼大翻身。人间自有公道!明天不把你的脸摸上它百儿八十遍绝不罢休。
      手拿开了,我装作未醒,呼吸均匀。他突然凶狠地吻了上来,越吻越深。我挥手偷袭想将他劈晕了算。
      摇晃的金链映入眼帘。鼻尖蹭着鼻尖的距离,他眼里,我不该看到的东西,不属于我的东西,我看了个清楚,劈下的手没发力便垂了下去。
      不是韶绎第二,是公子韶绎。
      公子韶绎吻着,深深看了我一眼,双手穿过我的腋下,我晕头转向,脑袋里只有那含义不明的绵长一眼,消化掉发生的事情之后我已经衣衫半褪坐在了他腿上,像个傀儡娃娃一样任他摆弄了。
      公子韶绎的身子火热,我触到的地方无一不在发烫。反抗只会让事情变的更糟。
      “扶柳不会让你这么做的。”趁唇与唇离开的间隙,我拼命吸着气说,“你看清楚了,我是白檀,你抱着的是白檀。”
      公子韶绎又吻了一会儿,不似方才那么不容抗拒了,眼中的□□褪去,清明回归。
      我理好亵衣,在他面前穿上中衣,套上外服,系上韶绎第二赔给我的面具。
      灯下,公子韶绎穿着他那身土灰连襟帽,神情复杂。我取了一盏热茶给他。
      “这疤会好的。只长在我脸上,不关扶柳的事。且天下名医名药多的是,总会有办法。”
      “他把这个给你了。”公子韶绎的神情说不出的怪异。
      “哦,他赔给我的,原来的被他弄坏了。”我捏住面具的边缘。
      “你很喜欢。”
      “还好。遮丑用,都一样。这条白纱我白檀也喜欢呀!”
      我甩出一条白纱布舞动着给他看,失败在于公子韶绎没笑。
      我笑了。
      公子韶绎把疑问都变成了陈述。飞醋吃得毫不忌讳。
      我是不是也该跟着吃一回扶柳的醋?
      韶绎第二爱扶柳,公子韶绎心疼扶柳,和扶柳有仇的黄鼠狼对我说他抓了扶柳要先奸后杀,因为扶柳长得好看。
      “你过来,我好好看看”公子韶绎低回婉转,复加一句,“我可以看么?”
      现在不就看着呢么?隔得又不远,什么都能看得清楚。小半年不见,跟我说话还是半哄半询问的口气。我在心里替他喊:你可是公子韶绎!到底有没有一点身份自觉?
      “一个鼻子俩眼睛,和以前一样,有什么好看?”我笑嘻嘻挨着他坐下。
      “保护不好自己,还要出去闯。练就了绝世武学,一成的功力都使不出来。你可知道,这漓花秘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练成需耗十年八年,这武功性阴、偏邪,一个疏忽就会走火入魔。我不问你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炼成的,就算得其要领,你却发挥不出它应有的威力。该说你什么好?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有没有考虑过别——”韶绎第二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不再往下说。
      公子韶绎此话一出,我即知韶绎第二把漓花秘籍的事告诉他了。
      “你想说我天资愚钝直说就好了。我就是笨那又怎么了?深藏不露……的最高境界就是我这样子的。”我蛮横顶撞。
      公子韶绎拉了我的手,撑着眼角看我:“你不该叫白檀,要叫白猫,花花肠子很多的那种。出去弄了一身伤回来,不叫痛,也不让人碰。谁碰一碰你,后退弓腰,全身的毛都要倒竖起来,活脱脱的刺猬。”
      “那你就是狼!白眼狼!当心被人空手套住了!”
      “和你做一处,什么忧愁都忘了。”他忽低头握住我的手掌道,“血热?”
      “已经痊愈啦!是你的手凉。”我欺他,抽回手。
      说起血热,就算未痊愈,我也不敢承认这一点。我是被公子韶绎关怕了,也养怕了。
      血热的人常生白发,我与他们不同,发黑且直。每种小疾少不了几个特例,我算一个。每逢春秋天,双手一层层蜕皮,手指红得像是能渗出血来。试了不少药不见起色,后来喝药喝到闻到汤药味儿就想吐的地步。掌心热得难以忍受,夜里做梦梦见我手掌燃起了两簇火苗,几个人抬着药缸问我问难不难受,我一看那一缸药酒懵了,推说不难受不难受,还美滋滋地炫耀说我举起手来那就是一自由女神。
      纵我恬不知耻,灼热并不因此缓解一分,严重的时候必抓着凉物。这病症在今年秋日尤为严重,有几日达到了不抓凉物则焦躁跳脚的地步。我把手浸在冷水里,那感觉不是一个爽字能形容的。索性日日泡冰水,拿出手后灼热更甚。心知其中利害,这样下去不好。尽量克制住欲望,缩短浸泡时辰,却一直未断绝。
      公子韶绎发现我日日用冷水浸手后,把我锁在了鲛绡居里,每日的菜样是凉拌苦瓜、蜂蜜苦瓜、鸡蛋苦瓜、清炒苦瓜……吃的我直冒苦水,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就是咽不下东西。偶有芦笋和豆腐。给我记忆最深的是苦瓜。我不吃公子韶绎就端着碗在那儿等着,说病不好就一直禁我足。
      他可真是看得起我,门外日夜有大批高手守卫,门内婢女寸步不离,我插翅难逃。曾逃脱过一次,没走出鼎麟宫就被捉了回来,婢女人数翻了一番,日后守卫更加森严。公子韶绎在时室内才留我们二人。
      我对此心存不快,公子韶绎似乎比我更气,瞪住我,嘴唇青紫,哆嗦着想说什么,直到大夫敲门也没说出一个字。
      逃跑的代价是弄了一身伤,后背伤的最厉害,似乎动了筋骨。大夫开了药方,说药粉研磨得越细越好,让丫鬟替我抹匀,找个懂武学的人揉入体内有助痊愈,背后还有擦伤,为免感染,把控好力道和时辰。我以为公子韶绎会叫来戎小绒。他自己碾了药粉,喝令我褪下衣服,我不肯,他把我按在床上,拿起剪刀自背中央豁开衣服,说“你即便不着寸缕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对你怎样,你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鬼样子么”之类的话。
      他变了嗓音,怒气攻心,已口不择言。幸好下手还是很有分寸的。
      公子韶绎揉了很久,我背脊上一片火热,揉来揉去痛得我出了一身冷汗。他每揉一下,我哆嗦着吸一口气,几滴水落在我背上,随之则更多,一滴一滴落得紧,我刚要翻身,他按下我说不要动,我只好说你出汗了就不要揉了吧,我怕痛。他停了一停,继续揉,力道未轻,反加重了。睡前擦药我不说别的,乖乖趴到床上,堵着气,再痛也不喊。
      那天公子韶绎放下狠话说我要是再试图逃跑,他会做出让我后悔不迭的事。
      我委屈极了,公子韶绎对我从来百依百顺,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他一下子这样对我,一时难以接受。
      现在想想,当时真是被他宠坏了,他只是说了一句唬我的狠话而已,我就委屈得跟什么似的。
      所以那天我特别温顺,埋头吃了半盘苦瓜半盘芦笋,埋头嚼下碗里的最后一粒米。食不知味。吃完想起他守了我一天还没吃东西,他说吃不下,摇曳的金链了无生气。
      他走后我憋不住吐了,婢女清理了污渍,他折返回来,脸上愁云一片。
      我说不要管我就好,治了十几年都没治好,又不是什么大病,不妨碍我长命百岁。他上前搂紧了我,说了句不着头脑的话,你要是狐狸精该有多好,吃了我的心,百病不侵。
      每日被公子韶绎逼着喝汤药,喝一口吐一口,随后干呕小半天。公子韶绎发起狠来,把我手脚绑住,掰开嘴巴灌,一点情面都不讲。我一点饭都吃不下了,吃什么吐什么,没有消化的迹象。拖了七八日,躺在床上,再没有力气做任何反抗。
      再灌多少都是一样的,折磨人浪费药罢了。
      不定期陷入昏迷,我不晓得曾说过什么,婢女见了我唯唯诺诺,我问起,她们闪烁其词敷衍了事。公子韶绎对我不再强硬,我吃剩的饭菜他吃,我咽不下的汤药他咽。纵是折磨,他与我一齐受着。隐约记得我应该对公子韶绎说过什么胡话。
      我不想耗死在这里,对公子韶绎有怨,可我知道他的初衷是想治好我。
      我说你这又是何苦,非要我死在这里才罢休么,不是损命的病症。公子韶绎固执得不肯让步,他认准了小疾是大病的始端,认准了既是小症就治得好,我拗不过他。
      汤药是他一勺勺喂下,不吐的话,就可以吃到一块雪梨或者握一会儿他的手。雪梨又脆又甜,是我喜欢吃的;公子韶绎的手让我爱不释手,通常它们是干燥温暖的,而此时是透凉,凉得不符合人的正常体温,在寒冬腊月我也没碰过这么凉的手。我握紧它们,直到它们在我手中变得温热。喝黑乎乎的汤药像喝浓茶,嚼苦瓜如同嚼脆瓜,不知何时起,我什么苦都吃得了。
      公子韶绎将看管我的人撤了去,我得了自由,照旧日日随他去红枫林,我喝汤药的时辰和他去红枫林犯冲,他下来守着我,不知他挑时候去红枫林了没?
      这一番折腾下来,我没瘦多少,瘦了一圈的是他。
      我明确感到公子韶绎对我心怀愧疚,像是欠了我什么难以还清的债,我不知这歉疚何所起,又将归往何处。
      我没再犯病,不知是好了呢,还是入冬的缘故。应是好了。
      几月之后再见面,公子韶绎问起血热,我反握住他干燥温暖的手,竟觉酸楚。
      他的手为什么只在我服药时透凉呢?之前之后都是暖的,我苦自己的愚钝。
      在这陌生之地,脸皮练得足够厚了,白眼看得足够多,吃的苦头也不少,面临欺侮,总期盼着有人前来相救,这只是个奢望。就算有人,也不一定来得及时,很多时候,都是姗姗来迟,这就是现实。要想不受欺负,必须自己想法子。
      至少,想起公子韶绎的时候心是暖的,每次都是。
      不知他傻到何等境界,禁止我泡冷水,却把自己的手放在冰块上,给我清凉。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和表情去做这样的事。鼎麟宫有专门储物的冰窖,从里面拿出任何一件东西让我抱一会儿即可。何苦拿自己的身体不当一回事?
      吃苦的时候,总想着我什么苦都吃得,这点不算什么。公子韶绎灌我的第一碗汤药,留给我终生难以泯灭的苦痛记忆。口苦心苦,不能叫出来,一发声,汤药会顺着喉咙灌到胃里去,苦味无穷。
      我陷在往昔琐事上,恍然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公子韶绎站起身,叠好锦被放在一角:“好了就好。我帮你打通经脉,漓花秘籍本就是给女子修习的。”他垂首,“除了秘籍,扶柳还留下别的了么?”
      我摇摇头,暗笑。
      夜访此处最想问的,他问得不着痕迹。
      公子韶绎未必在意一本秘籍,他看重的是扶柳的遗书遗物之类的东西。手札的事我不打算告诉公子韶绎。人之将去,其言也善。扶柳到离去也没说一句韶绎的好,可见扶柳对公子韶绎成见颇深。
      “我先帮你打通经脉”他说。
      我端详着公子韶绎的五指,白嫩光滑,探手到他的袖口里,果然,他戴了冰蚕丝手套。将其卷下,与韶绎第二的指腹不同,他的指腹微有粗粝,是厚茧和刀口留下的痕迹。
      “你会武功。”
      “京都三少都会。你谙熟这些传闻。”
      是,我早将这些传闻熟记于心,但有另一些声势更大的传闻——公子韶绎不习武功。
      这传闻深入人心,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假可乱真。流言太多,我剥离不出真相。
      我不了解公子韶绎,或者说,若非必要,我想不到去了解他。
      盘膝而坐。四更将至,四肢百骸无甚异感。
      “不行”他擦擦额上汗,“你体内已经有了一股真气,我再输恐怕两气相冲。看你内力深厚,有自行调理的能力,我姑且试了一试”他开口,“我做不到”。
      公子韶绎目不转睛:“你遇到过高人渡你真气、授你功力?”
      “没有的事!”
      反应过激,血冲百汇,我复轻声道:“没有。”已因他这一问而心神不宁。
      “这不是坏事,对你来说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我随便说说。”
      我懂他的意思。
      京都三少名震天下,超越他们的寥寥可数。可我体内的真气不在他们之下。既已站在武学巅峰,怎会轻易把内力渡予他人?要传也会选亲信徒儿,外人积德三世未必碰得见这种便宜事。
      我抠住公子韶绎的胳膊,勉力支撑着问:“是谁?你能想到谁?普天之下,有谁能达到……这种境界……”
      明知问下去会更不利,我却管不住自己——冲入脑海中的猜测让我震惊,我亟需得知真相——当世京都三少声名最炽,武学与三少平齐,甚至在三少之上,必是老一辈风云人物。
      “驾鹤西归的崂山陶天师,已殁的飞剑门凌老前辈,少林寺慧明大师,还有一位是我师父,归一教教主。”
      “你师父他、他多大?”将这四人过滤一遭,我晃晃脑袋,眼前一黑一明,公子韶绎的脸模糊着摇晃不定,我复问,“他老人家高——寿?”
      “正值古稀之年。怎么了……”我能辨出他的上下唇一张一合,听不清楚他后面说了什么。
      到古稀之年了啊……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七十岁仍能行房事?
      我死命抠住公子韶绎,手上却无知觉。
      这真气是我用……我用……我被……不可能!!!
      噩梦侵脑。
      落在胸前、腰侧深刻的吻,缓慢挪动的手掌以及嘴唇在肩膀上的亲昵摩挲……不是一位少年对素不相识的女子能有的耐心。
      年少之人趋于急躁,只对所爱之人细致流连;上了年纪的人往往趋向温存。
      被汗液黏在胳膊上的断发,是骇人的银白……
      货真价实的怪物不是他,是我。
      处于濒死的惊惧之中,对于一个古稀之年的人,却不能说没感觉——九日,足够他摸清我所有的敏感之处。前几日还好,后来几日每一刻未尝不是煎熬,心灵的折磨大于肉身,我以为我会死在他手里。尽管当时我死也想不到他已七十高龄。
      我的回归,或者说我的死而复生震惊了正德镖局,惊吓多于惊讶,从进门开始大家只是盯着我看,没人上前扶我一把甚至对我说一句话。
      山下多荆棘乱石,地气阴湿,溪流遍布,却没形成深邃的河谷。跌落山崖的人从来无一生还。历来去寻的人常踩到断臂残骸或半埋在泥土中的灰暗的人腿骨。冷蛇盘在树上吐火信子,夜风吹灭火把的时候,静到能听见风里猛兽的低吼。
      若有人坠落,是入了鬼门关必死无疑的,纵使不摔个脑浆迸裂,免不了腿折骨碎。失血过多而死、饥寒交迫而死、被猛兽攻击致死……多重危险下,能寻回全尸就算侥幸。
      谁失足跌落山崖了,大家白日结伙晃一两圈便速速返回,不敢多逗留。
      我是走回的正德镖局,除了几片刮伤,衣服挂破了几处,面色憔悴苍白之外,安然无恙——至少在他们看来是这样的。仙仙穿着素衣素鞋一边掐自己一边感受我的体温。我编谎说我挂在了山上斜生的树枝上,没掉下去,不识路,沿途采野果充饥,绕了九日才摸回来。
      我没因跌落悬崖受伤,身上的刮伤是下山时弄的,衣服是我故意撕裂的,但我确实曾跌落悬崖。
      那一日,我和仙仙偷跑出来,挎着小竹篮去山上采野果,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我的篮子里睡着我的小狸猫,一向听话的猫。我这身体一年半载不出毛病,头疼脑热、风寒咳嗽抗一抗就过去,我也比较能忍,一般的小难受,别人根本看不出来。那几日我气血翻涌,低烧,常觉口干舌燥,一到夜里身体异常不适。直觉似乎抗不过,忍来忍去,咳血带给了我死亡的征兆。我对正德镖局里所有人隐瞒了病情,暗地请大夫把脉,他们说辞各异,但能归于一点——大限将至,速去了却遗愿,让亲人准备后事。
      伤心难免,也没有太悲。至少我还能和仙仙一起上山采野果。
      上山路上,仙仙向我描述历来的迷情案宗,极尽夸张之能,说官府不管了,只贴出公文要打柴的人自顾周全。她指给我看:从那几个山头上掉下去,死定了,说到此处,仙仙俏皮一笑,罕有人去呢,上面的果子又大又甜,又大又甜哦!
      我会意。抬手搭了凉棚远望,山头平坦。晴天,山路不滑。
      我唬仙仙:跌下去我不拉你,我掉头就走。
      她反唇相讥:我去过几次了,你第一次来,要掉下去也会是你。那么一大片地方,想掉下去不易,跳下去不难。
      我们冒了此险。
      几声婉啼,不见鸟影,狸猫嚯——跳了出来,我唤它,不听,伸出后爪挠挠耳尖。我笑着上前捉它回来,它三下两下窜到了斜出悬崖的树上,扭头看了一眼,竖起耳朵,对着我直叫,一声惨过一声。
      我攀住树枝去抱它下来的时候,仙仙在一丈开外,背对着我采果子。摔落悬崖的一瞬间,来不及多想,我居然放开了狸猫,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这善心从何而来。养出感情来了吧,它是只乖巧的狸猫,非常非常听话;也许不是,如果一定要死,抱只猫殉葬比一个人悲惨死去要好得多。
      跌下树是因后脑勺被击中、晕厥。
      醒来,人泡在水中,酸软无力,汤药味刺鼻。
      我不知处于何地。身上没有任何痛感。
      显然,我跌下去了,但没落地,谈不上受伤。有人刻意预谋了我的失足,目的不是要我死。
      我的问话,从未得到过回应。呼吸,是我听到的唯一属于他的声音。
      见我平安回到正德镖局,仙仙在我耳边扯着嗓子叫:九天?!哪里的九天?!!!你失踪了整整十一日!!!伤不重,倒跟丢了魂儿似的没生气?吓着了吧?快去躺着!你福大命大,回来了该高兴!
      才十一天吗?
      我被蒙住了眼睛,感受不到光,白天黑夜无异,模糊了时日。不知道跟他呆了多久,在那里的每一刻对我来说漫长如百年。没有一刻不想晕过去,但这十一天是我最清醒的日子,每一个细微的动静都掺杂着濒临崩溃的恐惧感刻进脑海,我以为不能承受更多,却一天天继续承受着。
      说是九天,是由于下山路上碰到一老叟,他说不要去那边的山头,贪得小利,赔了性命,九天前有人坠下了悬崖。
      离我坠崖只九天?当时我这样想。
      高兴!高兴!能活着回来我会不高兴么?我一向福大命大,想死……也……阴曹地府也不敢收……我听见自己如斯回答仙仙。
      我以为会那人终究会把我杀掉。
      把恐惧与耻辱强施在一个未经人事的女子身上,十一日来,她不着寸屡、四肢疲软,但感觉还在,不让她听见他的嗓音、看见他的容貌,知道他的性命年岁、了解他的出处为人,便与她肌肤相亲。不管初衷是什么,该把她杀了绝后患。
      他却把我放生。击晕、带走治病、痊愈、击晕放还,他的所作所为只为告诉我——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掳走我是想救我性命,他不想我死,不会杀我。
      他谨慎非常。同处十一日,我所知仅限于他是男人。此外无踪迹可寻。
      谨慎的人做了最不谨慎的事——将时日无多的幼虎救活,加诸于它耻辱,传授给它本领,放虎归山,遗留后患。我不知他的真正意图所在。他对我了如指掌,亦是我的陌路人。
      是要我一世苟活在噩梦中么?
      他和我都低估了我的复原能力。上山几次找蛛丝马迹,无疾而终后,我放弃找出那人是谁。
      “公子韶绎还在吗?”我问。
      “在!人家公子韶绎一直好好的。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所有人对我说。
      我永不会忘记一句话。
      只要世上还有公子韶绎,就不该绝望。
      回忆如砂纸,粗粝硌人。
      听到公子韶绎说古稀后,我不知什么时候晕过去的。
      卧在床上,就着公子韶绎的手喝了几口水漱口,说:“不知怎的,突然一阵头晕。躺一躺,天亮就好了。”
      “你这样子像是被惊吓到了。”
      “哈——能不被吓到么?几月不见,你不哼不哈来个突袭,又告诉我说你会武功,还断言我得了高人真传,一桩桩的事儿像是做梦。”我哈哈一阵乱笑。
      “不是做梦,是真的。我还以为是他给了你内力,看来不是。”
      公子韶绎不在我面前提扶封的名字,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公子韶绎就用‘他’来代替。我已能自行辨别公子韶绎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公子韶绎说完笑了一下,解下曼陀罗金链,捉住我的脚踝圈在上面。
      用意何在不用猜,我也不去解开它,只动口:“这是扶柳送你的东西,扶柳不会希望你随意转手送人。”
      “你知道他怎么想?”
      “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送的东西被转手送给其他人。”我侧卧,以手支额,做了个极女子的姿势。这姿势,扶柳不会做得出。
      “这个可以拴住你,其他的东西拴不住你。拴住你你就跑不掉了。另外,你不算是‘其他人’。”
      我苦笑一声:“要我说几遍你才能记住?我是白檀。东西你好好留着,不然扶柳回来会伤心的。”
      公子韶绎沉默良久,倏然开口,明明浅笑着却透出悲凉中的绝望之色来:“扶柳不会再回来了”他顿了一下,似在沉思,“对么?你不用回答我,等我说完。”
      “你摆明自己是白檀,发誓会活的好好的、会长命百岁,能告诉我扶柳去哪里了吗?”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却眼睁睁看着他的特征从你身上消失,由男人自动蜕变为女子,变成三番四次要和我撇清关系和我保持距离,碰不得留不住的女子。我可以等扶柳百年,百年之后,你告诉我实话,我能和他同穴而眠、归于其室吗?人不见了,能见到尸身也好。你懂么?”他摇摇头,“你不懂”。
      “有时候,我恨不得你去死。或许、或许这样他就有一线希望能回来。我又宁愿代你去死,保你长长久久、一世平安。我若死了,他回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没有我护他周全,他很容易受伤。”
      “无论我怎么想,一看到你,所做的始终如一。我对自己说,扶柳身子弱,是他自知活不过二十岁才把你招来一并替他活着,他一定放不下我,如同我割舍不下他一样。可我知道,他爱的人不是我……”
      “你的瞳孔、你的发色、你的笑容、声音、样子、伶牙俐齿,你所有和他的不同都让我恨得发狂,同时又让我爱不释手。我希望他就是你这个样子的。他一定也喜欢你这个样子,也想变成你这样,我想让他快乐。不想让他病弱着,不想他随时有可能离我而去。他平安活着就好,这奢望过分么?我不好男风,我只喜欢他。”
      “这对你不公平。檀檀。如果你不能把他还给我,就让他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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