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一梦》咸雪

25、第二十五章【大鱼】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树叶上积蓄的雨水偶尔落在房顶瓦片上，发出一片清脆且十分好听的声音，配合着房檐滴落的有规律的水滴声，像是哪位大家特殊的演奏。

　　英晓暮坐在床边有一会儿了，他不说话，只是兀自在想着一些事情，脸上的表情忽明忽暗，却始终都带着些微苦涩。啸空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堪称表白的话已然被某人听了去，脸也一阵红一阵白的，尴尬的要死，方才还伶俐的嘴巴这会儿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等到英晓暮意识到这屋内的空气有多沉重时，啸空已经憋得半死不活了，他想说话，又怕说不好吓到英晓暮，可看着他愁云惨淡的脸十分心疼，不说出几句安慰的话或做出什么安慰的性的事来，就好像自己特别没用似的。

　　英晓暮下意识地抓着被角掖了掖，显得也有些局促，这个动作无疑是没用的，可他却也像不做点什么就觉得别扭。嘴巴动了动，没出声，飘忽的视线落在啸空脸上片刻后，他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说要坦白，可我真不知该怎么说，倒不如你问吧。”

　　他放松的神情似乎能传染，一瞬间也令啸空绷紧的大脑舒缓开来，于是想也不想地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英晓暮一怔，随即淡笑着道：“现在该关心的是你吧？芮燕说我一时半刻死不了，倒是你伤得更重些。”

　　啸空傻愣愣地眨眨眼，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反正挺好的一个人是被这笑容吸进去了，呆看半晌才傻笑着说道：“嘿，我这点伤不算什么，想当年下山，那老头的一顿捶愣是送我跟阎王喝了顿酒！现在不过是筋脉伤了一点，连小鬼都不愿理我，完全不算个事！”

　　他挠挠头，不自觉地露出颇具代表性的憨实笑容，不过满脸阳光灿烂，十足像个讨到了贤惠娇妻的穷小子。他这人一兴奋话就多起来，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可多半都是些没用的废话。忽然意识到英晓暮始终是笑着听着，啸空猛地就不好意思起来，老脸一红，砸吧砸吧嘴，嘿嘿地傻笑起来。

　　这情景和很多年前的太相似了，啸空一时恍惚，手下意识就伸了过去，像是想抓住英晓暮的，可突然又觉得两人现在的关系似乎并不妥，便顿住了，片刻后有些不自在地问道：“你以后想怎么办？要回英……”

　　不待他问完，英晓暮便摇摇头打断他，取过乌追剑放在啸空伸过来的手上，说道：“以后的事要怎样，我现在也没想好，不过英庄恐怕是不会回了的。”

　　啸空握着剑一时不知如何推脱，气氛跟着就又尴尬起来。这两个人在这方面倒十分有默契，啸空着了魔似的死死盯着英晓暮的脸，怎么都看不够似的，眼睛眨也不愿眨一下，这样尴尬的气氛好像对他完全不能造成什么影响，他反而乐在其中，巴不得卯足了劲儿地看回八年的本。

　　而英晓暮竟也脸不红心不跳地任他看着，只低垂着眼睛，视线定在乌追剑鞘的花纹上，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事，也是一副对这尴尬局面浑不在意地样子。

　　“真是受不了你们两个，外面天都要塌了，你们还在这含情脉脉个什么劲儿？”门猛地被推开，沈絮凡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走进来，平日里装人用的扇子在手里被捏得“咯吱吱”地直响。

　　啸空吓了一跳，腾地要起身，却觉得全身经脉火辣辣地疼，便捞上岸的濒死之鱼似的扑腾一下，又栽了回去，一边“哎哟”地喊着疼一边道：“姓沈的，看不出你表面像个人，怎么还有偷听的习惯？”

　　此言一出，沈絮凡这嘴上向来无德的人居然语塞了，脸上隐隐显出姹紫嫣红的色彩。来之前，沈楚璃就跟他断言，说英晓暮刚刚恢复，两人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久别重逢”，加上这两位关系非常，必定不能说什么正事。沈絮凡虽然也这么觉得，可毕竟对啸空胆大心细的能耐有一定了解，于是对某人误判的情况下跟媳妇打了赌。

　　两口子本来约好坐在屋里等个把时辰，看啸英二人会不会穷途末路地来请他们，不过刚等了小半个时辰，沈楚璃忽然觉得不太舒服，便离开去后厨张罗着熬粥。沈絮凡自己坐在屋里，想了半天，终于在一炷香烧完之前，忍不住带着不明的原因和目的溜出了门。

　　沈絮凡干咳一下，低声道：“谁愿意听你们的肉麻情话？还不是我跟楚璃打了赌，以为你……”他说着，脸上的颜色忽然一扫而空，咬牙切齿地道：“啸空啊啸空，我真是低估了你啊！”

　　啸空闻言看向英晓暮，两人不约而同地对上了视线，英晓暮略显惭愧地赧然一笑，眨眨眼，而啸空不知想到了哪里，脸突然就红了起来。

　　沈絮凡一看他那德行就猜个七八成，扇子举起来作势就要给他一下，可看着他爬都爬不起来的样子只得恨恨撂下手，骂他道：“瞧你那精虫上脑的模样，我告诉你啸空，没个三五时辰你站都站不稳，少想那些歪门邪道的事！”

　　门口处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只听沈楚璃带着笑意的声音一起飘过来：“真想不到沈大公子是这般重视赌约的人呢。”

　　本来就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的沈絮凡，僵硬地转过身，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似的干笑着：“楚、楚璃，你吃完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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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四人卧床的卧床，落座的落座，啸空十分有幸地得到跟沈楚璃同样的待遇，不止吃着沈家主母亲自煮的粥，还有一个标志的小丫鬟小心地喂着——只是悲催的多一眼也不敢看罢了，但究竟是“不敢”还是眼中已有别人，那就不得而知了。

　　问话的换成了沈絮凡以后，自然直逼主题，英晓暮倒也配合，有问必答，从他这次离家开始，种种看似寻常却细想之下极为古怪的事便从未间断过。

　　“大约半年多前，韦肖忽然出现在渝州，虽然不能确定是他，可偏巧那时父亲出门访友。”英晓暮用茶碗的盖轻轻刮着飘起的茶叶，那句“访友”说得十分有味道，接着说道：“他离家一个多月后才回来，看起来非常疲惫，而且脾气暴躁愈发难以控制火气。”

　　沈絮凡不意外地点点头，问道：“是跟啸邪神功有关吧？”说着看向啸空，又道：“当年那本残破的心法，果然是被他得到了。他用韦肖来试心法，结果使他走火入魔，却依旧没能得到掌握啸邪神功的方法，所以才会那么气恼。”

　　英晓暮点头道：“不错，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原因。”

　　啸空莫名其妙地问他：“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会追着韦肖出来？你该不会不知道那群人根本打不过他吧，怎么还要来送死？”

　　英晓暮放下手中的碗盖，并没有看啸空：“这事也是我刚刚才想到的，那时的我……脑袋里的东西还没有这么多。”

　　沈絮凡瞪了啸空一眼，说道：“追杀走火入魔的韦肖，用武林大义这个旗号再合适不过，而身为盟主，特意派遣独子率众前往，更是个极好听又名正言顺的理由。”

　　沈楚璃一直保持着沉默，一边喝粥一边听故事似的听着，这时忽然不轻不重地将粥匙磕在碗边，发出脆响引得三个男人都看过来，蹙着眉道：“恐怕不止是个漂亮的理由。”

　　英晓暮的眼神骤然一凝，然后慢慢沉了下去，冷冷的，像是连射进去的光都被凝固住了，一动不动，只闪出几缕异常冰冷的光。

　　“不止？”沈絮凡低笑几声，说道：“那韦肖是何人？宏教人数虽多，可地位高到能时常接触到教主并得到他信任的人却很少，他是一个，就算已变成走火入魔的废人，可谁能保证以他为饵，钓不出其他不是废人的大鱼呢？”

　　他这话中所指的意思太明显，加上冷笑着朝啸空投去的一瞥，就更好猜了——这大鱼，无非也就是现在坐在英晓暮面前的几个人吧。

　　屋内瞬间安静了，但只是一刹，就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喂着啸空吃粥的小丫鬟不知怎的，忽然将粥匙掉在地上，上好的瓷器应声碎裂，吓得她慌忙趴跪在地上，连声求饶。

　　啸空的脸被床帐的阴影笼罩着，忽明忽暗地让人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能分辨出那双异常明亮的眼里所含的嗜血光芒，杀意毫不掩饰地散发出来。沈府就连扫地的大伯手中可能都有个把人命，而这个沈楚璃的近身丫鬟就更不用说，此刻却被他杀意所吓，整张脸几乎都要贴在地上了。

　　“连站都站不起来，你那内力还是省省吧。”沈絮凡冷眼看看他，又看看英晓暮，他很明白啸空的那片逆鳞在哪里，可天下间明知如此还敢屡屡碰触的人也就只有他了。

　　“沈……”

　　“说得有理，”像是预料到啸空要说什么，英晓暮突兀地打断，平静地对啸空说道：“帮父亲找到宏教余孽，确实是我刚离开家时的目的，沈絮凡猜得并没错……我不想骗你。”

　　最后那句话很轻，可在这落针可闻的屋里准确地落入啸空耳中，他浑身散发的寒冷杀气瞬间便没了，愣愣地眨了眨眼睛，跟着就傻笑起来。

　　沈絮凡最看不得他这副模样，后槽牙几乎要被磨平了，站起身道：“我瞧你根本不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此番缘由因果也没什么好推测的，你只要闷在屋里看着美人就够了！”

　　英晓暮一怔，尴尬地偏过头咳了几声，被那句“美人”刺激得不小。

　　沈楚璃忍不住笑出声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英晓暮，拉着还想恶心几句的沈絮凡、带上吓得不知所措的小丫鬟，从外面把门关好。

　　只剩啸空和英晓暮两人后，啸空的笑意渐渐敛去了，他听见英晓暮说不愿骗他时着实是高兴的，从心里往外高兴得不行。

　　英晓暮起身走到床前，端起还剩一半的粥小喝了一口试了温度，便送到啸空嘴边，表情始终淡淡的，轻声说了句“喝吧”，便只是低垂着眼眸看着碗中的白粥，不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