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王-归处》奚木离

22、第二十章

　　古式的高粱建筑的广阔屋内，窗外惨淡晕黄的月光透过格子楞窗照进屋内。一处昏暗的角落里，歪斜着躺着几个人。另一处昏暗的角落，一尊铜铸的香炉正静静的燃着甜蜜的香，袅袅的青烟升腾弥漫整个屋子，钻进他们的梦里。

　　流火眉头紧蹙，拳头紧紧攥着，像在挣扎，又像在抗拒，终于闷哼一声，睁开了眼睛。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刚刚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小夜带着他回到了云光，他们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再没有那些烦人的事情和讨厌的人，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到他几乎就要沉睡在梦里不愿再醒来，可是他却突然看见小夜身后那一团黑色的雾气，一点点将她吞噬，心中一惊，便醒了过来。

　　“小夜！部长！”他叫着，借着昏暗的光一寸寸梭巡着。

　　“柳生！”流火吃了一惊，怎么他也跟着进来，忙去摇他，“柳生，醒醒！”

　　几米之外更暗处躺着的幸村手指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听到流火的声音，叫道：“流火。”

　　“部长！”流火惊喜回头，“部长，小夜呢？”

　　“在这里。”幸村低头看了看怀里沉睡的人，她的手依旧紧紧的圈在他的腰上。他握住她的手，把她的胳膊慢慢放了下来。流火跑过来蹲下，叫道：“小夜，醒醒，不能睡！你醒醒！”

　　“这里太暗了，要是有光就好了。”幸村看了看四周说。

　　“我刚刚看到墙上好像有蜡烛，可是没有火。”正说着，那边柳生动了动，说：“我有火柴。”

　　流火惊喜的跳了起来，一边对幸村喊：“不能让她睡，一定要把她弄醒。”一边和柳生去点蜡烛。

　　屋内墙壁一人高的位置上竟放了一圈的蜡烛，他们把所有的蜡烛都点亮之后，火柴也基本用完了。

　　终于明亮起来，满室的烛光辉映中，幸村终于看清了高仓夜，心中顿时一惊。她眉心蹙起，牙关紧闭，额头上满是汗水，脸颊却触手冰冷，很不正常的温度，暗觉不好，他将她扶着靠在自己身上，撑着她垂下的头一声声叫她：“小夜，小夜！”

　　忽然，她胸口剧烈起伏几下，闷咳一声，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人又软软的倒回幸村的身上。

　　高仓夜此时正陷在光影交错的幻境里，众生颠倒中是七岁那一年，他带着她一路躲避追兵，走投无路之后竟然决然的进了瘴气弥漫的山谷中。她是灵主，自然不怕瘴毒，可他却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她。

　　他们身上都有长途奔波跋涉的伤，没有药，也没有吃的，身受瘴气之毒，他年幼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昏睡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多，可依旧执拗的抓着她的手，说：“除非我死，否则阿璃你不许去结那该死的契约！”他用衣带把他们的手绑在一起，即使昏睡也牢牢抓着不放，只要她动手去解那衣带，睡的再沉，他也可以马上醒来。

　　他知道她想偷偷去找那些一直在寻找她的人，因为只有那些人可以救他。

　　是呀，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是彼此最亲最亲的人，对方有什么想法只是一个眼神另一个人便可明了。

　　“阿璃，我们没有父亲母亲了，我只有你了。”醒来的时候，他睁着有些暗淡的眼睛看着她说。那双眼睛曾经是那么的明亮，笑起来眉眼狭长，虽年龄尚小，却已可以看出长大后的清隽模样。可是现在，却已经笼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渐渐无神。

　　他们不过是要一个她，他若是不管她，自己便足够可以好好生活。可是，他却要用这稚嫩的身躯硬要为她撑起最后的一片没有纷争的自由的天。

　　这一年，她七岁，他十岁。他们一起经历了人生最大的变故。

　　这一年，他们的母亲离世，碧色的高迦山被鲜血染红，成为了他们心里经年不退的一个噩梦。

　　这一年，她终于趁着他最后一次昏睡，解开衣带，独自出了山谷，找到了当时的三殿下，与他结了契约。

　　她跪在灰色的地板上，垂眸看着阳光透过身后红漆木的格子窗照进来洒在地上的斑驳光影，双手平举于额深深叩拜了下去，“……夜璃愿与炎修结灵主契约，从此以后，守护追随，不离身边……”

　　她用灵主的契约换回了束草果和云光最好的医官，解了他身上的毒瘴，治好了他的伤。

　　去往国都的车上，她抱着他大哭：“父亲没了，母亲也没了，阿璃只有你了。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可是，修大人却不允许他留在国都。九黎师傅说灵主不需要家人，不需要朋友，只需要侍奉的神灵和契约的主人。

　　滂沱大雨中，她和他快跑着穿过一道道殿门。正高兴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偷跑，高兴还有最后一道们便可以离开。她满心雀跃的打开门，可门外没有三千的浮世繁华，有的只是一脸冷峻的修大人和他身后冰冷如雕塑般的兵士。

　　“看来，我需要提醒一下小阿璃你自己的承诺……”作为惩罚，修大人命人带走了他。不管他们如何的反抗挣扎，稚龄的身姿和微薄的力量都显得是那么的毫无作用。

　　她跪在流光殿前白色的石阶上一下一下重重的叩着头。“……阿璃错了，阿璃再也不跑了，求你不要打他……阿璃错了……”她一遍遍哭喊着，磕破的额头上流下的血滴落在石阶上，被大雨冲刷着，染红了她白色的衣裙。血水流进眼睛，模糊了她的视线。

　　鼻间是空气里潮湿的水汽，泥土的芬芳，满殿馥郁的桃花香气，还有她身上鲜血的腥气……

　　“小夜！你醒醒，我求你醒醒啊！”流火徒劳的拍着高仓夜的脸，大大的眼睛中已满是泪水。

　　“她怎么会这样？”柳生惊讶问道，“我们都醒来了，她为什么……”

　　流火没有回答，仍是在不停的叫着高仓夜。也不知多久，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然而，他们还未来得及高兴，幸村就发现了明显的不对，她的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处，根本不是清醒的样子。

　　猛地，她跳了起来，扑到地上，对着虚空的某一处磕头哭道：“阿璃错了，阿璃再也不敢了……阿璃以后一定乖乖听话，再也不跑了……求你不要打他……”

　　幸村和柳生皆是一震，谁也说不出话来。

　　“小夜！”流火最先反应过来，扑过去抱住她，“这都是假的，是幻境，小夜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流火，流火啊！”

　　“流火……”高仓夜喃喃，却终是尖叫一声捂着额头倒在地上。

　　她看到炎修冷冷的说：“他会成为你的软肋，会成为你致命的伤，所以，他必须死！”她惊惧的看着他慢慢扬起的手，尖叫着扑了上去，耳边却传来另一个女声：“如果我得不到，那么你也不能得到！他是我的！是我的！我的！”清水绝望而悲戚的面容显得有些疯狂，她厉声叫道：“那么多人因你而死了，可你为什么还能活着！”

　　是啊……那么多人都死了，为什么她还能活着呢……

　　高迦山上一株株繁茂的参天古树下悬挂着一具具人的身体，他们有的血已流尽变成点点灵光散去，有的还在继续淌着血，那鲜红的血液染红了高山上碧色的青草地和翱翔着飞鸟的天际。

　　加藤爷爷和山里的其他人青白着脸痛苦的向她伸出手：“请您救救我们，请您佑护我们……”无数双手爬上来抓住她的身子，掐住她的脖……

　　高仓夜长大嘴呼吸着，心中痛苦绝望，意识越来越混沌。然而，却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如同穿过重重雾霭，紧接着，又有另一个声音遥遥传来，他们说：“阿璃，要好好活着……”一瞬间，各种情绪齐齐涌来，悲伤的、快乐的、痛苦的、幸福的，大悲大喜间令她几欲崩溃。

　　“……小夜！小夜！”

　　有人在喊她，是谁在喊她？

　　意识在渐渐远去，身体疼痛的麻木，没有分毫动弹的力气。就这样睡去吧，可那个声音却不厌其烦的一遍遍传来，“……小夜醒醒！我是流火，醒醒啊！”

　　……流火？

　　有那么一刹那，高仓夜看到了另一个画面，一个红发红眸的男孩紧紧的抱着她，执着的呼唤着她。然而，也只是这么一瞬，她的眼前又变成了那染了血色的高迦山和那一双双紧紧扼住她咽喉的冰冷的手……蓦地咬紧牙关，拼劲全身力气推开那些抓着她的手，一把拔掉那些人身上插着的短剑，狠狠地扎向了自己的手臂……霎时，所有的幻境从眼前淡去。

　　高仓夜捂着手臂喘着粗气倒在了地上，身旁的地上有一只拔掉了蜡烛的烛台，尖锐的铜叉子上滴着鲜红的血。

　　一室寂静。

　　流火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人小心翼翼的将她抱起，揽在怀里。高仓夜费力的抬了抬眼皮，勉强扯了扯嘴角，“流火。”

　　“没事了，小夜，没事了……”流火哭着说。

　　“……抱歉，让你担心了。”高仓夜拍了拍流火，垂眼看了一眼一旁染血的烛台，轻笑，“我还以为是把剑呢，没想到……是个烛台啊……”

　　“伤口很深，需要止血。”柳生看着流着血的伤口说，“这里不知道有没有可以止血和包扎的用品。”

　　“我去找找看……”流火说着起身，高仓夜抬手按住他，淡淡道：“不用找了，这里……不会有的。”

　　“那先用这个吧。”柳生拿出手帕，手法娴熟的裹着伤口。

　　“谢谢。”高仓夜说，叹了口气，“不过，为什么流火和柳生君也来了？”

　　流火抿唇说：“那个来叫我的柳，是假的。”

　　“我去找流火的路上碰到了柳，他说他并没有帮山本老师带过话给流火。”柳生说，“接着我找到流火和他一起赶去了清水家，刚到那里，就看到……”柳生的话音顿住，没有再说下去。

　　等身体稍稍恢复了一些，高仓夜扶着流火站起来，环视了一圈屋子，向着香炉走过去。拿起镂空的炉盖，伸手进去捻了点香灰出来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心蓦地沉了下去。

　　“怎么了？”发觉不对，幸村问。

　　香灰是虚延草燃烧后的灰烬。

　　“这是虚延草燃烧后的灰烬。”高仓夜说，沉默一下，继续说：“虚延草有很强的致幻作用，人一旦陷入幻境中无法醒来，便只能永远的待在幻境中。”

　　“真是太可恶了！”流火愤愤。

　　他们知道她最怕什么，知道她一个人必定无法从幻境中醒来，因此找了人假扮柳把流火引开，到时候，她就只能被困在这里了。

　　轻哼一声，高仓夜嘲讽道：“他们的目标是我，不过能把这个东西搞来，做到这个份上，希晖他们，也算是对我费了一番苦心。只是……”她看向幸村和柳生，抱歉道，“只是连累幸村君和柳生君。我知道这一切对于你们来说有些匪夷所思，但是，请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让你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