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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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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第一天,高仓夜和桔衣、流火一起去了广觉寺。因为新年,寺里的人比起往常明显多了些,平时总是空荡冷清的院子也显得热闹了许多。路上的积雪已被寺里的小师父们清扫的干干净净,露出一块块青灰色的石板,时不时有几只未去南方过冬的鸟儿从落了枝叶的树梢上飞下来,昂着小小的脑袋在路沿上踱上几步。
寺里请了专门的师傅在院子里现场制作新年麻薯,每制作好一个便笑着递给围看着的孩子们,色彩鲜亮的各色口味的麻薯,远远看去,圆圆糯糯的煞是好看。廊下摆了几坛寺里自酿的新年酒,有师父用红釉的浅口小瓷碟分了盛开,供拜祭的游人们品尝。
碰到吃的,流火总是格外敏感,只是刚过了临水的石桥,便眉开眼笑的跑了过去。虽然广觉寺已很熟悉,但毕竟新年人多,未免走散,桔衣还是一起跟了上去。
些微寒冽的冷风里带着酒香甘醇的味道,还有寺庙里特有的檀木香气,再加上孩子们欢喜的笑语,忽然就在往日里超脱凡尘的意味中多了些人世烟火的生动气息,令人觉得分外的温暖。
高仓夜拢着手呵了呵气,紧了紧围巾,缓步四处随意的看着。
院角的绘马架子前站着几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子,垂首敛眸认真写着心愿,清丽的眉眼间还透着不谙世事的青涩。看着她们,蓦地就让她想起曾经的自己。那个时候,她也是这个样子吧,如她们一般认真的祈愿,天真的相信只要满心虔诚就会得神灵怜悯,实现所有。相信她和他会永远在一起,不会分开。可是,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永远,就算云光的人的生命如此的长久,也没用永远……
“如果要许愿的话,光看可是不行的哟。”忽然的声音打断了沉思,高仓夜心中一震,不敢相信的回头,对上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仁……王君。”
“巧啊,高仓。”仁王挥了挥手,微笑,“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高仓夜轻轻笑笑。
仁王走过来,瞥了眼绘马架子,把手中的绘马递过去,“要许愿吗?”
“谢谢,不过不用了。我怕自己太贪心,会想要太多。”高仓夜摇摇头,半开玩笑的说道。仁王挑了挑眉,收回了手,低头看了一瞬,弯弯唇角,抬手把空无一字的绘马系在了架子上。
高仓夜不解的看向仁王。仁王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微微的仰着头,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说:“因为我也很贪心,不知道写什么好呢。”
高仓夜收回目光,咬咬唇,终是忍不住问道:“仁王君想要什么呢?”
仁王转过头,静静地看了高仓夜半响,蓦地一笑,说:“麻薯。”
“麻薯?”高仓夜怔愣。
“嗯。”仁王眯眼笑着,抬了抬下巴,说,“那些麻薯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高仓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刚好看到流火扬着笑脸,抱着一个纸袋从围着的人群里跑出来。“小夜小夜。”流火叫道,看到仁王略微一愣,却什么也没说。双手托着纸袋凑到高仓夜面前,笑说,“看慧明师父给我的麻薯,是小夜最喜欢的红豆味的哦。”
高仓夜伸手接过,看看仁王,略微一顿,抿唇笑问:“仁王君要试试吗?”
仁王弯了弯唇角,说:“好。”从袋里拿了麻薯慢慢放进口中。
“小夜,听师父说这附近晚上有庙会呢,我们一起去吧。”流火说。见她点头,又转头问仁王:“仁王要去吗?”
“我还有事,你们玩的开心。”
高仓夜垂眸轻笑,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先走了,仁王君,再见。”
“再见。”
脚踏上石桥,心里总想要回头去看看,可终究是忍住了。高仓夜抬手放在胸前,轻轻按着,脚步未停的踏过石桥,走过石板小路,出了山门。
其实她一直都不太喜欢吃甜食,却惟独对红豆口味的点心情有独钟。为此,他还曾经不解的问过她:“为什么独独喜欢红豆?”
那时,她是如何回答的?
记得她垂头喃喃半天,也始终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来,只微红了脸低声叫道:“我就是喜欢!”可抬起眸时却看到他那双盈满笑意的眼睛,只一瞬间,她忽然就明白了。
红豆相思,相思红豆。
她为什么独独喜欢红豆,原来,他一直都是明白的。
装着麻薯的纸袋还留有余温,暖暖的熨帖着她。伸手从袋中拿出一个麻薯放进口中咬开,等红豆香甜的味道慢慢在舌尖化开,再缓缓落入心里。
“好吃吗?”流火停下脚步问。
高仓夜眯眼一笑,轻声道:“好吃,一直都很好吃。”
流火伸手从袋中拿出一个麻薯,狠狠的咬了一大口,弯着眉眼笑道:“的确很好吃。”
回到家时,桔衣习惯性的去查看信箱,意外的在里面发现了一封信。信的收信人一栏上写着高仓夜的名字,寄信人一栏却是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行陌生的地址。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明信片,还有一张新年贺卡。
明信片上印的是国外有名的山脉雪景,银装素裹的山巅映在明媚阳光下,格外的灿然生辉。
桔衣翻了翻明信片,蹙眉递给高仓夜,“真是奇怪,会是谁寄的?”
高仓夜接过,看到贺卡里熟悉的字体后,心中顿时了然。“是幸村君寄来的。”她轻声道。
那一日,她在教室翻看杂志,无意中看到了这样的景致。小时候一直生活的高迦山,虽然不像南部那样终年都是夏季,却也是翠绿如春,不见积雪。而后在神殿,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雪景,心里只觉得美极了,便随手指给了身旁的那个人看,却没想到,他竟就此记在了心里。
流火愣了下,有些兴奋的问:“那部长都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就是祝我们新年快乐。”高仓夜笑笑,抬手把流火推上楼梯,“快去准备一下,吃过饭后我们就去庙会。”
这是他们第二次参加庙会,路上的行人一如既往的多。三个人奋力走过一段人潮拥挤的路程,才终于得以喘口气,空闲了些。
“这人怎么这么多啊。”流火扯扯衣带,“比夏祭的人还多呢。”
“好像是因为附近神社或寺庙里的人都会来这里举行祭奠活动,所以来观看的人就多了。”桔衣拍拍流火,拿掉他一直揪着衣带的手,“别揪了,再揪就要开了,这可是好不容易才穿上的。”为了应景,他们来庙会前都换了和服,可这种衣服看起来端庄华贵,却十分拘谨,远远没有平常衣服的舒适。
“我再也不要穿这种衣服了,一点都不舒服……”埋怨的声音忽的顿住,流火面上露出一丝慌乱来,手里胡乱的翻着衣服,“糟了!小夜给我的福袋找不到了,肯定是刚才被挤掉了!”
高仓夜一把拉住着急要跑的流火,说:“别急,这里人这么多,我们一起去找。”
可别说现在是晚上,就是白天,这么多人,掉了东西也很难找到。找了几个来回,都没有找到,问了路人,也都说没有见到。
“早知道我就不贪玩来看这庙会了。”流火垂头,无比沮丧。
“只是个福袋,回去再做一个就好了,快别难过了。”桔衣安慰道。
“那不一样。”流火低声道,声音坚持,“这是小夜亲手给我做的,是不一样的。”
高仓夜拍拍流火,环顾四周来来往往的人,除了无奈还是无奈。正在一筹莫展时,听到一个略显清冷的女声:“请问,你们是在找这个吗?”
高仓夜回身,一眼便看到了对方手上托着的福袋。流火一个箭步窜上去,欣喜道:“就是这个!”
那女孩淡淡笑笑,把福袋递给流火,“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流火重重的点头,小心翼翼的接过福袋。
女孩的目光轻轻掠过,了然一笑,说,“既然是很重要的东西,可一定要收好了,下次再丢,也许就真的找不到了呢。”流火忙不迭的点头,连声道谢。女孩只是淡淡笑笑,欠身告别。
也许是因为路灯灯光的问题,那女孩离开的背影显得极为模糊,像是笼着层光,叫人看不清楚。
乘车回去时,半路上又开始零零散散的飘起了雪花。
漆黑的夜幕,一片片白色的雪花从空中飘飘洒洒的落下,若不是脸上触感的冰凉,便宛若站在三月的花海中。
抬手抚掉流火肩上的落雪,高仓夜笑笑,说:“雪下大了,我们快点回去吧。”流火点点头。
加快脚步往回赶,可刚转过路口没走几步,便被桔衣拉住了衣袖,小声说:“殿下,你看前面。”高仓夜抬头望去,不远处晕黄的路灯下,幸村一身深灰色大衣,侧身微仰着头,静默立于莹莹白雪之中。她尚未出声,流火已高兴的挥手叫道:“部长!”
听到声音,幸村笑着转过头来,却有些出神的愣在原地。她一身白底繁花的振袖和服,纷繁白雪中,朵朵繁花好似要飞到空中。
“新年快乐。”幸村微笑。
高仓夜瞥了眼幸村肩头的雪,含笑看向幸村,“新年快乐,幸村君。那些明信片我很喜欢,谢谢。雪下大了,幸村君也请来喝杯茶吧。”
幸村点点头,温言道:“那就打扰了。”
进了茶室,静静打量了一圈后,幸村的目光落在窗前卷着的珠帘上垂着的绦穗上,半响笑道:“这个很有意思,有些……新奇。”
这个绦穗是桔衣按照云光的结穗手法编制的,与这里的看起来的确有些不同。高仓夜蹲下从橱柜中端出茶具,笑说:“这是桔衣编的。”
“不是高仓吗?”幸村打趣道。
高仓夜摇摇头,“我很笨的,做不来这些。”小火炉上的紫砂小壶烧开了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她关掉火,拎了小壶依序泡茶。茶是云光上好的玉露茶,碧色的茶汤配着白骨瓷的茶具,别有一番意境。她将泡好的茶递给幸村,说:“我原以为你还在国外的。”
幸村接过茶,“我今天刚回来。”笑了笑,又说,“之前见过高仓穿浴衣,这次,倒是第一次看到高仓穿和服。”
高仓展了展衣袖,无奈道:“是不是很奇怪?”
“怎么会?”幸村捧着茶杯笑道,眼中是温和的光,“很漂亮。”
高仓夜抿唇笑笑,低下头喝着手中的茶。
室内一片静谧,隐约可以听到室外桔衣和流火的声音……
“大晚上吃这个,你也不怕消化不良?”
“桔衣,消化不良这样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好吗?”
……
高仓夜与幸村不约而同抬眸,相视而笑。
“下个星期六我们要开始复习功课,地点在我家里。”幸村抬头看向高仓,问,“高仓有时间吗?”
高仓夜点点头,笑道:“有时间,我会准时到的。到时,就麻烦幸村君了。”
幸村温温柔柔一笑,“高仓客气了。”站起身来,他说:“时间晚了,我该回去了。”高仓夜亦跟着站了起来,“我送你。”
雪依然下着,比之之前的更大了些,高仓夜回房子取了雨伞出来递给幸村,幸村接过,低声道了“再见”转身离开。
原本以为晚上喝了茶,定是睡不着了,却没想到只躺了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只是又做了奇怪的梦。
这么多年来高仓夜做过很多梦,大都与他有关,即使无关也是与身边的人有关,但从未梦到过幼时在流光殿学习的情景,毕竟那几年的时光与其他相比实在太过浅淡。而这一次,她却意外的梦到了曾在流光殿教习自己的九黎师父。
梦境十分的清晰深刻,从九黎师父平静无波的眼眸到他不断开阖的嘴唇,再到他白皙修长的双手以及修剪圆润的指甲,甚至于他手中捧着的书册上画着的白色“雾莲”,无一不栩栩如生,如在眼前。
“雾莲”虽叫“雾莲”,其实是云光的人死之后的执念幻化。执念解,其则散。对此,她曾很是不解,“明明云光的人死了便要消散在自然中,为什么还会有这‘雾莲’?”
“人总是会有执念,由于一直牵挂着某些放不下的人或事便不能安心离开。”九黎师父翻着手里的书,头也未抬的淡淡的回答她,“但是殿下是灵主,灵主只需要责任,不需要执念,若是需要那也是对神灵的执念,而非其他不该有的感情。所以殿下,无欲勿执,才能长久,更得自由。”
“如果有了会怎么样呢?”她好奇的问。
“那只会害了殿下,亦会害了他人。”九黎师父抬头看着她,目光有些冷。似在提醒,又似在单纯的讲述。那双深沉如晦的眼眸好似穿过她的眼睛钻进她的心里,窥见了她心底那份最隐秘的情感,以至于后来她从梦中惊醒,那饱含深意的目光也依然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梦中最后的场景是在神殿下白色的祭坛上,九黎师父手沾守宫丹砂一脸肃然的点在她右臂的臂弯处,鲜红明艳的色泽一点一点透过皮肤沉了下去,像是一把烧的通红的烙铁将她的整条手臂,她的全部所有,灼的滚烫无比。之后,九黎师父随着祭坛下的人一起叩拜了下去,匐于地上,凛冽的寒风从耳边呼呼刮过,毫不留情的从她的衣襟灌进去,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远去,唯留神殿那满眼绯色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