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强迫观念

4、D

　　这个城市突然就会下雨，完全没有预兆。
　　江滨站在落地窗前，看大雨拍窗，身上突然就有了凉意。有一只虫子撞在窗上跌落下去，掉在延伸出去的窗沿上，痛苦地挣扎。
　　他叹口气。当年自己察觉心意后仓皇出逃，回国后也留在M市如何都不肯回老家，就是怕见到她。连看着她的照片，都想伸手拥抱。
　　最怕是心里有鬼，而他还不知道可以克制到几时。
　　但是沈紫良还是来了这个城市。一开始，是想阻止的，而他那吊儿郎当的小弟却说：“你即使让她来，也不见得有什么坏。”
　　小弟看准了自己的懦弱吧，才能把话说得这么轻松。
　　江滨苦笑了一下，点起一根烟。
　　响起敲门声，江滨回头，看见门被轻轻推开，一人探进头来，看到他，扯起笑容，然后大咧咧地走进来。“HI，兄台。”
　　“什么事？”
　　“这个项目我们拿下了，金融中心的建筑设计。”来的人是周家俊，也就是JZ建筑设计事物所的另一个老板。他把手中的文件放到江滨桌上，愉快地坐到椅子上。
　　江滨拿起合同书翻了翻，笑着拍拍他的肩。“晚上一起吃饭？”
　　“饶了我吧。出差几天回来还要对着你，我当然是陪我的亲亲老婆吃饭。”周家俊摆摆手，“你也是，老大不小了，试着谈个恋爱吧。”
　　江滨习惯性地微微笑，不说话，双手却没有停下，将文件整理分类归档。
　　周家俊无奈地看着他。当朋友那么多年，再了解他不过，当他不愿意再说的时候，就是这样子。沉默着，认真地做一些不需要他去做的事。想着，突然把身体往前倾，单手架在桌上，抬眼盯着江滨看。
　　“做什么？”江滨疑惑地看着他。
　　“我听说……”他顿了一顿，“她来了。”
　　江滨微微一愣，很快就恢复如平日。“家俊，你指谁？”
　　“沈紫良啊。不是我说，你不适合装傻。”做人有时候就要直来直往，何况是对付江滨这种人。
　　他叹气。“你的关心我受宠若惊，你听谁说的紫良来了。”
　　“你弟弟。”
　　果然意料之中，他已经没有力气生气了。“是来了。”江滨淡淡地说，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仿佛说的事与他全不相干。
　　没戏。周家俊看着他摇头。说到江滨，大学时他们就是同学，当朋友当了快十年，最欣赏江滨的是他的认真坚持，在事业上也是因为这一点才让他短短几年拿了无数的奖，也让事务所在业界打响了牌子。可是江滨最坏的也是太坚持了吧？在感情上，十年来他敢说只有他知道江滨过的是什么日子，非常坚持地喜欢着沈紫良，却也非常坚持地不让她知道，只为了保护她，舍不得给她一点压力或伤害。
　　从学校，一直到开了公司，江滨的抽屉永远有一角留给一张照片。周家俊在某一天无意中见到，照片上的沈紫良应该是十七岁的年纪，穿着发黄的裙子站在墙边大笑。墙上是层层叠叠的画。
　　在事务所刚起步的时候，最累的日子里，只要江滨偶尔抬头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看一看，喝一会咖啡，精神就好象立刻好起来了，又开始画图。周家俊想，那时候以为江滨仅是不服输，后来才知道他不想服输时最大的精神支柱还是那个笑容灿烂的女子。
　　用情到这一点上，他周家俊永远也学不会。
　　倘若江滨的痴情用在喜欢他的女子身上，怕是早已经皆大欢喜，偏偏是沈紫良。周家俊叹气，轻轻掩上门离开，留下出神的江滨独自坐在办公室内。
　　窗外大雨哗哗。江滨望出去，好象看见那个青山碧水的小镇上，阿紫举着油纸伞，高声大笑，她一直都很喜欢笑，因此很久以前他就告诉自己必须守护她的笑容。这一生都是。
　　他从抽屉里拿出沈紫良那张照片，照片上她依旧笑得春光明媚。江滨微微笑，拆去相框后，照片的背面用黑色钢笔写着几个字，在那张照片拍好之后，他就写着，一直藏在相框背后，长年不见天日。
　　那几个字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紫良，主任找。”小唐抱着一叠杂志跑过来，经过办公桌时抛出这么一句，转眼又跑得无影无踪。
　　沈紫良站起身，走到主任办公室前，抬手敲门。听到里面传出“进来”之后，才推开门走进去。“找我有事？”
　　“看这些。”主任把两叠照片放到桌上。
　　紫良拿起来看，是前些日子拍苏衍的那一辑，一叠是她拍的，另一叠，应该是刘向拍的。“不是这期杂志要上吗？”
　　“恩，上刘向那叠。”主任盯着她的眼睛，不急不徐地说。
　　“我拍的不够好？”
　　“不是，是太好了。”
　　沈紫良拿照片的手轻轻一顿，略放下一些，双眼刚好从照片后迎视着主任，清澈的眼里毫不掩饰地写着不解。
　　主任叹了口气，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接下来尽量避开去拍苏衍的工作，我会帮你安排其他的。”
　　紫良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
　　“你看照片。”主任指指她手中的照片，“认真看。”沈紫良抬起手看了看，过了许久，才把那两叠照片轻轻放回桌上。
　　“我想你也明白了。”主任的手指缓缓移到那些照片上方，对准一点摁下。“紫良，你的能力我很肯定，但不确定的因素在这个人身上，这是定时炸弹，会毁了一切心血。”
　　沈紫良默不作声。她的头微微垂着，看着主任手指落下的地方，是照片上苏衍的眼睛。即使他侧着脸，却还是能让照片外的人觉得，照片中的人用眼角的余光在看。
　　“很奇怪，紫良，我认真看过你跟刘向拍的苏衍，刘向拍出来的他非常本分，用一个模特恰到好处的生机毕露来体现衣服，可是你拍的就不是了，苏衍身上的起伏感全部出来了，照相机是很真实的东西不会隐藏，被捕捉到的人心会出现在画面上。如果他是别人，那是好的，性格全被披露，又遇上现今大众热爱揭密。但是他不是，他只是个平面模特，他的工作是衬托衣服的特点，而不是破坏衣服的特点。”
　　“我避开他的眼睛，可是他却选择自己跳到画面里。”沈紫良轻声说，拍的时候她已经察觉，但却无力去阻止。
　　“是，他的气势太过强烈，即使你小心翼翼地去拍，却还是失败了。不是吗？”主任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抬头看她。
　　沈紫良的手在身后交握，十指互相摩挲。她有这种习惯，一旦遇上无法解决的事，就会偷偷玩弄自己的手指。
　　“我们与苏衍合作也不止一次，但却是我第一次看他的眼神会流露出那么多东西来，你让他原形毕露，紫良。所以我才希望，接下来凡是拍苏衍的工作，你都不要接手。”
　　“我明白。”沈紫良点点头。
　　“对了。”主任从旁边的资料夹中翻了翻，找出一张报纸，递给她看。“知道他是谁吗？”
　　沈紫良看了一眼报纸，嘴角立刻弯了起来。怎么会不认识，简直熟得不得了。“江滨。”
　　“恩。”主任点头，“最近火得不得了，得了几个大奖，听说最近又拿到金融中心的建筑项目，加上未婚，简直地位飙升。”
　　“换句话说，就是非常有市场挖掘潜力，可以成为我们杂志的一大卖点。”沈紫良忍着笑意把这句话说完，江滨如果知道自己被放在砧板上待价而沽，且帮忙沽价的人还有她一份的话，不知道一向没什么表情起伏的脸，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
　　“完全正确。”主任开始用欣慰的眼光看着她，还夹杂着少许期待。“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沈紫良差点举白旗告饶。怎么最近的头头都喜欢用这样的句式说话，要么说“你明白的”，要么说“你知道怎么做了”，把下属当天兵天将一样使唤，还期望手下们将圣意揣测个十足十，不知道江滨对下属是不是也这样，但她始终无法想象那人用包含着期待的目光看着别人的场景。
　　“紫良？”
　　“啊，我知道的，就是采访他。”沈紫良回过神来。
　　“没错，那接下来你就跟江滨这单，下周把稿子跟照片给我。”
　　沈紫良点点头，带着那张报纸走出办公室。一边走一边端详着报纸上有些模糊了的笑容，这个笑容她不喜欢，怎么说，非常客气有礼，仿佛江滨在脸上挂了个小面具，不像他了。
　　他穿西装打领带，斯文依旧，可是很有气势，笑颜下有强势有锐利，再看采访，字字句句都是打太极，恰到好处不得罪人，带三分疏离，感觉上交心角肺，事实上到了最后什么都没透露。
　　什么时候江滨变成这样的人了，紫良想。
　　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把报纸放在桌上摊平，她则托腮出神地望着那人的笑，觉得又熟悉又陌生。旁边有人探过头来，咦的一声将她拉回现实。回头一看，是郑心。
　　“是江滨啊，难道你要采访江滨？”郑心瞪大眼看着她，一脸不敢相信在一瞬间换成了同情。
　　沈紫良不禁觉得好笑。“怎么了？难道他是传说中的大魔王？”
　　“当然不是，准确来讲应该是M市不少单身白领女子的梦中情人或者小王子才对。”郑心很用力地摆摆手，微闭眼一脸陶醉。
　　“喂，别玩了。”沈紫良拍拍她，“你刚刚那什么表情？”
　　郑心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看着她：“我只是为你觉得高兴又为你觉得可怜。”
　　太夸张了。沈紫良想，江滨到底被描绘成什么样的形象存在着。“什么好高兴的？”
　　“怎么不高兴了，江滨怎么说也可以列得上钻石单身汉的一员吧，何况照片上看来，长得还真是好看，有名有利，谁不喜欢？”
　　“那什么好可怜了？”
　　“恩，总之就是非常难搞。听说好几个同行想帮他做专访，大多是连面都没见上的，有一个好不容易见到他了，说不上三句话就被一句很忙请离了办公室，后来再也没采访到。就说报纸上这个吧，也是磨了好久磨回来的采访，可是人家江滨根本没说什么，也就是没有意义了。”郑心开始把她挖掘来的小道消息倾囊相告，末了拍拍紫良的肩，“身为好姐妹我是很想看好你，但江滨，实在不能抱太大希望。”
　　沈紫良看着她一脸悲天悯人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眶湿润。视线落回桌面上的报纸，她拭着眼眶，报上的江滨对她微微笑。
　　她叫他江滨，不像叫江潍小哥一样叫他大哥。她喜欢大叫江滨江滨，非常有南方微风的清凉感觉，然后看他笑容灿烂地跑过来，那一刻就觉得非常温暖。
　　这就是她全部记忆中的江滨，不像郑心说的，淡漠或者难搞，而是非常，非常的温柔。
　　沈紫良的江滨，一直都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