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强迫观念

3、C

　　到M城之前沈紫良已经在这里找到了工作。她在网上看到杂志社的招聘启事，就把自己的作品整理了一下寄到社里。当天晚上总编就跟她联系了。
　　应征的职务是摄影师。这是一家规模中等的杂志社，主推时尚杂志。一开始并不打算聘紫良，因为她拍的照片里多是风景，偶尔有几个人，也是远远的模糊身影，可是有一张照片打动了总编。那是一个男子微偏过头来的笑颜，略有些羞涩，非常温柔。
　　摄影师最重要的是捕捉镜头下人的灵魂，尤其是做时尚杂志的，经常要拍一些艺人，那是一群善于隐藏内心的群体，而能打开人心的镜头，才是总编需要的。
　　因为那一张男子照片，他便对沈紫良有了坚不可摧的信心。
　　那天晚上问她：“为什么很少拍人？”
　　她说：“因为灵魂很难捕捉，空洞的照片没人来看。”
　　“那为什么还要拍人？”
　　电话那端传来沈紫良的笑声，非常没心没肺。“那是因为他们还是会流露出真实的情感啊，就算只有一瞬间，我也能把它们定格下来。”
　　她说我也能。而不是像一些摄影师说，照相机能。
　　她更相信自己，于是别人也能相信她。总编笑了，当即拍板聘下紫良。能打开人心的，只有人心，不是吗？
　　就这么，她来M市成了人生里不能抗拒的一笔。而回想最初，似乎是因为江滨在这里，这个城市在她心里就变得非常熟悉起来，所以可以勇往直前而不去考虑其他，因为沈紫良知道，江滨会在的。
　　那个她的大哥，她的兄弟，会保护她，会照顾她，像亲人一样的存在。

　　就这么安顿下来。任何工作度过一开始的新鲜刺激后都只剩下麻木的重复，可是紫良并不在意这些。像少年时会在老旧的墙上泼洒大片的花一样，日复一日做相同的事，她已经习惯。江潍笑她在任何地方都不会闷死，总能找出鲜活有趣的东西，老墙上的旧花朵，色彩鲜艳。
　　有时会在下午下班后跑到公园里坐一坐，拿着相机调焦，拍一些欢笑的孩子或老人。这些都是不发表的，很多事物因为下一秒不一定再出现而显得可贵。
　　紫良拿起相机，透过镜头四处查看，越过孩子笑颜，越过车来车往的马路，镜头拉近拉远，对街大楼的落地玻璃窗折射着灿烂的阳光。
　　她微微笑，正想放下相机，却又突然停住手势。镜头拉近，马路对面行走的男子，穿着黑色风衣，线条凛冽。相机后的紫良愣了一下，这张脸，是刚到M市那天见过的那一张。
　　那是不一样的人面桃花，他满是风霜的疲惫神色和保护自己的坚硬，才显得桃花也可以萧杀。那一日她的相机放在行李中，所以那一天也成了她的遗憾。
　　紫良匆匆起身去追。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再错过这个男人。至于为什么不能错过，追上了又能怎样，全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要过马路时，急驶而过的车辆将沈紫良拦住。她大声喊：“喂。”
　　男子没有听到，只是走上一幢大楼的台阶，身后另跟着一个瘦小男人。等到紫良过了马路，他们的身影也已迅速隐在玻璃大门之后。她跟上去，杂志社就在这幢大楼的二十三楼，天天在这里进出，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沈紫良站在电梯口，抬头看着橙红色的数字缓缓变幻，最后停在二十三。然后又缓缓向下落。
　　手机铃声响起，她找出来，按下接听键。
　　“喂，你好。”
　　“紫良，你还在公司里吗？”那边传来同事刘向的声音，有些焦急。刘向也是杂志社的摄影师，亦擅长拍人物。
　　“恩，算是吧。”电梯门打开，她走进去，按了下二十三的按纽。
　　“谢天谢地。本来约定明天拍的模特说明天有事，硬是改成今天拍，我这边大塞车过不去，你先帮我顶着。”
　　“我？”
　　“我信你，就这样啦，我会尽快赶过去的。”刘向切断了电话。
　　沈紫良深呼吸了一下，电梯门在这时打开，杂志社的摄影助手小唐正站在门口，看到她来，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紫良不禁觉得好笑。
　　“还特地出来迎接我？”
　　“都急死了你还能笑，我才佩服你。这个人超级难搞定，长是长得不错，就是一脸凶相，像在身上刻了生人勿近四个大字。”
　　“听他胡说，他嫉妒。紫良你去看，好帅好酷，怎么就只是个模特呢，我觉得做艺人都行，这种调调刚好符合大众审美。”小美女郑心一脸陶醉样子，惹得小唐直说她花痴。
　　这个时候沈紫良已经忘记了桃花树下那个男子的事，工作在这种时候永远稳当第一，她想，江滨真的顺利把她朝一个工作狂的方向同化着。
　　她推开会议室的门走进去，靠背软椅上坐着的男子椅子一转，看着她。眼神熠熠如星，黑色风衣，略长的发。
　　沈紫良愣了一下，说：“你……”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姓苏。”
　　郑心把衣服拿进来：“紫良，这些都是今天拍摄用的服装，放这了。”
　　“哦，好。”沈紫良如梦初醒，把衣服递给与苏一起来的那个瘦小男人，“苏先生，请到更衣室换上，我们马上开始可以吗？”
　　苏没有说话，只是起身走出会议室，在小唐的引领下向更衣室走去。沈紫良吁了口气，偏过头问郑心：“他叫什么？”
　　“苏衍。”
　　“苏衍……”沈紫良轻轻念了一遍，脑子里一闪而过，有些东西没有捉住。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她想，有个谁，说过？

　　灯光架好之前，苏衍静静坐在一边等待。沈紫良看了很久，走过去说：“苏先生，要开始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灯光下。所摆的POSE全都非常到位，沈紫良拿起相机按下快门。镜头没有对准苏衍的眼睛。侧面，正面都拍，但紫良总是让他的眼睛看向别处。
　　偶然间他的眼睛对上镜头看过来，沈紫良都能察觉他灵魂里的不安和高傲。就是这样，因为太矛盾了，这种奇异感便抢尽了衣衫的风头，不能用。
　　沈紫良没来由地为他觉得心疼。这么骄傲的一个人，他的骄傲却只能注定为生活而磨损，明明疲惫得很，却不可以停下。
　　拍了一辑，苏衍去换衣服的时候，刘向也赶到了。他笑着跟紫良说：“有劳有劳，接下的我来吧。”
　　沈紫良点点头，拿起自己的相机走到暗房前，打开门进去。她开始冲洗照片。从定影液中夹出相纸，在水中冲洗后，夹在绳子上晾干。
　　这个过程中她坐在椅子上抬头看那些照片，十几张排开，苏衍仰头低头，姿势好看。郑心说的不对，这个男人不能当艺人，那会让他更疯狂，因为适应模特这个生存圈，已经让他的双眼显得吃力。
　　沈紫良取下一张照片，那是唯一一张拍到苏衍双眸的照片。就是这张，注意力都被他的眼睛夺走，再无其他。她叹了口气，把这张照片收好放入自己的包中。
　　苏衍不是魅惑人心，他是强制的，攻城掠地的侵占。

　　从暗室出来，看见刘向哼着歌摆弄着照相机走过来。沈紫良把照片递给他：“我的洗出来了，你拍完了？”
　　“是啊。诶紫良，你拍得真好。”刘向随意看了几张，啧啧赞道。
　　“哪里，是苏衍专业，摆的POSE好，我们也轻松。”做人切忌锋芒太露，她懂。
　　“那倒是，我去冲照片啦，回头见。”
　　“好。”沈紫良笑着挥挥手，往外走去。在拐角处，见到苏衍坐在椅子上默默抽烟，一直跟在身边的那个矮小经纪已经不见。
　　紫良走过去：“苏先生，工作已经完了。”
　　“恩。”他吐出一口烟，烟雾模糊了面孔，“我在等你。”
　　“等我？”沈紫良一愣，重复他的话。
　　“沈紫良，我是苏衍生，虽然现在叫，苏衍。”他站起来，足足高她一个头，唇线平且浅，一看就知道是不爱笑的人。
　　“苏衍生。”她念了一下，然后猛地抬头，眼睛发亮，“衍生，原来是你。”

　　打开家门，一眼看到江潍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沈紫良走过去拍他，捏他的脸，直到他坐起来，让出半张沙发给她。
　　“很痛耶。”江潍指责她。
　　“小哥，今天我很开心。”她说，嘴角挂着笑，甜美得很。
　　“什么好开心的？”
　　“遇到一个人。没有想过会遇到的人，机缘是不是很奇妙。”沈紫良站起来，哼着歌往房间里走，右手的包里，放着某个人的照片。
　　她倒在床上，盖住自己的眼睛嘿嘿地笑。
　　江潍站在房门口看她，看了一会转身，朝书房走去。江滨坐在透视台前，专心致志地移动尺子画着图。听到弟弟进门的脚步声，很平淡地说：“坐。”
　　江潍仔细地看他的神情，跟往常一样，波澜不惊。仿佛这个世界上曾经能撼动他的事都已经消失或远去了，而后他就会像个石头人，一直这样。
　　“大哥，你听到了？”
　　“怎么会听不到，她说话一向很大声，方圆百里都听得到才对。”江滨拿起图，仔细地看了看。
　　“不想知道她说的是谁？是男是女？”
　　“有意义吗？”
　　江潍摊摊手，良久才说：“大哥，我没想到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可以认为这是赞美吗？江滨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弯了弯唇，放下手中的笔，随手拿起旁边一叠画纸，就是那一叠，没有画上脸的女子。
　　他一笔一画，轻轻的画上眼睛，画得非常细致，仿佛这双眼睛早就在他心里画过千百次，只要拿起笔，便出来了。
　　“有点蠢啊。”
　　有点蠢吗？他江滨从来就不聪明，除了学业跟事业，再没有任何可以拿得出来的地方吧。
　　“就这样放弃了吗？”江潍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手中的画。
　　一阵沉默，只听到墙上的时钟，秒针走动时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和图纸摩擦时的沙沙声。
　　江滨没有抬头。许久，他才声音暗哑地说：“很多年前，我已经选择了放弃，不是吗？”只能放弃，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那双心无杂念的清澄眼眸，让他早失去了翻身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