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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入私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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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田村近国境,西山东海,以晋国的州郡县村来看,与晋中东南相较,属人烟稀少的地块儿。它有两百公顷的耕地,村中百户民,每户得田三十亩。
我觉得挺多的,不过据五娘说不算多。
以啬夫潘晃家壮丁较少、唯一的壮丁又有村务缠身的情况下,甜菜每季亩产都有千斤左右,更不要说其他村户种的甜菜量了。一些种得好村户甚至可亩产五千斤甜菜。
其实白田村的村民原也想种些别的农作物,也有一部分村民是种一季甜菜再种一季冬麦,只是在幽都山附近的地,不知为何就是种甜菜长势特别好,其他的作物的收成就有些让人意兴寥寥了。
好在这甜菜叶可以当蔬菜吃,也可以做饲料养家畜;根也能喂牛羊猪,还能卖给前来采购的糖商,只因运输问题而导致价格略贱。
总而言之一句话,就是白田村三分之一的地里只消一季的甜菜,就够我每天卖五万碗甜浆,足足卖他个一年。
在最初的几天甜浆一售而空后,我拿出剩余的金子给了白田村民,同村正嘉约好,请他将村里去年收成的所有储藏甜菜都卖给我,并定下来年的份额。由五娘帮我看顾一把,但见茅屋前后堆的甜菜少了,便立刻补足即可。
村正潘嘉十分高兴。
以2文钱的价格可以将甜菜数百钟(注1)地卖出去,这样的好事可从未遇到过。加上白田村的村民本就性情忠厚实在,他们更是自发地将甜菜送去潘晃家院子后的茅屋附近空地,然后自行去五娘那里登记斤两,向来都是实物多于录数,倒是搞得我极为不好意思。
初时我还担心买了这个没买这个的菜,会不会搞得村里人有些纠葛,对我起了恶意;又或者担心有些人以次充好,虚报数字等等,令得五娘为难;又或者亲邻情面,五娘无奈只得敷衍了我这桩生意……没想到,我担心的这些统统没有发生。
他们十分欣喜地看着我每月将七八百两购买甜菜的银子交给村正,再由村正根据五娘登录的数字将碎银铜钱分发到自己的手里。偶尔也不过笑着同我说:“晚春季月,无心播麦,唯悦海白菜。恨去岁种根入窖(注2)少了,不能得姬之银。”
这话的意思是说:三月啦,都不想种麦子,就光想着甜菜啦。去年忘了越冬存储甜菜,结果就少拿你的银子了,真可惜啊真可惜!
面对这样实在坦率而又毫无恶意的贪心表述,我只能嘿嘿讪笑,却起不了厌恶的心思。
我一般都在夕市结束酉末闭城门前出幽陵,然后赶到白田村处理村民给我堆好的甜菜,再在寅初带当日所需的糖蜜回县城。
一吨的蜜糖进出县城也实在有点醒目,为此我在最初不得不分三次进入,并预先在县城门口安排好推车,将负来的蜜糖放上车,再拿着坊正完给开的公文,进入城内。
日子久了,城门口的县卒门士也都不再检查我的公文和糖蜜,只管让我过去。所以后来我就一日只运一次,到更后来就更加是三日五日运一次了。偶尔也会雇人力或者是啬夫潘晃、游徼潘知他们到县衙上直的时候随带一些,另给酬金。
当然,到最后的最后,甜菜就直接由村民热情地帮我送来西横巷租赁的院子里;如此就省了我每夜整宿地提气运功单掌“碎”甜菜后,再往返于白田幽陵之间了。
其实,很可惜的是,原本这是极好的锻炼机会,奈何我这人确实惫懒,渐渐地就耽于安逸而不再坚持,否则……
六月里的时候,我就听从五娘的建议,决定要在人市买个私奴。
尽管不是筋疲力尽,但能有个人来帮帮手也好啊!好歹让我的日子过得舒服点吧,怎么说我也是月入千银纯利的大富翁啊!
晋国有奴。
奴源有七类:前代梁朝遗留;有罪籍没;自卖掠卖;家生;俘虏;贡献;赏赐。
对平民百姓来说,这七大类来源里能够遇到的也不过是自卖掠卖、家生和赏赐两种。
从三月初一正式开始卖浆直至六月方才决定买奴,我为何足足犹豫了三个月呢?这里头是原因的。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是价格太随意。
我曾在幽陵县东西二市的人市部看过,外国奴婢也好晋国奴婢也罢,定价都十分十分的不靠谱:从十贯钱到千贯钱都有,甚至……囧。
从小到大,我都一直是个有点点任性的妹子。看到喜欢的东西,就很容易起执念,然后就忘了值得不值得的问题。
我非常怕在人市看到中意的奴,结果对平日生活却一点助益都没有,更有可能价格高得需要我倾囊而出。
万一出现这种情况,那就很麻烦了。
我想对于纪旭东,未尝不是因为那样一种执念造成的结果。
难道我真笨到看不出他的刻意疏远逃避么?!
深刻推究一下我心理底层的阴私想法:混吧混吧,也许混到他心死安定下来,也就只好和我凑合过了。
那我就得到了,不是么!
打住,扯远了。
六月初六天贶节,正好歇市。
人家没歇,只不过是我自己给自己放大假。但在这个大假里我还是早早地起了,跑去西市看有无合适的私奴可买。
我不太适应看老外,怎么着还是选择同自己一个肤色、发色、目色的晋国人做家奴比较好。
进入西市门内,我同守门的胥吏笑着打了个招呼,虽然带着“浅露”隔着皂纱人家也未必看得到我的笑颜。
可人就是那样奇怪的敏感动物,总能感觉得到。
听说日本人就喜欢在打电话的时候对着根本看不见的通话者九十度鞠躬,有趣的是,很多人都能通过对方微妙的声响、语气、情绪来感知这个尊敬、这个鞠躬。
人市那一块的街曲,质人士会正在附近的次舍和叙舍悠闲巡走,他瞧见我倒是目中一亮,直直地迎了上来。
因为啬夫晃和游徼知的关系,幽陵县东西二市的几个官吏我大部分都识得。可能潘晃和潘知觉得,既然我做糖浆生意,总是要和司市的曹吏们多认识认识,绝对有益无害。
他们也是好意,我虽觉不甚妥但也没有推拒。
我掐指算了算,潘晃和潘知除了对我好意之外,多半还附带觉得如此一来,他们家的甜菜收入也能有一个较为长远稳定的保障。
嗯,这是可以理解的。
士会走到离我三尺处立定,笑眯眯地说:“简姬竟至人市,可是买奴?”
我在肚子里翻了个白眼,心说不买奴我跑到这里来干嘛?这不拦着人在洗手间门口唐僧般地问:您要上厕所您要上厕所您真的要上厕所您确定您真的想要上厕所吗?
心里偷偷想的诋毁言语会顺嘴说出口,那是脑袋被驴踢了十七八遍的才会做出如此不合逻辑的事。所以表面上我还是很文雅地笑了笑,以十分愉悦的语声回答道:“正如质人所想。日里操劳,妾身弱,家无父兄可依,只得来市买奴。”
士会听了我的话,更加愉快地大笑:“如此。此间昨夜抵一奴,定合姬意,某忝颜荐之,何如?”
咦,他要推荐给我一个家奴人选?
我迟疑:“质人亲荐,定自然好。只……恐佳人价更高。”
士会热情地说:“价不高,甚贱。来,姬且来看。”
言毕,他就手作揖礼,请我往前去。
……
价不高,很便宜的。
呜,为什么我有一种强买强卖的被迫感?!士会是吃错药了?非要我买一个奴?莫非那个是别人不要的?莫非那个实在卖不出去?莫非我看起来很包子很好欺负?
只是,他是西市这里的质人之一,属于官方认证的公务员。他都给我行了揖礼了,我要是想要对他视而不见,那就是太不给面子了。
换句话说,这会儿就相当于被杭州高架桥下的卖糕党给缠上了,你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
我幽幽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腰间系着的荷包,又想了想怀里旁囊内上个月刚换回来的金饼,不由自主地无声地唱起哀悼的《离歌》。
少顷,到得一处叙舍门口,士会止步同我说:“简姬稍待,某即回转。”
他要我等在他办公室的门口,我也没法子不是么?
等就等呗!
买就买呗!
不够钱我也给不出是不?要么买不了,要么他给赊账……
赊就赊呗!
总能还清的。
所以这世界的事情,如同卡耐基所说,木有过不去的坎儿啊!╮(╯▽╰)╭咳咳,没错,这话貌似不是卡耐基说的,但大意如此,差不多哈哈汗!
晋国的人大抵都很实在。
说一不二。
像质人士会说稍待,就真的是稍待。
我也就刚想完杜撰的卡耐基的那句话,那头他已经带着一个人出来了。
应该说,我第一眼就看中了祁志。
其实我“看”不出祁志的容貌。
只是,他是我获得这种特异的看的能力后所看到的第一个气血脉流那样清爽健康的人。
白田村的村民、幽陵县的人们还有在王府瞧见的几个,身体看去总有些病原症结在,现在或者将来、这样或者那样总会有病痛发生,算不得健康。护送或者更应该说是押送我的校尉及武夫,健康是健康了,气脉却不是那么清爽,总让我觉着有些不太顺眼。
祁志看起来,又健康又顺眼。
身上味道也好闻得很。
只是,不晓得贵不贵。
我心里嘀咕着。
士会嘿嘿地笑着:“何如?可中意?”
我服气地点头,旋即赧然嗫嚅道:“未知作价几何?”
士会又在哈哈笑,让我很想抓根甜菜,把胖胖的根塞到他嘴里去,打碎那个故弄玄虚的笑容。
好在他笑了几声也就停下了,续又说道:“贱价,贱价,祁氏阿志,籍没之奴,作一贯钱,可?”
我吃惊得跌落下巴。
一贯钱?一两银?
果然是贱价。
可是,怎么可能啊?!
我的眼睛在运气于目后,易血而得视力,能看出人体常态。我判断得出他有一具二十岁左右、极其健康的身体,仅此,以劳作三十至五十年计,便可售身价百银。
更何况,他那身周温润清雅的气流,更告诉我他曾得到过良好的文武两道修习。只要他的容貌是五官端正,中等人姿,即可凭借气质平添十分颜色。
如此,若士会告诉我需要千银,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一千两,我也不是拿不出来。
我怕的是人市上某些奴婢,被卖家标称可入鬼市,价格高于千银直达万数。那就让我有点肉痛了。
结果,士会告诉我,祁志的身价只要一贯钱。
事出反常即为妖。
这祁志,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比如羊癫疯啦帕金森啦……呃,不对。我自己看过的,他健康得不得了。
那又是什么幺蛾子在里头呢?
士会纳闷地看了我一眼,说道:“一贯尤多乎?”
我默默地在心里蹲墙角画圈圈,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见我如此情状,质人士会虽性子温厚,却也不是蠢人,他大抵是猜到些什么,就敛了笑正容对我解释道:“此子阖族因罪籍没,其父为吾故人,知简姬性善有诚,特恳收顾。价金原为五百贯,余钱某出。”
我的心里更加疑惑了。
因罪籍没?因罪籍没的一般不都是女人么?男人一般都“咔嚓”了事。如果咔嚓了上头,那就是乱葬岗的干活;如果咔嚓了下头,那就是皇宫的干活。反正怎么都到不了这边城的人市来。
再说,五百两的银子啊,那是小钱吗?!您老人家一声不吭就代我付了四百九十九。这……这……这是打了零点零二折了吧?您好好一个市官,向来只有您抬它个两成卖给我,木有打得酱紫低廉给我的道理啊啊!!
士会大人啊,此事必有玄机哪!俺当真不敢买啊!
但是,但是,我朝祁志站立的方向看了看,又有点不舍:难得遇到这么“顺眼”“喜欢”的人……
而且,有一点我很欣赏祁志:他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没有惊慌失措地哀求,也没有曲辞谄媚地讨好。
他很安静呢!
呃,老天!我又起了执念了!
士会的面上又泛起不太明显的笑,看样子他也瞧出来我那副犹疑的样子多半是挺中意祁志的:“姬,莫若先定帖撰契,钱银延几日亦可。”
呃,难道我像是拿不出一贯钱的样子么?其实这货是在气我呢还是在气我呢还是在气我呢?
废话少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在一番磨叽之后,我最终还是很没有志气地带着祁志从西市回家了。
咳,是在幽陵县的我租的房子啦!
一路上,我还是有点小兴奋。
一个属于我的人!
这事情很大条吧?对于生长在非奴隶非封建的民主共产主义社会的青年人来说,获得一个属于自己的私有活人,这种情况百年不遇啊。
现在,祁志的左肩刺了一个简字,右肩则刺了一个盼字。在晋国,这代表,他算是彻头彻尾我简单的人啦。
不过这也只能算是自欺欺人的做法吧?真要考究律法,那么实际上祁志的归属还是很值得探究的一个问题。反正不管怎样都不会是隶于简盼的私奴。这是因为:第一,我的名字应该是简珠,若是不肯认简珠的名,那就只好做黑户了;第二,到了白田后,简盼的新户籍也没有上报幽陵县衙,更是个黑户中的黑户。
所以,说到底,打起官司来,大概我真不算祁志的主人。
好在,我终究是那个在地球、中国、浙江、杭州,名唤简单的女子。自小就喜欢得过且过,也爱掩耳盗铃,更有鸵鸟心态……纵使在晋国九年养成了多想一想的习惯,可仍旧会有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惰性因子存在。
随它去吧。
走一步算一步。
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一切听天由命。
反正,现在,眼前这个叫祁志的人,是归我所有的。
这般一想,我的心就轻快起来。
“祁志,到家啦。”
出西市,到东市口,入西横巷,进租屋,也不过三刻钟的光景。
到了这会子,我终于发现,跟在身后的人始终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祁志。”我试探着再唤。
如前,他还是没有应我。
我的心一点点地坠下去:不会吧?不会吧?士会,你太奸险了吧?你诳我买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一个很健康的男人,面对买了自己的主人,不想着搞好关系却坚持一个多小时不说话,这说明什么问题?
别扭?
倔强?
冷傲?
固执?
以上种种,都不像是做奴隶该有的性子啊……我看,倒像是做主子的。
难怪质人士会要强调:我性子善良,人又诚恳。这要是换个脾气差点儿的,买见这样的家奴,不往死里打他,搞出点人命来,又怎么可能呢?!
对,我可以理解。
他是籍没罪奴。想必以前也是宦门子弟,搞得不好还是世代冠盖簪缨,权柄煊赫的巨族。现在突然籍没,从官籍甚至公侯沦为贱籍,落差肯定是巨大的。所以一下子有点承受不了,产生各种逆反心理问题,完全是可能的。
但理解不代表接受啊!
他要是别人家的奴人,我一定会非常理解。问题是他是我花了一贯钱买来,还欠了四百九十九贯钱人情的、我的家奴啊!
这样贵价的所有物,突然出现了疾症——心理问题也算病,我能不担忧伤心吗?!
“祁氏阿志!”
跨入院子,关上大门后,我掉转身对着面前的男子大喝一声。
他终于有了反应。
注1:晋国120斤为1石,10石为1釜,10釜为1钟。
注2:种根入窖是储藏甜菜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