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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知君仙骨无寒暑 ...

  •   直到很久以后,顾和始终不知道白凤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为了确保这一抹敌意不会对接下来九死一生的行动造成影响,顾和本已针对白凤的性格拟了计划,试图在临行前消泯这一不稳定因素,却被庄周阻止。
      庄周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个理由也没有给,只是拉她在泉边泠泠的大石上看了一整天的白云,生生误了顾和与白凤约定的时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蔚蓝天空中高高低低的白云固然变幻万端,飘渺不定,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巫山云雨的磅礴灵秀、壮丽雄奇,但顾和依旧觉得心中宁静。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
      知道了巫山十二峰深峡中飘荡的云雨的美,也就明白了泉边石上所见白云的丑,推此及彼,世间既然有有情之道,必定会有无情之道,明白了有无相生的道理,有情与无情的界限也就模糊了。但这世上从来都是趋向极致才能强大,宝剑磨得锋利,才能够伤人,攻击足够猛烈,甚至可以不用防守。沿着这个道理推测下去,大约只有放弃平衡,让内心或是偏重有情,或是偏重无情才能够走向强大吧,偏重得越多,进展也就越快。

      又曰:物极必反。
      宝剑锋利到极致,不待交兵对敌,自己就先折断了,花朵盛开到极致,不待风催雨折,自己就先衰败了。有情到了极致会化生无情,无情到了极致会化生有情,有情无情的转换中,那一线生机是如此渺茫,千百年来能够勘破的,不过李耳、庄周二人而已,余者……大约只留下累累白骨、消逝在光阴与尘埃中了罢。

      清寒的月光如湖水没顶,顾和想着想着,忽然弯起嘴角。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只生活在夏天的小虫无论如何想象,也不能理解冰雪的寒冷。她为了不可知不可料不可猜的未来烦恼,不是像那只小虫一样可笑吗?如果能把握住这一刻闲适的心情,铭记下这一刻宁静的心境,纵然身处漫漫长夜,暗无天日,也一定能嗅到心底绽放的莲花的香气。

      第二日。
      白凤对她的态度依然冷淡,却出奇地没有就顾和失约一事横眉嘲讽,而是提出要去州郡府衙盗窃印信,培养一下三人间的默契,也算是登上蜃楼前的演练。
      这其实就是他不会因私废公的意思了。

      顾和忍不住看了庄周一眼。
      列子御风而行,旬有五日而后反,犹有所待者也。人的心思是如此复杂多变,这一秒与下一秒的想法就可能截然不同,甚至毫无道理可寻,连该人自己也难以了解,更何况是旁人呢。但如果要达成一件事情,难道一定要洞悉对方的内心才能够做到吗?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掌握了天地间事物运行的规律,心灵与行为顺应天道自然,也就不再需要有什么依仗,即便不洞悉对方的心思,也可以把握到事态下一步的走向。庄周的境界,大概还高于她吧?

      ◇

      儒家,小圣贤庄。

      “二师公好。”
      “二师公好。”

      两道元气十足的声音差不多相同时刻到达耳边,颜路停下脚步,灰色的眸子里映出两名儒衫少年的身影:“子羽,子明。”之所以先唤少羽的名字,是因为少羽年岁稍长,而不是天明过于顽劣。

      天明撑着膝盖喘了两口气,清亮活泼的声音脆珠落地般接连迸出:“二师公,你有没有见过少羽头上那只蝴蝶!”

      少羽磨了磨牙,这小子,就会专挑他痛处!待面向颜路时,他又是一副礼数周全教养良好的世家公子风仪,拱手揖了一礼,翩翩道:“二师公,今日子羽上完早课,发现一直养在身边的那只蝴蝶忽然不见,我与子明一路寻找,只在刚才隐约看到蝴蝶是往这个方向飞来,二师公可曾见到?”
      他说话条理清晰、态度谦逊,人又英朗不凡、风神俊秀,难怪短短几日,儒家一干眼高于顶的学子们便都被他折服了。

      “那只蝴蝶是弟子的……弟子的珍爱之物,二师公如若见到,请务必告知子羽。”说到珍爱之物时,少羽的脸色有些古怪。那只七彩斑斓的蝴蝶确实美极,少羽初见之时,心中也颇为喜欢,但这几日的遭遇足以让他对这只蝴蝶恨得咬牙切齿。好好一只蝴蝶,什么地方不待,偏偏要停他头上!弄得他这几日受尽同窗注目,连那个木头人一样的石兰来送饭时也多看了他一眼。
      他项氏一族的少主可是力能扛鼎,不可一世的大英雄,大豪杰,又不是什么簪花美人,来只蝴蝶停在头上算什么样子!要不是二师公严令不许,这蝴蝶又太过娇弱,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少羽在心中恨恨地想,真不知这蝴蝶是随了谁的性子,惫懒到如此人神共愤的程度!若被自己知道,定要让他好看!

      “我半刻前在九曲回廊上见过,看方向,应该是飞往后山师叔隐居的半竹园,你们三师公已经去追了,子……”颜路的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只因天明听到半竹园三字,便已拔腿而奔,远远抛了一句“二师公,谢谢你啦”过来。

      “呃……我去捉子明回来给二师公赔罪。”少羽有些尴尬地拽了拽鬓发,好在这几日里,他为天明圆了不知多少次纰漏,脸皮的厚度与寻找借口的本事都比以前多也上许多,向颜路深深一揖后,遂追着天明而去,一路绝尘。
      被两人丢在身后的儒家二当家望着两人越缩越小的背影看了一会,轻轻叹了口气:“但愿他们到的时间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

      ◇

      “前辈,请留步。”
      蝴蝶轻盈且小,振着双翼翩翩飞舞,忽高忽低,穿林越湖,行迹很不好捕捉。幸而小圣贤庄内的道路大多平坦宽阔,张良又轻功卓绝,熟悉地理,一路追寻下来倒也没有跟丢,直追到了后山荀卿隐居的半竹园门口,正好遇上庄周推门而出。

      庄周停下脚步,乌沉沉的琉璃眸望向张良。那只七彩斑斓的蝴蝶仿佛是遇到了亲人一般,高高兴兴地飞向庄周,围着他转了好几圈,最后一头扎进庄周束发的麻巾里,死乞白赖着不肯动弹。

      “前辈,”张良敛衽而拜,面色诚恳急切,“前辈既然在此,安之必在左近,还请前辈不吝指点,晚辈感激不尽。”他追寻化蝶的踪迹,从至中庭院的九曲回廊到后山的半竹园,足足跨越了半个小圣贤庄,凌波涉棘,连呼吸都没有岔上一分,此刻庄周就在眼前,张良近讯情怯,气息竟有些不稳。

      庄周慢吞吞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开了口:“不告诉你。”

      张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心情平复了一点,尽量平静地问道:“前辈不愿多言,晚辈也不便再问,唯系故人安危,不知安之……近况可好?”

      庄周又瞥了他一眼,在张良一眨不眨的目光中,他一边伸手去捉麻巾上的蝴蝶,一边继续用自己那慢的急死人的语速道:“不告诉你。”

      ……
      忍住忍住忍住忍住忍住。在心底将这两个字重复了无数遍后,张良觉得,自己这几年的涵养功夫确实有了很大提高。

      “咳咳。”

      张良庄周同时转头,张良面色微红,沉寂的凤眸里却瞬间绽放出光芒,庄周面色不改,乌沉沉的琉璃眸依旧澄净剔透。

      本是为了送庄周出门而出门并被客人与弟子有志一同忽略了许久的荀夫子清清嗓子,决定大人有大量地原谅自家的小辈,遂面向庄周,睁着眼睛说瞎话道:“孩子喊你长辈呢,你自己看看自己,哪里有一点长辈的风范?孩子都快被你欺负哭了。”

      张良:……
      庄周:……

      看着辩胜自己无数次的对手终于也陷入沉默,荀夫子摸摸自己保养许久的长髯,内心很有点小得意:“说你呢,扭什么头。”
      赶在庄周开口前,人老成精的荀夫子见好就收,把烂摊子丢回给自己的小晚辈,“你们继续,老夫我先回去了。偷得浮生一日闲,偷得,嗯,果然绝妙。”

      翠绿的竹门吱呀合上。

      张良对这个把事情弄得更糟就撒手不管的儒家大家长无话可说,双拳握紧又松开,发现自己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前辈。”
      该说什么呢?一向巧心慧智、妙语连珠的张良有些词穷。

      出乎意料地,庄周开口了:“齐有能臣拙,为政一年而百姓衣食足,二年而仓廪实,三年则齐兴之名,播于海内。张四维,顺民心,国君正行,百姓亲附。拙之功实大也。拙性恬淡,食不加肉,衣不重彩,居闹市,舍陋仄。其简朴若此。齐侯每赏拙,恒少,国人亦不以为怪。事传于卫,卫君惑,问于智士奚子,奚子曰:‘当由欲者不多,而使与者忘少。’卫君不解,再问,不答。次年,奚子奔郑。”

      齐国有一个很能干的臣子,名字叫做拙。拙掌管齐国政事的第一年,百姓衣食富足,第二年,各家存放粮食的仓库堆满了,到了第三年,齐国兴盛的名声传播到中原国家。伸张礼义廉耻,颁布政令顺应百姓的心思,受他感染,国君端正自己的行为,百姓都亲近依附。拙的功劳确实很大啊。拙性格恬淡,吃饭不吃肉,穿衣不穿华丽鲜艳的衣服,居住在闹市,房舍简陋狭小,他的简朴到了这种程度。齐国的国君每次赏赐拙,总是很少,国人也不觉得奇怪。这件事情传到了卫国,卫国的国君不能理解,向有智慧的奚子询问,奚子回答说:“这是由于受赐的人要求不多,才使得赏赐的人不觉得少。”卫君还是不能理解,再次询问奚子,奚子不回答。到了第二年,奚子逃亡到郑国。

      张良博识广闻,从未听说过齐国历史上有一个名叫拙的臣子,也没听说过眼前之人口中的这件事,知道对方是随口编了个寓言,假托齐卫之名罢了。
      “当由欲者不多,而使与者忘少。”
      这话……难道是在说他和安之的往来吗?

      张良一时怔怔。

      恰逢此时,一只素绢结成的蝴蝶从竹林间翩翩飞来,盘旋片刻,准确无误地落到庄周手上。藏在麻巾里的化蝶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觉得这绢蝴蝶折得又呆又蠢,朴拙可笑,和它根本不能相提并论,遂又安安心心地躺了回去,继续赖在庄周头上睡大觉。
      庄周拆开经魂契引导寻来的绢蝴蝶,留存数道折痕的素绢上墨迹清晰,楷字秀逸,正是顾和的亲笔手书。略略看了一眼,庄周递给张良。

      猜到绢书的主人是谁,张良指尖一颤,握了握拳,等到伸手接过时,他的双手已经恢复执剑者的平稳。
      素绢一尺见方,上面的字迹与口气都是他所熟悉的,他定定心,展绢而阅:

      三月廿一顾和白:
      即墨有楼曰沧浪,人情佳美,大隐于市。今于楼中赌一奕局,余虽不通弈道,顾视二人对弈,亦觉欣然,惜乎君未至矣。
      尝思此去经年,故人音尘难觅,微怅。忆及先贤道术相望,神交灵府,风烟悬隔,心若比邻,堪自笑愚也。来日有心予君,寄清风,托明月,复何须青鸟殷勤?
      顾和顿首。

      一书阅毕,张良唇无血色,手上不自觉用力攥紧薄绢,待发现时薄绢已皱,连忙松手抚平。他看了看绢书上字里行间透出一股潇洒飘逸的淋漓墨字,心中一片难言酸楚,泛滥成灾。

      庄周瞥他一眼,随手从地上捡了根枯竹枝,在嫩草冒尖的泥土上刷刷划了几道,笔走龙蛇,然后丢开竹枝,飘然转身。

      只看到了这最后一幕的天明、少羽两人望着庄周仙姿渺渺的背影不约而同发了会呆,天明先回过神,走到庄周留下划痕的地方弯腰去看,点着下巴疑惑道:
      “他写了什么?”

      少羽也移步去看,锁着眉头翻找记忆:“这似乎……不像是一种文字,三师公?”他转头向张良求证。

      张良头也不抬,缓慢地将手上的绢书叠好,收入怀中,漫不经心道:“那什么也不是。”

      一直站在门后背手偷听的荀老夫子点了点头,内心喟然而叹:
      大器成矣。

      〖江湖卷〗东风未肯入东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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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知君仙骨无寒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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