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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谪贬红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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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复归于平静。
在王云骧休养的这些日子,锦瑟亲自照料其饮食起居,并每日早晚探视两次,言词温婉,眼波含情,与昔日大不相同。
这一日晚间,锦瑟又来探视,门房刘虎慌忙跪下接驾:“娘娘驾到,待我禀告先生。”
“不必麻烦了。”锦瑟劈头便问,“公子身体如何?”
“公子失血过多,身体虚弱,尚不能起身。”刘虎答道。
“你去厨下看看给先生熬的紫薯山药粥好了没有。”锦瑟吩咐道。
刘虎应了声“是”,便默默带上房门,退出去了。锦瑟走进房内,见王云骧歪在床头,似已入眠,只是额头冷汗涔涔,不禁探手搭在额上。
“娘娘!”王云骧从梦中惊醒,见是锦瑟,惶恐说道,“房中污秽不堪,怎容得娘娘千金之躯。”欲待挣扎着起床拜见,不料方挣得一下,便重新跌回枕上。
“真是个书呆子,体弱如此,就不能从权么!”锦瑟心疼地骂道,又将那条伤臂握在手里,“公子伤势如何,容我一看。”
王云骧连忙缩回去:“伤口腐臭不堪,岂可玷辱娘娘的目眼?”
“你连手臂都为我而断,我替你包扎,理所当然。”锦瑟翻开衣袖,见伤口尚有一道深深的印痕,立刻挪开目光,眼中已是微微湿润,轻声问道,“还疼吗?”
“我的生命都是娘娘所赐,即便手臂折断,又何足挂齿?”王云骧淡淡地答道。
“再静养数日,便会好的。”锦瑟柔声嘱道,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一把破损不堪的褶扇,“我倒想起一事。前几日,我的丫鬟前往你的故里,见到你的发妻兰氏,她已嫁给一位徐大官人。这是你当年送她的定情信物,我的丫鬟亲眼见她撕毁,并弃之门外,如今想归还于你。”
王云骧抚着那把檀木褶扇,沉吟良久,方重重一叹:“我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他眼中重又现出悲愤之色,令锦瑟心中老大不忍。
锦瑟忽而蹙起柳叶眉,长长地叹息一声,欲言又止。王云骧见状说道:“娘娘似有话要说,但讲无妨。”
锦瑟颊上飞起两片桃花,微微低下螓首:“除父母与姐姐之外,妾身平生未曾欠过一人情分。如今公子于我有断臂之恩,妾身无以为报,只愿日日为君端茶扫地、叠被铺床……”
“这万万使不得,小生岂敢对娘娘有非分之想!”王云骧连连摇头。
“公子在地府从业三年,公正廉明、洁身自好,我早已倾心于君,不过羞于启齿罢了。”锦瑟飞快地瞟去一眼,“那日春燕酒后乱性,公子还在责怪妾身一时冲动么?妾身若非心中太惦记公子,又何必……”声音越来越细,渐不可闻。
王云骧恍然若有所思,呆呆地望着她不再言语。锦瑟在地府做娘娘已逾十五年,不知与多少牛鬼蛇神打过交道,然而被一个男子这样深情地凝眸,却是平生首次,顿时心如鹿撞,感到万分不自在。
“好生休息罢,想吃什么,只管吩咐春燕。”她又细细的叮咛一番,方行得三五步,忽又半转过身子,向他嫣然一笑。
这一笑如春蕾初绽,似邻家小妹般天真娇媚,毫无地府娘娘之严威。王云骧暗忖,原来她与人间女子并无两样啊!
锦瑟一回到闺房中,便关紧房门,祭起三炷香,闭上凤目,望空遥祝一番。未及盏茶功夫,袅袅的香烟中飘出一个中年美妇的淡影,渐渐化为真人,踏下地来,正是姐姐瑶台。
“妹妹急召我来,所为何事?”瑶台问道。
“姐姐,我与王公子已有白头之盟,愿随他重返人间,请姐姐替我作主。”锦瑟如实禀道。事到如今,她想瞒也瞒不住了,只有姐姐能帮她一把。
“天哪!”瑶台吃惊地叫道,“妹妹,你须考虑此事的后果!世上的男子俱是负心之人,不值得你托付终身,况且还要为他毁掉千年的道行。你要三思啊!”
“这些日子,我已思虑多次,这是我最终的决定。你总不能因为赵公子负你,便断定天下的男子都与他一样啊,求姐姐成全!”
“妹妹,你可知道,古往今来,世间有多少人、鬼、妖对仙境都求之不得,难道你不向往吗?”瑶台严肃地问道。
“仙境固然富丽堂皇,景色绝佳,然而寂寞冷清,缺少温情,令人不寒而栗。”锦瑟婉拒道。
“那么,留在地府也好。”瑶台继续劝道。
“地府固然权势诱人,但冰冷阴森,终年不见光明,况且只能与一群魑魅魍魉为伴,实在是大违我的本性。”锦瑟依旧寸步不让。
“人间处处都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到底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瑶台半是问锦瑟,半是自问。
“人间虽然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毕竟还有花红柳绿,还有日落日出。”锦瑟又像儿时撒起娇来,抓住瑶台的胳膊左摇右晃,“姐姐,再帮我一次嘛,爹娘是断断不允许我这样做的,我只有求你成全了!”
“我……我只怕到头来不是帮你,反是害你呀!”瑶台迟迟下不了决心,“你若失去千年功力,一旦你被他抛弃,便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姐姐就算有再大的能耐,亦无力回天了!”
“我相信王公子今生今世绝不会负我。万一真如姐姐所说,谩说万劫不复,即使灰飞烟灭我亦不惧,因为活着只能更痛苦。”
见锦瑟去意已决,瑶台自知再费唇舌亦是无用,只得最后一次问道:“妹妹,回到人间须吐千年明珠,遭受五雷轰顶之痛,你受得了么?”
“啊,吐出千年明珠?”锦瑟面露惊恐之色,继而抬头仰望苍穹,“玉帝既然不愿放过我这小小女子,我还有何话可说——我连下地狱都不怕,还怕五雷轰顶么?”
仿佛回应她似的,一个焦雷在空中炸响,将瑶台弹出十丈开外,幽深的地府震得晃了三晃;随即又是一道闪电,以开山裂石般的威力劈开地府。
半空里现出一个高逾百丈的巨人,那人的额头比常人多生一只眼,右手持一柄三两刃刀,□□一条精壮的恶犬。锦瑟在天庭时与他打过几次照面,正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二郎神。
二郎神身后站两着一对中年男女。男子体形彪悍,坦胸露腹,肋生双翼,左臂端着一面车轮大的石鼓,右手握着一柄大铁锤;女子容颜倒还秀丽,只是目光冷酷无比,身著朱裳白裤,双手各持一面箕大的雷电镜。原来是雷公与电母同时到来,可见今日之事难以善终,她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二郎神右手遥指锦瑟,威风懔懔地喝道:“锦瑟,你可知罪?”声音震天动地。
“锦瑟不知。”锦瑟伏地跪倒,坚决地答道。
“你身为地府之主,不知谨遵法度,将功赎罪,却情思荡漾,想入非非,屡犯天条,罪无可赦。今日我奉玉帝之命毁去你的千年道行,将你永世除去仙籍,打入万丈红尘!”
二郎神将手一挥,雷公与电母便同时跨上前来。雷公以锤击鼓,电母放出闪电,刹时雷电齐作,以泰山压顶之势盖向锦瑟。锦瑟弱小的身躯避无可避,被殛倒在地,电光在她身上交织成一片红橙黄绿青蓝紫的彩色电网,千变万化着……
足有盏茶功夫,锦瑟几乎被滚滚的雷霆震聋,只觉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被烈焰炙烤着,四肢百骸如刺利箭,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千年明珠在她腹中忽上忽下,终于“哇”的一声,连同一大口鲜血呕出来。云中伸出一只巨大的黑手,罩定那颗带血的宝珠,宝珠嗖地被吸入掌心,电闪雷鸣这才止息。
锦瑟如虚脱一般,浑身大汗淋漓,瑶台搀她起来,心疼地为她拭汗:“妹妹,你受苦了。”瑶台为妹妹理好鬓发,又将自己头上的一枝梅钗拔下,拧下钗首的梅花,钗身顶端现出一根极细小的刺。
“姐姐这是何意?”锦瑟不解地问。
“如今你除了王公子之外,一无所有。若是他日后胆敢移情别恋,你只要将这刺往他杯中的水里一蘸,包管教他在瞬间毛发脱落殆尽,浑身皮肤溃烂,化作一滩黄水。”瑶台指着梅钗冷笑道。
“姐姐,他不会这样的,你千万别……”锦瑟身子一颤。
“妹妹!话可不能这么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倘若他对你始终如一,你便将这秘密永远埋藏又有何妨。”瑶台说罢,将梅钗强行插在锦瑟头上,“我倒希望你真的用不着这支梅钗。”
瑶台将锦瑟送到王云骧身边,同时借机打量这位妹丈一番。但见他眉清目朗,鼻直口阔,颏下微微有些髭须,于英武中又带几分书卷气。
王云骧见锦瑟疲惫不堪,身边的少妇与她容貌略有相似,忙趋前数步,扶住她的臂膀问道:“娘娘这是?”
瑶台道:“我妹妹为了随你重返人间,已毁去千年道行。今日我将她交托于你,望你能善待她。”瑶台轻叹一声,缓缓地放开了手。锦瑟是瑶台一手带大的,呵护妹妹似乎已成为她的一种责任,妹妹对她的依恋比母亲还要逾三分,直到瑶台遇见赵公子,她的感情才慢慢发生变化。如今锦瑟亦有了心上人,自己是该放手了。
王云骧急忙答道:“小生今生今世必不负娘娘厚爱,若有二心,人神共殛!”
这句话,瑶台也曾听赵公子说过,赵公子当时还发下重誓,说日后若有违誓言,必将七窍流血而死。那时她是何等感动啊!她捂住他的嘴,不忍心他继续说下去,只望着他的星眸,说出三个字:“我信你……”樱唇便被他的嘴堵住。
赵公子后来果然不得善终,瑶台也是许多年以后方得知的。那一日,她奉玉帝之命去金陵查访一个贪官的踪迹,中途在秦淮河边歇脚,来到状元楼饮茶时,听到两位食客谈起京都新近发生的一桩离奇人命案。
一个浓眉大眼的壮汉慨叹道:“想不到赵阁老位极人臣,为官也还算清廉,却落得如此惨死的下场!这人生的际遇,岂是预料得到的?”
“老弟有所不知,他旁的都还好,只有一样——好色。”一个须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侃侃而谈,“他屋里已有十二房妻妾,在七十大寿那日还纳了一房侧室。哪知这位如夫人是京城闲愁苑的花魁,与吏部尚书的令郎刘公子素来交好。那刘公子眼见自己心尖儿上的美人被夺走,如何肯依!便怂恿父亲参了赵阁老一本,圣上对赵阁老早就颇有微词,当即下旨交由刑部严加审问,赵阁老便是在狱中被人毒死的。据说仵作验尸时,发现死者七窍流血,惨不忍睹。”
“他年轻时迫于父母之命,娶了一位貌似嫫母的夫人,待父母管不着了,难免会露出本性来,却也不该暴毙身亡啊!”壮汉倒是颇为同情。
“他这个好色的病症,可是少年时便有的。”老者大不以为然地笑道,“早在三十多年前,他中探花的时候,就曾诱骗过一位姑娘。”
瑶台一听“中探花”三个字,心便无端地往上一提,立刻屏声静气地听二人谈论。
老者继续说道:“那位姑娘找到梁府来,而他连见都不想见她,便将当初的定情信物——一方鸳鸯丝帕还给姑娘,外加五十两银子。那位姑娘如何肯要?咬牙将鸳鸯丝帕扯烂,银两亦投掷于地,痛哭着离去了。”
“老丈如何得知这般清楚?倒像是亲眼见过一般。”壮汉大感意外。
“实不相瞒,老夫正是赵公子的贴身小厮。姑娘走后,赵公子命我跟踪她,再想法子将她灭口。我见那姑娘哭得气咽声嘶,连走路都扶着墙,又想到胞姐与她年龄相仿,实在狠不下心肠,便寻个由头辞别了赵府的差事……”
那二人余下的话,瑶台再也无心听下去,她匆匆奔下楼去,朝柜台“啪”地掷去一块足有五两重的银子,便掩面逃走。
此刻瑶台听王云骧发誓,不禁柳眉一挑,目中蓦然透出一股杀气,击在他身上:“我不管你说得有多动听,只看你能否用一生来践行。你记住: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你若敢辜负她,即使逃到三十三天外,我照样会将你碾为齑粉!”她向身边的石柱顺手一抓,便抓下一大把碎石,随后飘然远去。
“小生不敢!”王云骧低下头来,长揖不起,还是锦瑟拉了拉他的衣袖:“书呆子,她早就走了。”
经锦瑟的精心照料,仅过月余,王云骧的断臂便恢复如常。如今二人俱是肉体凡胎,不宜久留于地府。锦瑟让春燕先送王云骧出去,细细访查的安居之所,自己将余事料理完毕后,再出地府与他相会。
春燕与王云骧一前一后往外走,锦瑟忽然想起一事,叫道:“且慢!”
“何事?”二人脚下同时一滞。
锦瑟从内帷拿出一包金锞子,外加几两碎银,递给王云骧:“这东西虽俗,在人间却离不开它,公子随身携带须谨慎些,切莫让小偷扒了去。”
锦瑟归好账目,收拾完行李,春燕已返回。春燕已跟随锦瑟五六百年,名虽为主仆,锦瑟其实并未将她当作婢女,如今也只有将给孤园交给她,自己才放心。
锦瑟紧紧握住春燕的手,谆谆嘱托道:“你已有七百余年的功力,可用心经营,若是上天见怜,或许三年五载便可修成正果,飞升天界,切不可像我一样半途而废。”
“这正果本是娘娘的,奴婢哪里有福承受!”骤然与娘娘离别,春燕亦是满心不舍,但更难舍的却是王公子。她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娘娘那一晚阻止她二人春风一度,是另有私心啊!王公子对娘娘有情,难道对她春燕无情?他还是她引荐到地府来的呢!倘若那日被何工头抓去的是她,他一样会舍身相救。只是娘娘千年功力虽失,昔日主子余威尚在,何况背后还有个道行颇深的姐姐瑶台,她一个小小婢女,岂敢与主子争宠。
“我与王公子情深意重,生死相依,只愿今生今世能长相厮守,虽不能成仙又如何!”想到即将与夫君过柴米生活,锦瑟脸上第一次露出满足的微笑。
“恭喜娘娘与王公子喜结连理!”春燕一如既往,恭恭敬敬地将锦瑟送出地府。待锦瑟不见踪影,她的眼泪才“唰”地落下来。娘娘为了王公子,连千年明珠都弃之如敝履;倘若她能得到王公子,能否毅然舍弃这七百年的功力呢……
且住!不可如此胡思乱想,王公子是娘娘的,他已经走了,永远、永远走了,倘若玉帝探测到她的私心,也施以重惩,她岂不是鸡飞蛋打,两头落空?一念及此,春燕急忙拭去泪痕,打理地府事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