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梦》落雁玄冰

41、苦难童年

　　宋腾川觉得自己这一回真是彻彻底底地背到家了。
　　先不说有人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捞人的事情，单是回想起事发之后龟井如此迅速地得到了消息并连夜把他叫到宪兵司令部痛骂一顿且恨不得当场拔枪毙了他泄愤的场景便让他心里头憋闷地直想爆炸；原本以为这事情怎么着也可以压上一个晚上，至少他还能腾出把手来让手下的兄弟们先不声张地翻腾一下，到时候龟井追问起来也好有话能搪塞搪塞；可那晓得这消息竟然泄露得这么快，这边事情才出，手下的兄弟们都还不曾分派出去，那一边日本人的电话就已经气急败坏地吼了过来，这场面真是让他一度措手不及。
　　现在想来，走漏风声的必定就是陈天虬这个混蛋了！想不到这小子果然还是不老实，居然在自己的身边安插起眼线来了，看来这一回他是想彻底活到头了！
　　一想到这里，宋腾川就恨不得当即把陈天虬这个畜生拉到跟前撕成碎片，他承认，最近这段时间他的确是对身边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了，不然他何至于会让那个陈老三无端地钻了空子去，而那个叫荒木的被人劫走的事情，则显然更是他的一番大意了。
　　想到那晚发生的事情，宋腾川的火气不觉又再度窜了上来。
　　都是子瑜这个死丫头闹得！没事好端端的偏偏在那天晚上折腾起什么舞会来？这倒好了，人来人往乐声喧哗的，反倒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提供上便利了！
　　可以确定，捞人的肯定就在那晚的宾客之中，其实只要查一下当晚中途离场的有哪几个就能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可还没等他来得及动手，日本人就先火急火燎地来上了一顿臭骂，这倒让宋腾川在愤懑之余心中又再度勾起了之前的几番疑问，这个叫荒木的傻小子到底是个什么厉害人物？怎么丢了他，龟井这老狐狸就跟弄得半边天要塌下来似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这傻小子这么重要，他宋腾川也不能全身而退了；事实上日本人在得知那个叫荒木的失踪之后便立刻乱成了一团，龟井当即便调动所有剩余兵力在全城开展了大搜捕，而且又因为人是在宋家丢的，龟井很明显地对宋腾川表示出了极大的不信任，所以搜人的事情他宁可自己一个掰成两个用也没有让宋腾川的天水帮再予插手；再加上之后白云山庄那里又出大了乱子，龟井更是忙得无暇顾及其他，所以在痛骂了宋腾川一顿后，他便忙不迭地将宋腾川赶出了大门，而这对宋腾川来说倒未尝不是一件称心如意的好事了，只是日后每每回想起这一段遭遇，他总还是免不了会气得摔打一番屋内的东西方能解气。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其实在事发后的那几天里，宋腾川是过得很不痛快的。
　　龟井虽说没有因为宋腾川弄丢了藤田服次而想要的性命，但却显然已经把他当做了这次事件的同谋犯来怀疑对待了，在事发后的第二天，龟井立刻派了一个小队团团地包围住了宋公馆，期间连同宋腾川在内的公馆里的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出，这架势很明显就是把宋腾川给软禁了起来。
　　面对这样的场面，宋腾川也只能是以一声冷笑应对了之，在他决意为日本人做事的那一天起，他便已经料到今后会有这样的一天等着自己；说起来他还要感到些许庆幸，毕竟现在只是限制了自由，日本人还没有对他和他身边的人下手，这种状况显然已经比他之前预想的要好太多了，而他唯一感到有些担心的便是宋子瑜予眼前这个场面的态度，对日本人愤恨如她，会不会因此而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呢？
　　不过总算还好，子瑜虽说事发那晚酒疯发得厉害，之后更是醉得一塌糊涂，但在第二天醒来之后却都一直很安稳，尤其是在她看到窗外的那些日本兵时，她居然没有如宋腾川之前所料想地那样大呼小叫，更没有抄起她的双枪在屋子里上下乱舞，相反，她似是一切了然一般地平静地接受了眼前这一切，而当日落西沉黄昏近至的时候，她还端着一碗糖氽蛋缓步走进了宋腾川的书房。
　　“大哥，张嫂说你一天都没吃东西，这是我做的，你吃一点吧！”
　　桌上的糖氽蛋散发着香甜诱人的味道，而眼前的宋子瑜却是一脸清淡未施粉黛，随意斜扎的发辫透着几分与以往不同的风情，此时此景，不觉让宋腾川恍惚间想起了他和宋子瑜那些在码头颠沛讨生活的过往岁月。
　　那时候的他们真的过得很苦，每天就算累得一倒下就能当即睡去也只能勉强赚得到几个铜板，而对于那时候的他们来说，能够吃饱饭便是这一天里最大的幸福；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们依旧过得开心且幸福，只因为互相有彼此，甘苦共尝。
　　还记得在宋腾川十岁那年，那时他还没有进入天水帮，依旧只是上海滩上一个无依无靠的小瘪三，而小他整整五岁的宋子瑜虽说一脸稚气却也已经跟着宋腾川每日里早出晚归地在大街上捡烟头讨生计了。
　　那一天大约是上天眷顾，两人所捡的破烂烟头居然换了六个铜板，这要在以前可是相当于三天的工作量啊，也许是出于兴奋，宋腾川当即提出要给宋子瑜买点好吃的，她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吃饱饭了，而看着她每天晚上饿得睡不着的样子宋腾川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小妹，你想吃什么？哥给你买？”
　　那时候，宋子瑜还不叫宋子瑜，宋腾川也不叫宋腾川，他们一个叫小妹，一个叫黑皮，都不过是上海滩上最最底层的街头流浪的可怜孤儿。
　　“黑皮哥，我想吃那个！”
　　还叫小妹的宋子瑜指着街面一户店铺里一个正捧着碗筷在大口吃着什么的小男孩露出了一脸神往的表情。
　　是糖氽蛋，上海普通人家里最寻常不过的食物，可是对于他们这样的孩子来说，却是只闻其香不识其味，顺着小妹所指的方向，黑皮的眼中也露出了一丝渴望，然而，却仅仅是渴望而已，因为稍稍年长的黑皮显然更明白他手中的这几个铜板根本不足以支付这样的一份奢侈的“大餐”，即便是此刻他心中对那碗糖氽蛋渴望其实更胜于一旁的小妹。
　　“小妹，这个不好吃，哥带你买馒头去！”
　　一个铜板可以换两个馒头，而且这更加能填饱肚子。
　　“不要吃馒头，不要！我就要吃那个！”
　　小妹开始死乞白赖地摇晃起了黑皮的双手，她其实并不是个任性的孩子，但是她真的饿了，况且她毕竟还是个孩子，五岁的孩子不可能抵御得住食物的诱惑。
　　“小妹，听话，馒头好吃！我们吃馒头！”
　　“不要，不要，我就要吃那个！”
　　“小妹！”
　　“黑皮哥，我真的好想吃那个！只要吃一个，吃一个就行了！”
　　小妹眼中的渴望黑皮怎会不懂，但是可能吗？如果可能他何必如此纠结？
　　为了转移小妹对糖氽蛋的注意力，也是为了抑制自己心中那份蠢蠢欲动的念头，黑皮只得用力拉起小妹打算离开那里。
　　“黑皮哥，我不要走，我要吃那个！黑皮哥，黑皮哥！”
　　“小妹！你怎么这么不乖！那东西有什么好吃的！跟我走！”
　　黑皮发火了，既因为小妹对那碗糖氽蛋的执着，也因为自己的无力。
　　“不走，不走！我要吃！”
　　年幼的小妹哪里知道黑皮此刻的心境，她依旧执着于那碗让她无比羡慕的糖氽蛋，直到她的行为越过了黑皮容忍的底线，一记巴掌重重的打在了小妹稚嫩的脸颊上。
　　“啪——”
　　清脆的声响过后，小妹的乞求声不再，换来的是她噙满泪水的双眼和一脸不解的疑惑。
　　“哇——”
　　除了哭声，小妹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表达此刻自己心中的难过。
　　只不过那时痛的也只有脸上的那一记伤痕，就好比童年的一切虽苦，但毕竟一切总会过去，现在虽说每日光鲜亮丽，却又有谁知道心中的伤痛究竟又有多深呢！
　　“你何必亲自做呢！家里的佣人多得是啊！”
　　看着眼前的糖氽蛋，宋腾川的嘴角不觉勾起了一丝笑意，他自然是知道这碗东西对他们二人的特殊含义的。
　　“反正又不能出去，闲着还不是闲着吗！”宋子瑜露出了少有的平和笑容，随即将碗端起送至宋腾川面前道：“凉了就不好吃了，大哥，总不至于让我来喂你吧！”
　　宋子瑜的调侃让宋腾川露出了一丝笑意，他随即接过汤匙和瓷碗小心地吃了起来。
　　对于现在的宋腾川来说，糖氽蛋根本就是不上台面的东西，最算是让上海最顶级的厨师来做，他也未必会觉得好吃，但是他却永远也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吃到朝思暮想的糖氽蛋时的滋味，他相信身旁的子瑜也一定是如此。
　　“大哥，日本人打算把我们这样关多久？”
　　待宋腾川吃完一个后，一旁的宋子瑜忽然悠悠地开口问道。
　　“不知道，他们爱待多久就待多久，这不是正好吗！连看门狗都省了！”
　　面对宋子瑜的问题，宋腾川先是微有一愣，但很快他便看似轻松地调侃了起来。
　　“我倒不知道，大哥你原来一直都把日本人当成狗来看啊！”
　　宋腾川的回答引来了宋子瑜的一阵轻笑，她随即抬起头一脸深意地看向了宋腾川。
　　“不然呢？难道你以为我把他们当祖宗一样地供着？”宋腾川说到这里随即自嘲般地笑了笑道：“也许吧，这些年，我是一直给他们当孙子了！子瑜，你是不是挺看不起我的？”
　　“我……”宋子瑜本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看着此刻宋腾川专注的眼神，她却忽然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片刻之后，她笑着转过头道：“什么看得起看不起的啊！这个世道里的人还不是都得先自己看得起自己，别人才能看得起你！要不是大哥你苦力支撑，上海滩上又有谁是看得起我们这些人的呢？”
　　“子瑜，你说的这些可都是你的心里话？”
　　宋腾川感到有些意外，今日的宋子瑜似乎与平日里格外不同。
　　“自然是真话，大哥，我们之间何时说过客套呢？”
　　不知为何，说到此处，宋子瑜的眼中隐隐泛出了继续泪花，也许是自觉有些失态，宋子瑜立刻转头看向了窗外，而这一瞬即逝的表情也并未被宋腾川所发现。
　　“先生，笙少爷回来了，急着要见您呢！”
　　正在这时，一个佣人在敲了敲门后小心地进来通报。
　　“他跑回来做什么？这个笨蛋！”
　　宋腾川闻及此言不觉有些吃惊，而一旁依然恢复常态的宋子瑜却忽然笑出声道：
　　“这有什么，他自然是担心大哥你喽！要不然哪有放着外面的日子不过，反倒愿意进到这里来被人管着的啊！好了，我也不杵在这儿打扰你们了！你们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