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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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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磨牙,再磨磨牙,卿九终于还是没敢挥动拳头。
他把手指慢慢错开小缝儿。让眼睛慢慢适应着光。腿脚麻了,只好一点点蹭着爬。好容易沿着那洞爬出了密道却原来已然到了一番新天地。
别有洞天的新天地!
“这里是……”
扶着墙站了起来。四周景象,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是在刚刚被捣毁的行宫中。
这是两处夹墙里修的一处暗室。
屋舍虽窄小,摆设却极尽奢华。撩开金纱纹绣花的幔帐走出来。卿九闻到那空中甜香浮动,眼饧骨软几乎有些提不起力气。
“哎……”
喘了口气。
他环视两旁,顿更觉头晕。如果不是始终靠着墙壁,几乎就要跌趴下。
这屋内陈设精致犹若仙人洞府:五色水晶床,九尺珊瑚树,鎏金博山中云雾缭绕,实在让人目不暇接。更有甚者,墙上下还挂了不下二十幅仕女图。或站或坐,或静或舞,看的人眼花缭乱,分不清个数。
仿若是走入了天舞迷阵!
“这是……”
卿九彻底迷惑了。
司马宪表情很得意。边笑边浅浅的咳嗽了两声,回答说
“这室……乃是我仿兴庆宫中一殿所造,名叫‘莫下山’。而这画中人便是前朝皇帝的宠妃,西夫人。”
“西夫人?”
卿九呢喃重复,回了头却看着司马宪正倚着墙壁缓缓缓缓地倒落在地。
这一下来的突然,卿九几乎呆了。
“王爷?”
纱缦上抹下了两条猩红的血印。空中的幽香渐渐掩盖不住,血腥气浓重难散!
扑过去,卿九方才见到他膝下的伤:他似乎被什么毒蛰了,腿肚冒出脓水,已然淌到地上。几个重处溃烂见骨,两腿血肉模糊已不能称之为腿!
“赵王?”
卿九跪伏下去,被司马宪紧紧握住。
“你记得……西夫人?”
司马宪问
卿九摇头。
手被司马宪罩着,顿觉一凉。手心里的白玉簪深深摁进肉里,他却忘了躲。
“拿,拿着。”嚅嚅唇,司马宪命令似地说“朱弦断……明镜……缺。朝露唏,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
前朝的景仁宗是个没什么建树的皇帝。
卿九对他了解有限,根本不会晓得他后宫佳丽数千之中,曾经有过这么位西夫人。
西夫人,名姓不详。容貌艳丽,才德出众。尤擅于鼓瑟。曾以一首“楚歌行”博得后宫独宠。
可惜这样一位惠敏的夫人却偏生短命。她与仁宗宫中侍驾三年便因病薨了。身后未留子女,只有曾哺养过的重霄太子尚还能记得她的恩德。请高人绘了肖像,日日挂念。
朱弦断,明镜缺。
朝露唏,芳时歇。
白头吟,伤离别,
努力加餐勿念妾,
锦水汤汤,
与君长诀。
按司马宪的意思:当年,这位西夫人并没死。
她始终向往民间,不过是金蝉脱壳,借病逃出皇城桎梏,带着新诞下的帝姬重返故里,隐归山林。
而那位帝姬就是……
“就是……”
微微顿歇了一下儿。
司马宪费力的抬起手,目光骤然亮的出奇。
四目相接,卿九忽然心里得发毛。左右两边瞅了瞅,又瞅了瞅,最终颤颤微微,不敢置信的伸出指头戳到自己的鼻子上发出个声
“我?”
在司马宪缓缓点下头的刹那,他几乎想也不想就爆喊
“不可能!”
“……”
“我,我是男的!”
“……”
“纯的!”
卿九质问。
司马宪瞅着他,眉带宠爱,目光却是坚决可却是不肯动摇。
“不可能!”
卿九最后急了,甚至跳起来跺着脚嚷。
他晓得自己练功走火之后体态有别常人。
从前瞎子就曾经一口咬定说他是女的,还道自己是在撒谎。他气急了,甚至和瞎子扭打了一番。最后闹得更严重,他甚至被气昏迷,听说还吐了血。大病过几天后,瞎子也不说他了。只是时而会流露出怀疑的眼神,让人自尊很受伤……
“我知道了!你是病糊涂了!”
纠结一番,卿九一口咬定。
司马宪被他重重摔了下,眉目扬起,凝望着卿九却露出一记恬静的笑意。
人都道女多肖母,可当年西夫人诞下的帝姬却生得与先帝极似。下颌尖细些许,神韵更有媚态。一双眸子绚丽又空洞,又似波澜不惊又似沧桑深敛,几乎像是从先帝脸上扒下来的。
司马家人多皮肤白皙,她打从降生起,周身便似雪一般近乎透明。先帝曾经极宠爱的逗弄着她说
“朕女生而容贵,未知天下何字当得匹配!?”
西夫人潋滟一笑,哀柔道
“赐香字即可!”
那时,司马宪就站在身边,憧憬着这位皇妹和自己的未来。却怎样也不曾臆想过,命途辗转,最后彼此会沦落到相见相识却不可相认的境地。
他从没想过会再见这个皇妹,甚至几乎将她忘了。
过去的十几年里的疲于奔命让他没有闲暇去顾忌任何感情。可在南苑竹林外那不留意一眼,却如同雷电般劈闪而入,容不得人退缩。
皇妹。
仁帝二十三名子女,直至今日剩下的唯有司马宪自己和这个皇妹。
司马宪本该杀了她抑或放任其自生自灭。可那孩子眉目间安宁,传承了太多母族的神韵,不知不觉的……就带来了很多美好又遥远的记忆。
“倘若有天我得了天下,她便会是皇朝尊贵的长公主。如同命运从未更改轨迹,不过是在途中绕了个蜿蜒罢了。”
司马宪曾经这样想,觉得这种未来让自己通体舒畅,不能自已。
然而,这终归之个念想罢了。
最终,一切尽化尘烟。不过这样或许更好,如若不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亲自动手,除掉司马家与自己唯一的牵连。
双瞳骤然伸缩。霎时,他想起在前线上被盟军出卖的那一刻。
十年屈辱,十年蛰伏,可这一战却还是输了。情愫万千,最终化为夹着笑意的轻不可闻的叹息。
“莫下山,莫……开门……”
后背从墙上慢慢滑下来,神情亦变得凝滞。
他累了,一切也总要有个结束。
“赵王?”卿九反应过来,又忙不迭扑去抓着他肩用力摇晃“司马宪,司马宪?”
他动动嘴唇想要答应,却是先有一腔血从口鼻里漾出来,染红了衣襟。
“你,你别死啊!”
卿九着急,只好抱起他声嘶力竭的喊。声音回转小室内,盘旋回顾,却怎样也传不出去。
“你别死啊司马宪,你要死也得先告诉我咋出去!”
慢慢的,司马宪睫毛呼动,闭起眼睛。可听到了那话,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欢喜的,似乎抽抽嘴角笑了下。
卿九在慌乱间,被他死死抓着,依稀听着他喘息着念了两个字
“重,宵。”
“重霄?”
低下头,卿九看见他的血从自己的指缝一汩汩的冒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汹涌。
除却自己的声音,周遭又恢复那超乎寻常的静谧。把手搭到他的鼻间,卿九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正慢慢变僵硬,变冰冷。
“司马重霄!”
城外,淳于氏正敲锣打鼓的庆贺新功。
烟火冲天绽放,隔绝在军民的欢腾之外,这个一辈子在风头浪尖上夺人眼目的赵王司马重霄,最后死了一处静得阴凉的密室。
死在了卿九怀中。
他累了,这一切也终于有了个结束。
可卿九此刻搂着这个弑父杀兄,恶名昭彰,一生坏事做绝,天下人尽喊打的败军之主,眼眶却酸得难受。
浸在那股浓重血腥里坐了很久。低头,有水从眼睛里落下来。
血的味道太刺鼻,让卿九无法忍受。他迟疑下,抬手咬下左手食指的指甲。从内里剥开个香丸,放入赵王的舌下。
徐徐间,清雅的芬芳弥盖住了血的味道。
卿九伸手慢慢擦干了赵王的脸。他原本是个极干净的人。如今死了,也该干干净净的。
而后顺着他最后指的方向推开窗,竟就是行宫南苑。遥遥相对的是卿九曾经住过的小院“莫开门”。两室之间紫竹细流摇曳,其实与当年兴庆宫无二。
彼时,高僧志远大师曾被请入宫中说禅。他见到了仁帝最喜欢的一双子女,曾提下偈子
“上山又下山,关门再开门”。
众人皆是不惑,唯西夫人感言
“我佛慈悲,乃出尔!”
关于这许多,卿九丝毫不晓得。
赵王没来得及说,也没有想过要说。他认为这些话,是他一生的诅咒,他希望能带着这些诅咒远远的离去。
紫宫生凤凰,
九州添艳色。
匆忙把人埋好后,卿九连姓氏都不敢刻,只留下了这行诗。这是他前半辈子的辉煌,卿九知道他希望带着这份尊荣离开。
开元九年,亟侯淳于氏举兵罚西蜀。史称[西府之乱]。
蜀藩赵王于乱中援军剑阁,战死乱箭下。淳于氏七万大军长麾荣城,次年受封亟王,世袭罔替。
赵王司马宪。
生年不详。姿容佳,性喜杀。曾有“南郡一幸,百里尽屠”之说。史有道:宪其人。性情怪癖,深入简出。左右侍之常遭虐毙。且出身诡密,疑为废储。如此则兼有手刃父兄,窜谋皇位之大不赦之罪。
川蜀传言:司马重霄与司马宪乃是一人。
其身死后,尸体因恐玷皇陵遭弃,后掷于压下为鸟兽分食,是为业报。
直至景英宗司马晔登基。匡扶司马氏江山,重立景国。以皇储名追封司马重霄为一等费介侯。设衣冠冢于荣城。
墓旁十里,梧桐成林。
此地后得名“凤凰林”。
那时候,有人看到卿九又悄悄回了荣城。
他身畔倚着个面捏似地男娃娃。端正的跪在墓前,活像是菩萨坐下的小童子。
卿九捏着娃娃的手细心教导
“这叫墓。”
“母?”
“是墓!就是人咽气以后住的地儿!”
“唔……”
“这东西比家里的房还重要,你要学会挑,将来要给叔儿我挑个好的!”
男娃娃吮吮手指,歪头慢吞吞的说
“怎么跳?”
卿九也歪头,想了半天摆摆头
“是挑。挑……嗯,不知道。反正像这样儿依山靠谁的就成了!”
男娃娃乖乖点头,嘟着小嘴儿像是随时都有口水要滴下来。
卿九拍了拍他的脑袋瓜儿,扶着他在墓前磕了头。磕罢了,又叮嘱他说
“这里住着个很重要的人,你要记着!如果有天我也咽气了,你要自己来拜他。”
男娃娃眨眼
“好人?”
卿九一时怔忡,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确切答案。
忍不住红着老脸骂孩子
“你个小孩儿家家的,问题咋这么多?!”
娃娃仿佛知道他囧了,捂着嘴咯咯咯笑。
卿九红着脸背过身去,仰起头看着漫地的梧桐叶想。他最终也没想通,司马重霄究竟算个好人还是恶人。
就如同师兄所说的:
“有些人,需要你去用一辈子去琢磨,而后才发觉他们琢磨不通的。”
司马重霄,就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