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墨散来

9、第一篇 梅花尸（9）

　　“值得么？阿岚小小年纪就命丧他手，阿岚值得么？”阿嬷嘶哑着嗓音，指着地上痛苦蜷缩的人，笑的凄厉。
　　梅花骨在她面前，滴着尸臭弥漫的脓血，缓缓跪了下来。
　　“阿岚，姐姐想你。”她忽然面色柔和的俯下身，把那具刚成型的梅花骨抱在怀中，摸着他骨肉不全的面颊。
　　当年，她忍着浑身剧痛，以自己的身骨化作梅花，做了小公子梅花骨的花尸，长安院落里的梅树，就是她的骨。
　　常年屈居别人的身体，日日夜夜受着魂骨剥离的疼痛，李家小姐心里虽苦，却舍不得小公子孤独在这世上。
　　小公子受的罪，说到底，就算做了一场噩梦，梦醒投胎，十几年后春华又好，对谁也不是坏事。
　　只是他吞不下这口气，见不得阿贵好好的在世上活着，迟迟不去投胎，再过了些日子，便是野魂一缕，到头来只能灰飞烟灭。
　　李家小姐明白，却顺了小公子的心，倘若弟弟这么执迷下去，她与他同梦一场，便对得起这十几年的姐弟情意。
　　“姐……姐……”梅花骨尚有意识，想起昔日的点点滴滴，情意油然而生，就要抬骨回抱。
　　长安眉心一紧，刚要开口阻止，却见梅花骨已经牢牢抱住她。梅花骨的骨刺早早的现了出来，现下却再也收不回去，它这么一抱，骨刺硬生生的刺入阿嬷的身体，让她痛僵了身子。
　　梅花骨闻到不属于自个儿血腥，尚未成体的意识又失了魂，蓦地从喉管嘶吼一声，张了口就咬向她的颈项。
　　李家小姐虽然也是花骨，却是入了死躯二十年，如今早于死躯化为一体，躯体没了，魂骨也会消失。
　　可梅花骨再也无意识，触及到了血肉，就跟发了狂似的，疯狂的撕咬着面前的躯体。
　　长安心中隐约不忍，带血的手指伸进袖中，就要封住梅花骨的意识，刚用劲，手就被一只爪子按住。
　　抬眸，就看见浣宝躲在他身后，一双幽绿的眸子闪着得意。
　　“阿岚，姐姐替你报仇，来生，你可要看清楚……”倒在血泊里的李家小姐被撕咬的不成人形，气息不稳，几欲殒灭。
　　长安终究还是看不下去，咬了牙撑起身子，挥掌把符钉在了李家小姐的肉身之上。
　　梅花骨瞬间被弹了开，李家小姐的肉身“嘶”的一声化作了脓水，慢慢的腾起一阵烟雾。然后原地缓缓凝出一股气来，竟是多年前，那姑娘如水般动人的模样。
　　“姐……姐……”梅花骨倒在地上，那大半失了的意识瞬间又涌了回来。
　　姑娘飘到它身旁，抬起纤细的指描绘着它早已不成人形的面容，眉目柔和，痴痴道：“阿岚，姐姐还记得当初，你握着姐姐手，告诉我你有了心仪之人，姐姐很是开心，想着那时候遇到危险，总是挡在我面前的小君子，终究也是长大了。”
　　“我——”
　　“小时候，爹娘总是把好东西留给你，你却舍不得看姐姐吃亏，东西到手了，都留着给姐姐，还偷偷骗我，说爹娘给多了，你吃不下。那时你才多小，却满心眼里都是善良。阿岚，姐姐那时候就想，等你长大了，定要替你亲手绣婚服，看着你娶妻生子。”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我盼着你好生的过日子，却不想把你送上了绝路。倘若我当初拦着你，是不是你就不会变成这样？”
　　“姐……姐……”梅花骨低低的唤着，浓浓的血泪从眼角涌了出来。
　　“阿岚，姐姐舍不得你，倘若还能再回到那时候，姐姐就算拼了命，也不让你走……”
　　“啊——”长安刚喘了一会儿，没见李家小姐把话说完，却听梅花骨撕心裂肺的喊叫。
　　他微微一颤，就看见阿贵又握起了铁锹，神色癫狂的打碎了梅花骨的骨盘。
　　“你不是阿岚，你不是——”他口中念叨着，眼睛却发直的盯着地上抽搐的梅花骨。
　　浣宝立刻跳到长安跟前，朝着阿贵低狺，露出尖锐的牙齿。可阿贵好似没有反应，渐渐的松了手、丢了铁锹，穿过李家姑娘的魂魄，竟然跪了下来，抱着那抽动的骨躯，泪水纵横。
　　谁道年少不知情，那时候他是真心喜爱阿岚，风花雪月间，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可他也恨，恨人心易变，若不是当是鬼迷心窍，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阿岚，我——”话未说完，梅花骨牟足了最后一股劲，狠狠的咬断了他的咽喉。
　　阿贵睁着眼，眸中还是梅花骨狰狞的模样，却已经没了气息。
　　梅花骨嗤嗤的笑起来，爪子捅进阿贵的胸膛，摸着那颗尚在跳动的心，哭一般的嘶笑。
　　它也悔恨了不是？
　　当初若没有这般痴狂，李府还是大户人家，阖家欢乐，爹娘如今也是安享晚年，子孙成群。姐姐定然嫁了个好夫婿，偶尔带着孩子回府看看，然后姐弟俩又能靠在一起，趁着夜色微凉，说说体己的话。
　　可为何，为何当初就入了这个魔，想了方设法逃了出去，给自己一条死路，还害了姐姐。
　　都是一念之间，这些年处心积虑，痴痴缠缠为了什么？
　　早就不爱了，早就不念了，他在这世上，只记得还有一个人，毫无保留的陪他做这场梦。
　　梦醒了，不是孤单一个人，不是当初懵懂醒来只身黑暗的无助与绝望。
　　长安默默的看着梅花骨，看着它颊边流出泪水，不知不觉，身形散了去，竟也出了年少时的影子。
　　“阿岚。”身后轻轻地唤着，少年穿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阿贵，抬了头。
　　姑娘花靥如春，恍惚有了当年的影子。
　　二十年，丢了姑娘的青春，只为陪你做着一场梦。
　　可是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少年慢慢起身，看着姐姐的模样，又落下了泪。
　　情到深处，总是抛了身边的人，不顾生死的朝着爱情去。到头来，爱成了灰飞烟灭，身边，早已物是人非。
　　这些年，图了什么，为了什么？
　　“阿岚，回家去吧！”姑娘踩着空空的步履，到了他身旁，寻着他的手，一根一根的勾住，“再也不走了。”
　　陪了二十年，非得看着你吐出这口气，生生死死的路过来了，也要替你放下心中的怨。
　　“姐姐，对不起……”为了当初的执迷不悟，为了这二十年的一场梦。
　　“说什么傻话，回家吧……”温柔的在他耳边低语，拉着他的手，姑娘朝着门外飘去。
　　他们的身形隐隐约约，就要维持不住。
　　“过一会儿，他们就会灰飞烟灭。”浣宝跳到长安身边，踩了踩他的伤口。
　　长安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才垂眸，唇角的笑又弯了起来。
　　“老妖精，别这么副要死要活的模样，你还死不了吧？”浣宝瞥了眼倒在地上的阿贵，想起他前些日子的举动，又哼了声：“他倒好，前些日子怕你知道这些事，想置你于死地，今个儿觉得你能对付梅花骨，便引你来这里，没想到最后死的还是自己。”
　　“浣宝，他后悔了。”长安动了动手腕，缓缓站起身来。
　　长安身上的血痕依旧，可伤口，却全都消失不见了。
　　“后悔是什么，灵丹妙药么？”浣宝嗤笑，又跳上长安的背，打了个哈欠，“走吧老妖精，我累了。”
　　长安不语，又看了眼阿贵，这才丢了张符，转身出了院落。
　　外头不知何时停了雪，一轮明月清冷的在屋檐上，隔着万水千山的距离，静静地看着。
　　长安拿起搁在门外的纸伞，任着浣宝在背上打起了呼噜，慢慢的沿着青墙，朝家里走去。
　　李家宅子不知哪儿起了明火，干燥的冬日立刻就顺着风起了势，顷刻间，火舌吞了大半院子，惹来百姓的呼喊。
　　长安顿了顿，站在拐角处，终究还是没回头。
　　第二天，隔院里忽然放起了鞭炮。
　　长安懒懒的推开门，半靠在门上，却见浣宝叼了个番薯，啃得好不自在。
　　“老妖精，听说了没，隔壁的媳妇又怀上了，如今正放着鞭炮庆祝呢！”
　　“对面，开了家书斋。”侍染捧着一叠纸走了过来，淡淡的说道。
　　长安摇开折扇，风情万种朝着浣宝丢了一眼，浣宝身子一歪，差点从栏杆上掉下来。
　　“老妖精，你作死啊！”
　　“呵，浣宝，等我让侍染记了这故事，下午我们再去看热闹。”
　　“你滚你滚，我再不要看见你！”
　　“呵，小东西，不想变回去了？”
　　院落里，那株梅花化作了灰烬。埋在雪地中，渐渐被风吹散。
　　情与爱，生了又如何？
　　痛过之后，都做了过眼云烟，当初的兜兜转转都是错。
　　一场梦，梦过又何妨？
　　只是有人愿意陪着，那才是甘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