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过信陵饮》魏公子无忌

9、援兵

　　出了书房，魏无忌一时有些茫然。魏王不听劝其实是在意料之中，不过闹得这么僵难免会不舒服。他本不是张扬的性子，从前处事也总是小心翼翼，只是现在有了自己的势力，终究免不了年轻人的锐气，处处透了锋芒出来。他平复了心情，仔细一回想，确实自己有言辞不当的地方，态度也未免过于激烈，责任无可卸除。事已至此，追悔也无济于事，他一甩头，预备回去早做安排。
　　魏无忌忙着要走，身后却忽然有人拉住他。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魏齐。他见他一脸假笑，知道必无好事，冷淡道：“相国有事么？我急着回去，还请长话短说。”
　　魏齐笑道：“怎么这样急，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么？我要说的事你必然感兴趣的。”
　　魏无忌皱眉道：“我现在只着急边境的事，相国与我立场不同，大概没什么可说的。”
　　魏齐道：“我就是要和你说这事，你不想听么？”
　　魏无忌犹豫一下，点头道：“请说罢。”
　　魏齐拉住他手臂，凑近了说道：“我们找一处地方慢慢说罢，别站在这里。”
　　魏无忌感到他故意向自己颈侧呼着气，顿时有些恼怒，将手一甩道：“你要说便说，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魏齐也不着恼，笑笑道：“说笑罢了，何必这么激动。你从前对我可不是这样。怎么，现在不怕得罪人了？”
　　魏无忌并不避讳自己的过往，只是对魏齐委实感到厌烦，不耐道：“我不是来回答你这些的。你不说我走了。”
　　魏齐冷笑道：“我以为你很关心芒卯的事，原来这点小事都忍受不了。”
　　魏无忌已经转身想走，跨出一步想想魏齐的话，确实有道理。不知为什么，他对着魏齐就特别容易烦躁，总是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对他很是不利，得罪魏齐是不智之举，他在心中告诫自己一番，还是改了恭顺的样子道：“是我的不是，请相国恕罪！”
　　魏无忌态度突变，魏齐反倒愣了一愣，才冷笑道：“你倒是机灵，难怪王兄宠了你这么多年！”
　　魏无忌不理会他的嘲讽，问道：“相国想与我谈什么？”
　　魏齐一拍额头道：“被你一搅，险些忘了。你不是很想把芒卯调回去么？”
　　魏无忌听他反倒来指责于他，心中哭笑不得，然而好不容易谈到正事，不敢再岔开，只得点头称是，转而问道：“相国不是支持大王的么？却又找我做什么？”
　　魏齐道：“其实我刚才听你说话，觉得有些道理，想与你再多谈一会儿。”
　　魏无忌原本心中还有些期许，听到这一句，却又忍不住暗自冷笑。刚才他说话时，魏齐曾经嗤之以鼻，现在说出这种话来，没有丝毫说服力。想归这样想，他也好奇他究竟有什么可说，于是接口道：“相国愿意指教，我自然洗耳恭听。”
　　魏齐道：“你的想法不错，可惜心思太急，现在和大王说得僵了，恐怕更难实现。”
　　魏无忌道：“不错。只怪我一时情急，现在已无可挽回。”
　　魏齐笑道：“怎么无可挽回？只要是我向大王进言，他定会重新考虑。”
　　魏无忌立时明白了他的意图，原来不过是借机勒索，也不揭破，顺着他意思道：“相国愿意援手，我自然感激不尽。只是我与相国立场不同，怎能让你为难。”
　　魏齐道：“也不如何为难，你说得有理，我帮一把也是应该的。”
　　魏齐将国家大事作儿戏，魏无忌其实十分不齿，只是他确实需要他在这件事上帮手，只要条件不是太过分，便值得考虑。事情想开了，无非是相互利用而已。他主动开口道：“多谢相助。不知相国需要我如何协助？”
　　魏齐大笑道：“不错，有意思。我见你带回来那门客不错，想借来使唤几天。”
　　此言一出，魏无忌脸色登时青了。他狠狠攒住了拳头，拼命按捺着才没有挥出去。魏齐所谓的使唤，自然不是表面上的意思，他第一次见中行无诡时便曾经出言不逊，想不到竟还存了别的心思。魏无忌深深呼吸一次，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我不答应。若你真有本事，便自己去问他罢！”他再能忍，这也已经是极限，实在管不到什么礼数了，说完便拂袖而去。身后魏齐大声道：“这大好机会，是你自己放弃的！放心，我定会让他臣服，到时你莫要追悔今日之举！”

　　这一日魏无忌可谓诸事不顺，先是对边境情况失了掌控，随后向魏王进言不果，还遭魏齐提出无理要求，终于有些心浮气躁。他坐车回了自己宅子里，正撞上魏中安出门。魏中安一直担心他被魏王扣住，见他回家大大松了口气，虽然魏无忌难得的神色不善，仍是宽慰道：“回来就好，没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我们再想想对策罢。”
　　魏无忌听他劈头就是这么一句，也意识到自己脸色定然极差，叹气道：“说的是，我现在的状态实在做不成什么事，还是找地方冷静一下罢。你出门去做什么？”
　　魏中安答道：“我正想找人去传消息，让西面的人看紧一些。”
　　魏无忌道：“芒卯一时调不回去了，让我们几个相熟的将领提高些警惕，好好准备着。我总觉得会出事。”
　　魏中安答应了，转身想走，又回头道：“我刚才好像看到龙阳君过来，不知是否看错。”
　　魏无忌一皱眉，道：“你先去罢，我去看看。”龙阳君比他先走没多久，若真到了这里，那必然是直接过来的，主人不在，他又来做什么？魏无忌心头忽然一跳，急忙跑了进去，随手拦了几个下人来问，果然有人看见中行无诡在招呼他。他一路寻过去，终于在花园中找到了两人。
　　中行无诡站在石阶上，正皱着眉头思索。龙阳君在他身边仰头看他的脸，脸色也有些凝重。魏无忌远远望去，中行无诡猿背蜂腰宽肩窄臀，四肢修长矫健有力，即便隔着厚实的秋衣，也隐约能看到饱满却不夸张的肌肉线条。他的年轻的身体，无处不透出活力。中行无诡确实有令人心动的资本，他的身材是如何的吸引人，魏无忌是最清楚的，然而他绝不想与人分享，魏齐实在是触到了他的底线。他被魏齐挑起的怒火还未平息，却突然看到龙阳君伸手一把抓住了中行无诡的手臂。他脑中一热，大步走上前去。
　　中行无诡正低头听龙阳君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他走近，倒是龙阳君先看到他，慌忙松了手，退后两步拜倒施礼。他举止中透出十分的小心翼翼，魏无忌再怎样不快，也无法对个柔弱少年发作出来，勉强回了礼，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龙阳君向中行无诡扫了一眼，低声道：“我和中行先生说些事情，已经说完了，这便回去。”说完，也不等回答，匆匆忙忙就要走。魏无忌伸手想拦他，中行无诡已经先拉住了他的手，道：“让他走罢，他说的事情，我自然会和你说。”龙阳君向他感激地望一眼，快步走了。
　　花园中只剩两人，魏无忌也无须再强撑，沉了脸色不悦道：“他不过见了你两次面，怎么总是趁我不在来找你？”
　　中行无诡知道他不顺心，不和他多计较，笑道：“怎么你倒向我兴师问罪来了，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不管什么要紧事情，我总是不能听你先告诉我，而却是要听他转述？”
　　他这样一说，魏无忌便知道龙阳君是向他说了刚才的事。他本不会隐瞒，龙阳君先说了也没什么要紧，只是心中委实诧异，道：“这小孩古灵精怪的，为什么遇到什么事都要向你报告？怎么好好的说着话，却又忽然拉拉扯扯的？”
　　中行无诡听他话里透了酸意出来，心中暗笑，正色道：“无忌，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要古灵精怪得多，天天没事就往外跑，和人说话从来不认生，龙阳君比你差远啦，你大可以放心。”
　　魏无忌被他揭破，也不介意，挥手道：“算啦，没什么好争的。他这么急着找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中行无诡道：“不过是说了你和魏王谈话的事。你表现很激动么？连边上人都看出来了。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啊。他要我劝你，别太顶撞魏王，有时候还是装糊涂的好！”
　　魏无忌道：“我今天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不过他怎么不当面跟我说，却要特地借你之口？”
　　中行无诡哼了一声，道：“我奇怪的不是这个，他是魏王的宠臣，怎么却一次又一次的回护你？关心未免也太过了吧。”
　　魏无忌愣了一愣，忽然笑道：“他倒是厉害，什么都没做，便引得我俩为他争论起来了。若他真要耍些什么小手段，只怕要天下大乱了。无诡，我们彼此多信任一些罢。”
　　中行无诡摊手道：“我没其他意思，他确实是对你太过关心。倒是你今天有些奇怪啊，突然间疑神疑鬼起来。”
　　魏无忌叹了口气，摇头道：“也许是有些失常罢。我今天方才知道，原来我远不如自己想象中强大，许多事情都无奈的很。也算是个教训，莫要自信过剩。”
　　中行无诡揽住他肩膀，笑道：“知道教训便好，这点小小挫折，别放在心上。龙阳君说你差点和魏王吵起来，可有此事？”
　　魏无忌向他身上靠了靠，觉得心里已经平静许多，缓缓道：“确实如此。我从前只道王兄胆小怕事，不太有主见，没想到胆小是没错了，居然还能这么固执！我真恨不得能代他发号施令，一时激动就没了分寸。”
　　中行无诡道：“其实龙阳君说得不错，你一个人怎么能和整个国家做对，还是收敛一些吧，我想你平平安安的。”
　　魏无忌转身抱住他，闭起眼睛低声道：“哪里有这么简单，该说的该做的总要尽心。我知道你担心我，我尽力就是了。无诡，我有些累，让我休息会儿罢。”
　　中行无诡便收紧了手臂，让他靠得更舒服些。魏无忌却又突然睁开眼望着他说道：“魏齐打你主意，我一口拒绝了。他或许会寻你麻烦，你要小心些。”
　　中行无诡点头表示知道，魏无忌觉得不太放心，又道：“我派两个人跟着你好么？”
　　中行无诡笑道：“你要找人保护我？别碍手碍脚就好了！”
　　魏无忌也笑，还没笑开又叹息道：“有时候，我真想把你藏起来，别让他们看见你。”
　　中行无诡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下，道：“说什么傻话，我又不是女人，难道还不会保护自己？你这么多烦心事，就别再为我瞎操心了！”
　　魏无忌确实是信任他，没有再多说，依偎着休息了一会儿，出门找魏中安去了。

　　芒卯和楼昌在幾对峙了月余，楼昌不得寸进。芒卯是沙场老将，很沉得住气，也不出战，只是坚守消耗敌人锐气。局势甚是稳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幾邑，渐渐也没人再计较西面边境是否有防守缺失。
　　魏无忌始终留意着秦人的动静，他们却像是突然转了性，再也没有四处挑起战端。只是这样反而更令人担忧，加上白起依旧下落不明，他越发感到提心吊胆，不知何时会有战祸突然降临。
　　令他感到安慰的，是中行无诡这一边。中行父子已经搬了出去，铁铺开始经营，然而他们见面并不因此减少。中行恢儿不让中行无诡插手铁铺的事，每次做儿子的想帮忙，都被父亲赶出门去，于是中行无诡只有来找魏无忌。魏无忌心中十分感激，中行老爹这样做，一方面自然是怕中行无诡消磨了男儿志气，另一方面则是认同了他二人的关系，并对他表示信任。中行无诡虽然不能在魏无忌处留宿，魏无忌却时常住在铁铺里，中行老爹从不曾有任何异议。
　　感情稳定之后，魏无忌的心态也终于平和了，仿佛一切又上了正轨，少了许多冲动。他对魏齐始终客气，再也没有给他可乘之机，加上魏齐被赵人拖着，无暇来寻他们麻烦。时间一久，魏无忌对他的防备慢慢少了。
　　一转眼，时间已是岁末。边境战况不温不火，又是临近年关，君臣百姓都有些松懈，精力转移开去。便在这难得的安定之中，边境突然来了急报，不是魏无忌一直留意的秦人，而是赵人突然发动了攻势。而且这一次，芒卯没有守住。
　　消息传到的时候，魏无忌正陪着魏王聊天。就算底下再如何暗潮汹涌，贵族们都懂得粉饰表面的平静，可是这则消息一到，两人却都腾的跳了起来。赵人换了将领，竟然是大将廉颇上阵，乘魏军不备一鼓作气攻下了幾邑。芒卯退守房子，因为廉颇没有冒进的意思，两军目前正处于胶着之中。
　　噩耗突如其来，莫说魏王大惊失色，魏无忌一时也愣在当地。赵王派了廉颇出来，显然是不愿善罢甘休了。廉颇骁勇之名天下皆知，芒卯决不是他的对手。如此一来，北方岌岌可危。魏王与魏无忌对视一眼，恨声吩咐道：“快，去找相国过来，我要派援兵！”
　　魏无忌脑中热血一涌，跨前躬身向魏王请命道：“大王，请让我去！”
　　魏王冷冷地一摆手道：“你别在这里添乱！幸好我没有听你的把芒卯调回去，否则今天廉颇就直接打到大梁城下了！你还嫌自己不够烦么？快些给我回去！”
　　魏无忌被他一席话堵得胸口发闷，再也说不出话来，默默行礼退了出去。魏王只是在原地踱着步，没有再理睬他的意思。
　　出了门，迎面只见龙阳君匆匆跑了过来。他大约也是刚听说了消息，想来确认，向魏无忌一点头就要进去，却又突然回头叫住他问道：“公子，赵人派了廉颇来攻城，是真的么？”
　　魏无忌心情沉郁，不太想理会他，只简洁地答道：“不错。”
　　龙阳君脸上现出忧急的神色，拉住他说道：“公子，大王现在必定忧心如焚，请你莫要再惹怒他好么？大王总是在为你的事情操心，现在外敌当前，我们要齐心才是。”
　　魏无忌暗想自己脸色定是奇差，否则龙阳君不会断定他与魏王又有了争执。龙阳君几次三番提醒于他，说话很是诚恳，他心中亦有感激，勉强一笑轻拍他肩膀示意能够领会，还是转身先走了。
　　魏无忌一路回到家中，越想越是郁郁。因为赵人一直受到关注，他便将注意力集中到秦人这边，不料竟会出了这么大的变故。赵相蔺相如行事一向思虑周详，秦人这样强大都不曾在他手下讨得好处，这一次竟会不顾秦人威胁大举犯魏，实在是意想不到。另一方面，平原君赵胜在赵国举足轻重，为人慷慨好义，又是魏无忌的姐夫，他总以为赵胜不会放任事情发展至此，偏偏事先没有丝毫征兆。这一次确实是他失策，他心中一面恨赵人没有情义，一面又怨自己思虑不周，费了不少力气才控制住思绪开始思考对策。
　　然而上天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才到家，便看见中行无诡和魏中安一起在等着他。魏中安很是焦急，连行礼都顾不上了，一把扯住他道：“公子，紧急军情！”
　　魏无忌抚额道：“是廉颇的事情么？我已经知道了，大王会发援兵过去。你去找个机灵点的人，替我送信给平原君。赵王真是疯了！真想让秦人捡这个大便宜么？”他一抬头，却见那两人脸色更难看了，不由问道：“难道还有更糟糕的事？”
　　魏中安苦笑道：“正是。有人在函谷关见到白起，另外秦人似乎还在征粮，看来很快会有动作。”
　　魏无忌一颤，日夜担心的事情竟在这时候找上门来。白起廉颇都是当世名将，应付任何一个都很困难，更别说同时遇到两个。这打击极重，他在衣袖中紧紧握住双拳，才缓住气息说道：“我知道了。事情还是一桩一桩解决，你先去找人，秦人这里我再想办法。不要自己乱了阵脚，平原君应该可以帮到我们。”
　　他态度沉稳，魏中安稍稍安心一些，向两人略一招呼快步走了出去。中行无诡早走上前来，轻轻握住魏无忌的手。魏无忌看他一眼，终于顶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中行无诡低声道：“事情很棘手啊。若平原君真的能影响魏王，廉颇又怎么会打过来。”
　　魏无忌道：“不错，可恨秦人居然选在这时候发兵，大王已经根本听不进我说话了！我真恨不得亲自去华阳守着，好过在这里干着急！”
　　中行无诡知道他不过是说说而已，莫说魏王不会容他离开大梁，要是真走了，定会无法兼顾两面。他不善于宽慰，苦思半天，忽然双目一亮，兴奋道：“我们还可以央乐先生帮忙！他身为赵国客卿，地位超然，赵王决不能忽视了他的意见。”
　　魏无忌想了想，摇头道：“难说。乐先生赋闲已久，影响大不如前。何况他现在处境也是尴尬，要平衡燕赵之间的关系不容易，我又何必再增添他麻烦。”
　　中行无诡不以为然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要讲究手段不成，难道真要让秦人一路打到大梁城下？乐先生的为人我们都清楚，决不会在意这点麻烦，你犹豫些什么？”
　　魏无忌一直觉得中行无诡思想太单纯，可有时候他自己瞻前顾后，反倒不如他果决，因此也乐意听他意见。此时被他这样说了两句，心中知道现在是不计一切寻求援助的时候，于是抛开顾虑点头道：“好，国家存亡为大，只有请乐先生试一试了。若赵人愿意退兵，或即便只是缓一缓，我就去华阳！”
　　中行无诡见他决心已定，便不再多说。两人心中都清楚，不管他们哪一个要上战场，另一人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