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情》那非

4、第三章

　　十二月飞雪漫天，正是隆冬的时节，万物不开。
　　除了为生计疲于奔命的老百姓外，只有富户人家才会在这寒冷的季节外出游玩，美其名曰：赏雪。就像此刻，大雪覆盖的青堇湖畔，上京首府柳休仁的别园中，聚集着一帮赏雪的“清闲人”。
　　由于请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员，商户巨贾，以及名人雅士，还有不少客人都携带家眷，少爷小姐的，不下五、六十几人，加上待命服侍的奴仆，共有不下两百来号人。旁观者不得不感叹柳府的人脉宽广。
　　柳休仁特命九房妻妾带着八个儿女出来一同陪客人，尽地主之仪。
　　这一举动在座的客人都猜测，是否这位上京首富，柳府的员外有心思留意膝下儿女的婚事。
　　一时半数以上的目光齐齐的瞄向那位所有上京男子梦寐以求的佳人。
　　奈何，佳人此刻的心情不佳。
　　她快冷死了。
　　柳雪晴暗中搓搓交握在毛皮护手下的双手，再偷偷跺跺毛皮斗篷下藏盖的双脚，乘着没人注意的时候，伸出手捂捂有些冻僵的鼻子，想把斗篷上的帽兜再往下拉拉，就算盖住脸也无所谓，她的脸快冻僵了。母亲非音环从斜处盯来的视线，阻止她的下一步很失礼的举动，伸出去的手马上装作弹去头上的轻雪，长袖掩饰脸上不耐烦的撇嘴。再放下手时，依旧是那张清艳温柔的笑脸，得体又大方。
　　非音环这才满意的移开视线。
　　哎，怎么这么无聊。
　　飘落的雪花碰到脸上的皮肤时，化成刺骨的雪水，压下柳雪晴快打要出口的哈欠。
　　这种天气睡觉有多好，何必傻瓜一样站在这里跟着迎接宾客？看来来的人都是些“贵人”，所以才这么隆重。这种时代，就这个季节最不好，屋里没有暖气，出门没有鹅绒的羽绒衣保暖。她已经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加上一件毛皮斗篷，怎么还是感觉冷呢？
　　看看身旁的小龄，精神很好，比自己强百倍。
　　啊，都忘记了。上辈子我生长在南方，这里是北方。在这儿十七年都适应不了，也算没有办法。
　　她只好盼着客人早早到齐，她可以早早回屋取暖。
　　这样的好事永远不会降临。
　　客人到齐后，众人转战湖畔的凉心亭。
　　不、不想去可不可以？！
　　柳雪晴看着临湖架起的五连亭，仿佛可以看见终年不结冰的幽蓝湖水往上泛起的寒气。
　　“小姐，小心路滑，小龄扶着您。”身后的丫环将她的迟疑认为是见到众多客人的害羞，义不容辞的上前为主分忧。没道理小姐这么出众的人要躲在人后，让其他四房的小姐看笑话。小姐！小龄这就帮您！
　　“……谢谢你。”柳雪晴欲哭无泪，碍于一旁的母亲以及众多原因不明的视线，只能留在内心啜泣。
　　“小龄应当的，您谢我什么！”小丫环精神振奋。
　　小龄，你可不可以不这么为我着想？我不要走前面啊！
　　内心天人交战，柳雪晴被小龄半拖着进了凉心亭五座连亭中的最大一亭。
　　殊不知，这一幕在众人眼中，柳三小姐好似微风垂柳一般，虽弱不禁风却楚楚动人的形态，轻风一样掠过人心，激起在场男子雄性的保护欲望，恨不得自己代替那个小丫环扶起那娇弱的肩臂一生一世。
　　小龄！你会害死我。
　　她被拖到亭中，站在父亲柳休仁面前，端出优雅的姿态，无比恭敬的向坐在首位的中年男子问候。
　　“父亲大人，雪晴向您请安。”然后就是一个万福。
　　“好。”柳休仁点头，上下打量眼前的三女儿，果然出众，就不知是否有其母风范，若果真如此，值得他好好考虑她的去处。
　　察觉来自父亲的视线，与往日不同。在观察我吗？细想想，他会这么注意自己，还是第一次，大概账册的事还是被发现了吧……还是管了不该管的闲事，可能以后会比较麻烦。
　　啧！不想了。
　　柳雪晴将最完美的一面演给“父亲”看，不就是谦逊，淑德，优雅，得体几个字吗？我在人前有自信做到完美，就不信你能看穿我。比道行，你不过四十多岁，多不了我多少。比奸诈，我不如你，但是我都死过一回，还真的怕了你吗？
　　好像恶从胆边生一样。
　　她暗想着，半垂首嘴角带笑，恭敬的让他观察。
　　“柳员外，好福气啊！有此才貌双全的女儿。”身侧的姓刘的大人，捋着胡须称赞，心里盘算有哪个儿子还没娶妻。
　　“是啊！出众大方，言行得体。”另一侧的罗大人也点头符合。
　　“不愧‘上京第一仕女’的称号。”
　　接下来的赞美声让柳休仁飘飘然，放下刚刚心中思虑，一脸掩不住的得意：“哪里，小女才艺拙劣，都是众人缪赞。”这三丫头还是有她的优点。
　　“您过谦了。”
　　“小姐既为人称为‘上京第一仕女’，必有其过人之处。”
　　“据说，小姐的琴艺以近上成。可否……”
　　“……”
　　有心看到心上人一眼的人，莫不希望为她说出更多动听的词藻，求得柳三小姐的好感。
　　一堆客套话铺天盖地而来，说得柳休仁更加得意非凡，春风满面。
　　“雪晴，既然受到众位大人如此称赞，你就在此为众人弹奏一曲，如何？”他把一句问话说成命令。
　　正在神游的柳雪晴被这句话拉回来，
　　雪晴？叫得真亲热。
　　十二岁前，她只见过这个人三次，十二岁后也只在过年过节时候见面的父亲。她不在乎，不就是给她一半的生命吗？老死不相往来也可以。
　　唉，可惜就是得靠他活着，所以得给他面子。
　　“女儿……”她才开口，手臂上被狠狠掐了一把。
　　嘶，好疼！一定是母亲在“提醒”她，何必呢？她又不能真的拒绝。
　　“容雪晴献丑。”她又是对这众人行一万福。
　　柳雪晴龟速前移，暗地里次牙咧嘴的看着最靠近湖畔的琴案，一阵阵寒气从湖面经过琴案传来，让她不住打冷颤。握了握护手下的双手，她祈祷小龄拿琴的速度慢点儿，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好冷，好冷啊！
　　我一定会得重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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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刻钟后，琴案上放置上一张七弦的古琴。
　　古琴多是男子用的，她学古琴的原因只有一个——弦比较少。
　　已经忘记身后湖面传来的寒气。柳雪晴坐在琴案前，失神的望着眼前的古琴。她知道大话说出去，怕丢面子“父亲”在看着；比父亲更重视面子的“母亲”看着；父亲各房的妻妾和子女也在看，看她出错；周围的人同样在看，因为更多原因。
　　在众人以为她在准备的时候，陷入一种思绪——她，还是逃不开别人的掌握。
　　是辛缘，还是柳雪晴。
　　双手拂上琴弦。
　　前一个十七年，为祖父为家而活；这一个十七年，为的什么……
　　就这样，她处在半个沉思下，静静的弹出在场众人从没听过的曲调。悠远深长，如同带着茫然，在空空幽寺中慢慢前行的旅人，穿过曲折的游廊，经过幽闭郁翠的竹林，循着寺中缥缈的青烟前行，身后是挺拔苍翠的古松，耳畔伴随古寺的暮钟声，回荡再回荡。
　　一曲终了。所有人都静静没能说出话来。
　　她猛然发现，自己做错了这件事——表现得太突出。那一曲不是通晓妇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能体会到的意境。应该是风花雪月，而不是内心的疑惑。
　　哗——！一下子谈开，柳三小姐“才女”的称号真的并非虚名。
　　“三、三小姐，可否赐教？”一直高高在上的文人雅士都开始刮目相看，其中一个更是激动地问出众人心声。
　　牵强的抿嘴一笑，只有摇头。
　　“先生过讲，小女知识粗鄙，受不得‘赐教’两字。”柳休仁笑着推辞，“是不是，雪晴？”看向三女儿的眼中多了明了以及赞赏，还有更多的疑问。他要进一步试探，非音环母女的心思。
　　“是的。您过讲。”她对那人微微一福，垂下眼睑，挡住柳休仁的刺探的目光。
　　“老爷，晴儿也累了。让她休息去吧。”非音环也在疑惑，不同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还会有比自己更高的才艺相瞒。
　　柳休仁目光闪了闪，点头。
　　她得以退出众人目光的包围，表面从容，实则狼狈的从五连亭走出。
　　“小姐！等我——！”小龄抱着有些沉重的古琴，追出来。小姐好奇怪，明明可以走很快，为什么刚才磨磨蹭蹭的留在最后？
　　走了一段距离，远离五连亭中的人可以看清的范围。
　　柳雪晴放慢脚步，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脸。
　　“小姐，你走得好快！”喘死她了。随后跟上的小丫环，抱着古琴在原地喘气。
　　定定神，她回过头，看着小龄。“小龄啊！我求你别一直想着让我‘出人头地’，好么？”
　　“为什么？小姐很厉害啊！比其他几位小姐聪明多了。”小丫环兴奋的伸出手指，打算细数自家小姐的优点。
　　“不要讲！”她忍住用手抹脸的冲动。“小龄！这点我比你清楚。只是……”
　　“小姐，你怕羞吗？”小龄接口。
　　啊，老天！怎么说不清？
　　“嗯……嗯。”柳雪晴干笑。近些日子才发现，待在自己身边儿的是个直肠子的傻丫头。
　　“哦。”小龄点头，开始考虑其他方法，让小姐不输于人后。小姐等于她一家的救命恩人，怎么能不多为她着想呢？
　　唉，大概已经晚了。
　　柳雪晴知道柳家家长开始注意到她，不是为了有个可疑炫耀的女儿，很有可能是生怕家里出现可以持家的女人。十七年前，她管得还不够多吗？为什么再一次回到同样的原点？对她来讲，难道十七年是一个极限？
　　她不由自主地望向雪花纷飞的天空。
　　如果再一次重复？天使还会来接她吗？
　　“小姐，不要再往前走了。”小龄伸手拉住她的衣袖。
　　“怎么了？”她回头。
　　小龄指着远远的护岸。“我们已经走出别园地界很远了，再往前走很危险。”
　　那一片湖岸的主人可是上京以诡异闻名的怪人，都传说他的财富不亚于柳府的员外爷，却从没人见过他，连声音也没听过。全部生意产业的事宜全部交给手下，自己任何人都不见。听老爷说过，那个人不简单。她却不觉得什么，毕竟用一个哑巴当管家是这之前，从来都没听说过的事。
　　柳雪晴顺着丫环的手指方向看回去。真的很远了，长长的护岸她已经从五连亭的那一侧东岸，走到另一侧的西岸。
　　“我们回去吧。”她对着发呆的小龄晃晃手。“怎么了？小龄。”
　　“小、小姐……”小龄结结巴巴的开口。“你，你看！”她颤抖着指向柳雪晴身后。
　　什么啊？！
　　她依言回头。
　　一片被她忽视良久的梅林进入视野。
　　不是往日常见的白梅，是一片红梅，在缤纷飘落的纯白雪片中，异常鲜艳，也异常显眼。梅枝上，花瓣红得如同血一般的颜色，更像血梅，红色之上覆盖着一层白雪，被融化的雪，顺着树枝滴落。她错觉那滴落得融雪也是血一样的红色。
　　空气中传来的花香，夹着雪水的水气，冰冷的寒风，竟然有种意外的凛冽之势，压制住周围其它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她刚才怎么会忽视掉这片景色？树下又有什么被忽视……
　　是一个人。
　　她看清那个身影。
　　那是一身洁白的人，披着一件猩红色的外袍，站在血色的梅林中，如同一体。死人般没有生气的苍白面色，却突兀的配着殷红妖异的嘴唇，刚刚染过鲜血似的。一头墨色的长发直直的垂到地面，与白色衣服，红色衣袍形成鲜明对比。
　　人还是鬼？！
　　砰！心脏紧紧地一缩，下意识伸手抓住胸口，才不至于叫出声。
　　瞬间，风起。
　　花香中夹杂着血腥的味道传来。
　　那是，藏在记忆深处的味道。
　　“小姐！快走！”回神的小龄用力拉着柳雪晴往回跑。
　　再回头，依旧是梅林。
　　没有任何人影。
　　只是一片红似血色的梅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