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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出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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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真的要去战场?”丰绅济伦扣住衣袖中的双手,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虽然不知道为何济伦会对自己态度缓和,即使叫的仍然是四叔也足以让他欣喜雀跃,但是他还是看得懂济伦眼里的担心和恐惧。
“真的要去吗?战场那么危险……”济伦的话语里带上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我没有选择。这是富察家的男孩子们都要经历过的,我自然也不能例外。更何况,我选择了留下来,那么就已经不能逃避责任了。”他认真地说道,努力地安抚济伦,却从对方伤感的眼神里看出自己的努力一点成效都没有,只能轻轻低放缓语气,希望让他懂得。
“济伦长大了肯定是个男子汉,会成为带兵打仗,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的,所以,四叔也得给济伦做出个好榜样啊,那么济伦不要担心了,信任四叔的能力,好么?”
“可是……你,如果,就说如果,你像大伯一样,回不来了,怎么办。”济伦有些局促地说道。他心知济伦是因为大哥和筠亭哥的事有了阴影,又对他多了几分怜惜,声调放得更缓了。谁说他心里不怕呢?只是怕,也得装在心里,锁起来不让别人看到。怕丢了身份,刚怕被别人指责自己配不上富察这个姓氏。恐惧多了就不知道怕的滋味了。他知道他留在这四九城里,人家有上百种的方式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那还不如,大丈夫光明正大地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来得痛快些。
这么想着,他又觉得自己身体里来源于祖先的血液激荡起来。他半蹲下来,抱紧了济伦小小的身躯,“济伦,你看,抱着你的是四叔吧,你总相信你四叔不会骗你吧。我保证,我保证不像大哥和筠亭哥一样,我保证一定会回来的,相信么?”
济伦窝在他怀里,用力抓住他袖口,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忽然感觉胸口被一点点濡湿了。
“醒醒!你怎么又走神了!?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被大声的呵责惊回神,感受着飞扬的尘土和杀戮的气息,福长安才想起,是了,这里不再是家里了,也不再是京都了。这里,是战场了。
手抖了一下缰绳,马儿也因此放慢了脚步一时乱了阵营。同行的人很是不满地看他,他无所谓地驱马追上,反正他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上战场,沿途里已经有了不少人冷嘲热讽,没少拿异样的眼光看他,他早就麻木了。
为了防止暗算,扔他进军队时阿玛给他用了化名,这会除了领军的几个将领没有谁知道他的身份。但是看他唇红齿白,细皮嫩肉,年纪又不大,同行的兵卒都猜他是大户人家的小公子,什么也不懂,离家出走跑到了这里,因而多显轻蔑。啧,黄毛小儿,乳臭未干,懂什么叫打仗么?
他堂堂相府公子,整天有人锦衣玉食地伺候着,个个不是服服帖帖。阿玛额娘疼他,哥哥们宠他,什么事也不用亲自动手,吩咐别人一声便成了,丁点大委屈没受过。这会子哪里受得住这些人态度的转变?闷着不说什么,心里难受的很,频频走神想起分别前济伦和他道别时的情景。
海兰察沿途视察,自然看到了这一幕,深感头痛。他官位不低,年纪也不小了,自然懂得官场上这些弯弯绕绕,只是不愿深究,所以埋头军营不干朝政,倒也落个清闲自在。只是这回是傅恒托的他照顾福长安,因为另两位副将大人年至花甲,不甚合适。海兰察与傅恒私交不深,但是也敬仰这位大人忠心,因而就应了这位父亲保护他小儿子的要求,可谁想这虽不是个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但也整天浑浑噩噩,动不动走神了,士卒不服气更是让他焦头烂额。
“都闹腾什么呢!有气力欺负小孩子不如上了前线去跟缅甸人照死地打,都闭了嘴攒点精神气快赶路!”
见是这位开了口,士卒们陆续住了嘴,只是面上还有些挂不住,讪笑声一时没停。个别胆大了的士卒还喊了声:“都统怎的为个小孩子说话?莫不是这小子家里给你送了几多银两?”一时引起一片大笑。福长安还是沉默着。有人替他出头,他自是欣喜的,只是想到这不过是看在自己阿玛的面子,还只是把自己当做个累赘般的小孩子,欣喜已经去了一大半。
海兰察心里忧虑甚多。照这个样子,不说那位的事,这仗首先就没法打了。
傍晚时分,士卒总算是扎了寨休息,生火温了酒,一人分一口,就着罐子灌下,再吃些馒头,将就着就是一顿了。有好心的士卒拿了酒罐子给福长安,可他从小到大根本就是滴酒未沾,闻着这气味就直摇头,人家自讨没趣,骂骂咧咧地走了。干馒头他也吃不惯,一点食欲也没有。
海兰察见了,又是深深皱起眉,找了个由头把他唤到自己身边,屏退左右,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娇贵的少年,看他喜怒不形于色,垂了头一脸顺从,淡淡地问道:“你便是富察福长安?”
福长安恭敬地答了声是,他的眉皱的更很了,提了声音吩咐道:“去打水,把这军营里所有士卒的用水全部打回来!”
福长安愣了愣,方才应道:“都统吩咐什么呢?属下刚刚没听甚清,”
“我叫你去打水你听不懂?全军营的用水!”海兰察的嗓门更大了,周围竟也包合了一圈士卒,饶有趣味地看着、欢呼。
福长安咬住下唇,又沉默了一会,才去扛起了沉甸甸的水桶,颤颤巍巍地向河边挪去。装了满桶水就更加地扛不动,身体愈抖愈厉害,回来放下水桶早已泼了半桶。再扛去河边,装水,回来,反复泼水,脊背和手不一会也火辣辣地疼起来。
“快点!都等着用水呢!”海兰察大声催促道,一群人围着看热闹,却没有一个主动上来帮他。“快一点!你是没吃饭吗!?”
听着这催促,福长安再也忍不下去,狠狠地把水桶摔到地上,半桶水哗啦啦地流了一地。“你叫谁呢!爷不奉陪了!”
“嘿,你小子还怪横的啊,我看你横得过谁!”围观的士卒见状就要冲上去打他,被海兰察斥了下去,“都干什么呢!”
他解开缰绳,牵过了自己的坐骑,对着硬绷绷站着的福长安说道:“上马。”
福长安没有动作,用沉默表示拒绝。
海兰察用手轻抚着马,在马一脸享受时,翻身上马,反手一鞭子抽了过来。福长安反应还算快,一侧身闪了过去,海兰察就势换手,胳膊一揽把他抱上了马,丢下一句,“兵卒休息,轮班值夜。”扬鞭离开。
“你要带我去哪儿!?”福长安不停动弹,大声地质问道。
“老实点,别乱动。”海兰察不耐烦地一手握鞭,一手紧紧扣住他。
两人共骑到了一处山谷样的地方,海兰察下了马,又照旧伸出手,福长安侧身避开自己跳下了马。海兰察也没介意,拽住他的胳膊往前走了一段。
“这是什么地方?”福长安再次问道,海兰察依旧没有回答,但也不需要回答了。月光下的山谷分外阴森可怖,清冷的月色照在混在泥土中的一具具开始腐烂的残缺的尸体和折断的还沾染着干涸的血迹的兵戈上,血腥的味道在这个安谧的夜晚蔓延,与温柔的夜空格格不入,让福长安的身体和话音都开始颤抖,“这……这是……”
“这是前几次出军经过的地方,没回去的兄弟都留在了这里。”海兰察说道。他上前几步,看着这个折损了自己无数士卒的活脱脱的人间地狱,背着脸让福长安看不见表情,但想必他的心里,也是极其难受的吧。
“你看到了么?”海兰察忽然扭过头问道,福长安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点点头。海兰察像是明白他的困惑,解释道:“我们所有离开自己的家乡,离开自己的亲人站在这里的人都只有两条路,要么,就是留下来,像他们一样。”他指了指身后,“孤零零地留在这里,没有人记住。要么,就是和我,”他顿了一下,脱口而出的话依然改变,“和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听从号令,最后,衣锦还乡。”
“这就是战争。你,懂了么?”海兰察认真地看着他。福长安这才发现,这个恶狠狠的都统却有一双十分澄澈干净的眼眸,映衬着他银色盔甲上的光辉和身后天空的繁星。
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眼睛。
海兰察没听到福长安的回答,以为他又走神了,便再次问道,“这两条路,你,选择好了么?”
这一次,福长安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对着他单膝跪地,拱手道:“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