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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今(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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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将碗碟一一擦拭干净,摞成三摞,走上甲板眺望大海。
夕晖如蜿蜒的金带,由船身渐渐扩展至天际。极昼即将结束,再过几天,就连似乎永不落下的太阳,也将在海平面下隐匿锋芒。那之后,气温会像陡峭的山崖般,在某一天突然下降。大风四起,海面结冰。第一场雪,即宣告冬季到来。
再有一天,就是卡特里安经验里的“冬至”。最近气温已下降很多,天黑得越来越早。尽管距离结冰最初的起点还有好几十公里,如果不赶在第一场雪降下之前起锚,后果将不堪设想。即使是最不懂航海技术的艾米也明白,这艘船已十分破旧,无法破冰而行。
即便在几年前船还比较新的时候,老船长也从来一年只跑一趟——夏初上岛,夏末返回。这次也不例外。无论对方开价多少,他也不会拿自己和所有船员的性命冒险。大自然已经用严酷而冰冷的手,惩罚了无数斗胆违反它所定下的规则的人。
名为维拉尔的青年,一周前只身乘小船出发,至今还没回来。当初和船长约定的时间,以“冬至”为限。如果明天还是没有他的踪影,老船长一定会命令返航。而且,他只带走了供一人食用七天的水和干粮,以及一台便携式放音机和一盘录音带,此外别无他物。一旦落单,绝对凶多吉少。
一只健壮的大手搭上艾米的肩。飘来海盐的气味。
身侧,约克右手叉腰,眯眼凝视海平线。俄顷,他从鼻腔呼出一口气,听起来既像叹息,又似不屑。
“看样子,那家伙回不来了。”
“也许。”艾米附和道。
“像他那样弱不禁风的小少爷,就该乖乖待在房间里,做些装模作样的文书工作,而不是到这儿来——大海可是像我这样的男子汉的世界。”
艾米不悦地皱眉。约克莫名其妙的醋意让她厌烦。她刚想转身离开,却被未婚夫抓住手臂。她愠怒地扭头,发现那个自称男子汉的大孩子,正搔着脸颊,眼神左右飘忽。
“那个,我说……”他吞吞吐吐道,“回去之后,咱俩结婚吧。”
“等回去再说吧。还有一天呢。”她回答得很快,听上去冷冰冰的,“该准备晚饭了。”
约克痴痴地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她从未像今天这样对他冷淡。
“维拉尔……维拉尔·林奇……”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忽然,紧锁的眉头如拉开的弓一般高高扬起。
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儿听过。
在白港码头赋闲的时候,约克时常光顾当地一家专为水手经营的小酒馆。酒馆里鱼龙混杂,白道□□的人都有,是各路谣言的集散地。大约五六年前,有个自称为□□卖命的家伙常在酒馆里喝醉,喝醉了就胡言乱语,把同事老板说了个遍。约克记得他多次提到“林奇”,大概是他为之卖命的□□家族姓氏。
“要说我们主子呀,那可是出了名的情种,三十多岁没娶过老婆……都说他要么给阉了,要么喜欢男人呢!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爱的是修女!那女人说是因为和他哥,也就是前主子搞过,给教会赶了出来,无处可去。我们主子呢,本来就对人家钟情已久,那么大好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了。谁知道那修女脾气固执得很,说什么也不肯结婚。虽说修女本来就不能结婚,可她都那样了,装什么贞洁?我们主子多好啊。她不嫁,他也不着急,两人就这么耗着。哎,倒想见见那修女,我们主子看上的人,肯定相当漂亮……
不,也不能光凭这点就说主子是好人。好人在□□没法混。据说,嘘——我也只是听来的,没有真凭实据——前主子是给他儿子捅死的。我们主子抓到了儿子,心怀慈悲,把他送到了流星街。老子死了,儿子走了,继承权自然落在我们主子头上。天上掉下的馅饼!喂,今天在这里说过的话,大伙儿可别当真。我还想活命哪!哈哈哈……老板,再来一杯!”
回忆逐一浮现,像从水底淤泥里连根拔出来般历历在目。
从年龄上算,好像差不多。那家伙如果真是林奇家的后裔,而且还走出流星街,来到这里……如果艾米倾心于他,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艾米,他的艾米……决不能让她被那种家伙迷惑!
有什么将约克拉回现实。
远处的海面忽然隆起一座小丘,宛如平整光滑的皮肤表面起的水痘。紧接着以小丘为中心,新的隆起由内而外轰隆隆扩展开来,好像蚊子叮的包越抓越大。鼓涌,破开,扩散……那块海域烧开了似的翻腾不止。
约克张大眼睛,用力眨了眨眼,摇晃脑袋。没看错,不是幻觉。
“船……船长!不好了!”他连滚带爬地向船长室跑去,“那小子他……引来了一大片熔岩鲸群!”
船长早已来到船头,凝视着那个方向,脸色铁青。
“十头……不,二十头……不,还有……”瞭望台上的琼放下双筒望远镜,朝甲板大喊,“能看到的鲸鱼……至少有三十头!船长,这样下去我们也会受到波及!”
听到声响,艾米从厨房跑出来,见到眼前的景象便愣在那里,捂着嘴巴,一脸惊恐。
“鲸鱼是群居动物,一头有难,其他鲸鱼绝对不会坐视不管……不过交尾这种事,按惯例鲸鱼们都会单独行动。恐怕第一头鲸鱼被逼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呼叫了同伴。”
按船长的分析,那小子把第一头逼到了穷途末路?怎么可能……不过,照现在的情况,那家伙绝对已经葬身鱼腹了。约克觉得心脏狂跳不止。
“请下令吧,船长!”他压抑住内心的喜悦,“琼说的没错,鲸鱼群可能会袭击这艘船的!”
老船长抬起眼。沸腾的波涛迎面涌来,再过几分钟,就会将这艘船掀个底朝天。
“他还在那里……”艾米一步一步朝船头走去,声音颤抖,如一具呼唤灵魂的躯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为别人担心!”约克强壮的胳膊拦住未婚妻,转头喊,“船长!”
“船长!拜托了!”水手们围过来,“开船吧!”
船长一言不发,只是瞪着不断逼近的浪头,好像眼神能令它停止一般。黑皮肤的哈桑性子急,见船长雕塑似的无动于衷,一咬牙就往驾驶室跑。
“等等!”船长低吼道,“浪头变低了。”
哈桑回头,只见连成一片的鼓包在离船身约两千米的位置就不再扩散,爆发的原点波动逐渐平息。仔细一看,从圆心向外,碧蓝的海面次第染成血色。
约克跑到船头,他注意到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近。圆圈的最外围,水下猛地窜出一个人,被血水浸泡过的衣服又湿又红,黑发黏答答地贴在额头上。他向这边挥手。
“喂——帮我一下好吗?头骨太多了——”
一时间,约克张大了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
全船鸦雀无声。俄顷,欢呼声由船长引爆,有如庆典时燃放的礼花。
将全部三十四头鲸鱼收拾完毕,已是入夜时分。原本想带走完整的头骨,由于体积太大,而且太重,只好将从前额到眼眶一段的头骨切割出来。维拉尔亲自执刀,看得水手们啧啧称奇。
“那把刀是什么做的,真了不起!”
“什么啊,依我看,那把刀不过是普通的刀,真正了不起的是那家伙吧。”
“从小到大,我从没亲眼见过有人捕到熔岩鲸鱼的,一次还这么多头……见过这么壮观的景象,即使要我现在死,我也死而无憾啊!”
拉他上来时,船长拍了拍他的肩膀。
“了不起!小伙子……我也算开了眼。好!今晚一定要喝他个痛快!”
喧闹的餐桌旁,只有大副约克默然不语。他用力握着啤酒杯,双唇紧闭,注视正在为“英雄”倒酒的未婚妻的背影。她对他笑。他的手碰到她的手背。她害羞似的扭过头。
约克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仰头一饮而尽,随即起身到维拉尔桌前,将空杯子嘭地一声砸在艾米手边。
“艾米,帮我满上,我要和‘英雄’干一杯。”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瞪着维拉尔。
“不敢当。”对方的微笑似乎从没变过,“全靠约克先生提供的录音带,我才能有此收获。总算不虚此行。”
一股新的怒意狂卷着嫉妒刮过心头。约克强压怒火,道:“让我见识见识你的酒量吧,‘英雄’!”水手们闻声围了过来,将这场斗酒作为欢庆过后的余兴节目。艾米刚想阻止,就被未婚夫的眼神吓退了。
维拉尔也不拒绝,一杯接一杯地喝下肚去。
“喂,你这小子……”大副魁梧的身躯在酒精作用下摇摇晃晃,“别以为抓到几头鱼就了不得!”
“约克!”艾米抓住未婚夫的胳膊,却被他甩开了。
维拉尔闭着眼,笑而不语。
“你……叫什么来着?维拉尔·林奇?我告诉你,别人不知道,本大爷可什么都知道!”他如同泥做的玩偶似的瘫倒在椅子上,却仍不忘伸直了手臂指着维拉尔的鼻子,“你……你爸是混□□的人渣,你亲手杀了你爸……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给本大爷听……好了,你丫不过是个人……渣!”
围观的水手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琼摊手耸肩,一副习惯了看他撒酒疯的做派。
“约……约克……你在说什么胡话!”艾米从地上爬起来。未婚夫简直像她的孩子,总是给她添乱,让她丢脸。
对面的少年睁开眼,黑眸从下往上凝视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约克猛然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下个瞬间,温热的液体火山爆发般从他的颈部喷出。紧接着,围观的水手们如拔掉电源的风扇般停止运转,接二连三地倒地。离得较远的水手们刚站起来便倒了下去,红色的液体不断从新的人身上喷出。老船长喝多了酒,没能站起来,趴倒在桌上,血液从桌子边缘流下。
黑发的‘英雄’立在船舱中央,血从右手的匕首尖滴落在油腻腻的地板上。
“麻烦了,这下得自己开船回去了……”
说着,他向厨娘转过头,微笑一如初见。
“上帝……”艾米捂住嘴,眼泪夺眶而出。还没来得及尖叫,后颈的钝痛便夺去了她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