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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昔(三) ...

  •   【入口石。】
      大河微微挪动呈现高级灰的腹部,找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昂起头闭目享受正午的阳光。
      【入口石?】
      【你找的人,可能的地方。入口石。】
      【对不起,完全不明白大河先生您的意思。】
      【白天越来越短了。要珍惜阳光。你也来一起晒晒太阳吧?穿那么多,根本晒不到阳光。】
      大河扭过头,颤动的胡须在白光中熠熠生辉。
      【那可不行。】雪夜摇头,【人不像大河先生您这般能忍受严寒。脱掉衣服会冻死的。】
      海豹眯起眼睛注视小女孩。少顷调整颈部,重新昂首正对太阳,闭目合眼。
      【那样的话,我就不告诉你入口石是怎么一回事。】
      【这可难办了。不脱衣服就找不到要找的人,脱了又会冻死。死了的话,知道再多也没有意义。对吗,大河先生?】
      【死不了。】大河头也不回地说,【我会救你。】
      【你会救我?】
      【没错,你尽管可以放心。救人是海豹的天职。】
      【天职?】雪夜睁大眼,随即摇头,【怎么可能。人会猎杀你们啊!】
      大河将脖子下半部贴在冰面上,样子很是悠闲。
      【与其说是天职,不如说是本能。即便知道可能会被杀,还是身不由己地想上前帮一把。这就是我们和你们人之间的关系。怎么说呢,有点儿类似宿命吧……】顿了顿,它又道,【喂,命运这东西,你可明白?】
      雪夜点点头。
      【不过,听人类以外的东西提起命运,还是头一次。感觉真不可思议。您懂得真不少。】
      【那是因为我经常晒太阳。】
      【哎?】
      【晒太阳的时候,脑袋放空。什么都不想,和什么都想,可以说是一码事。】
      【唔。】
      【你似乎明白嘛。】
      【大概。】
      【之所以对那个叫金的人有印象,是因为他是第一个主动跟我说话的人。说的什么自然听不懂,只反复听到“金”这个字,大概是他的名字。但确实是对着我说话,而非别的什么。听你说话的时候,我也没怎么吃惊,原因就在这里。】
      雪夜回想起初次和大河搭话时它的反应。那似乎不能称为“没怎么吃惊”。
      【好啦,快脱掉衣服,趴到冰面上。】大河催促道。
      【……好,我相信你。】
      说着,雪夜解下缠绕到只露出眼睛的围巾,脱掉厚毛外套,扔到大河旁边。一股冷气灌入领口,冻得她倒抽一口气。
      【快点,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冻死哦!】
      雪夜闭紧双唇,在大河身边趴下,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很好,很快你就会说不出话了。那时我会来救你,放心。】
      雪夜睁圆了眼睛,额头抵着冰面,吐出的白气如清晨的幽灵,倏忽消失无踪。
      大河静静地俯视着她,直到从她的面部看不出任何表情时,才挪动前肢凑上去,将雪夜紧紧抱在怀里。它的皮毛很温暖,雪夜渐渐恢复了体温。她赶紧爬起,重新穿上厚外套,缠上围巾。
      【好久没这样救过人了,感觉真不赖!】大河心满意足道,【你呢,感觉不错吧?】
      雪夜双臂紧抱,不停地在原地蹦跳。
      【简直……像是死了一次似的。】
      【那就对了。每次救人的时候,我都做好了死于人手的准备。尽管如此仍然去做。】
      【救人给你带来的满足感,盖过了死亡的恐怖。】
      【不错。】大河偏过头看她,【你才这么点大,说话就已经有模有样了。不简单。】
      【请告诉我入口石的事。】
      大河瞥了眼呼吸孔,似乎在确认逃跑通道。
      【就是进到中心的石头。这座岛的中心。见到金时,他在找那块石头。跟你不一样,他不懂我的意思,我也不懂他的。所以他是凭自己的力量找到的,还在入口石附近搭了石屋。】
      【这座岛的中心……他在找什么吗?】
      【这点不清楚。不过凭感觉,他一定在等待什么。】
      【等待什么呢?】
      【这你得自己问。】
      雪夜望天。几片灰色硬块状的云层堆积在地平线附近,有如修道院里那条石砖走廊,生冷而无言地将你包裹起来。
      【天快黑了,下次再找金的石屋吧。大河先生,我明天再来。今天多谢了。】
      【明天你怕来不了。】
      【哎?】
      【冬天到了。】
      说完,大河挪动短而肥的前肢,一头扎进呼吸孔,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雪夜在原地默默注视了一会,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天空由蓝变灰,冰冷的大风夹杂着厚重的雪片席卷海岸线。回到雪屋时,她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晕倒在地上。梅姨抱着她翻过身,发现她额头滚烫,皮肤发热,却感觉极冷似的牙关打战,全身颤抖。
      金毛犬玛泽贴着她的脸嗅了嗅,随即伏在她的脚边,用体温帮她保暖。

      雪夜醒来。周围一片漆黑。梅姨和耶摩萨熟睡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你醒啦。】
      【玛泽?吵醒你了吗?】
      【老狗睡眠原本就浅。感觉怎么样了?】
      【啊,好多了。发了汗,浑身都湿透了。能帮我拿条毛巾来?】
      玛泽衔来毛巾,围着雪夜瘦小的身躯趴下,以免她擦汗时着凉。
      【我睡了多久?】
      【从你开始睡到现在,玛泽我一共吃了七顿饭。】
      【两天多?】
      【一天只吃两顿。】
      【三天半……睡了这么久,怪不得觉得饿。】
      雪夜把湿了的贴身衣物脱下,换上来时带的另一套,套上毛衣,走下床,穿好厚毛外套和连裤靴子。
      【要出去?都这么晚了……】
      【有什么在呼唤我。听见没?声音不大,不过就在附近。】
      玛泽竖起耳朵,四下张望。
      【没有,玛泽我什么也没听到。】
      【不管怎样,我出去看看。在这里等着我。】
      说话时,雪夜已经穿戴整齐,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出门的刹那,刺骨的寒风如针扎般钻入衣服的空隙。她条件反射般地闭目合眼,聆听心中接收到的微弱信号。那是只有她能听到的话语,是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狗类的别的什么动物的语言,经过某种不可思议的转换,超越空间和意识的障壁直达她的内心。听起来像那些瞪着大眼、鱼鳃和嘴唇徒劳地开合、等待窒息后被清理内脏的鱼们发出的嗡嗡细语。不同的是,鱼们濒死的呢喃病态而绝望,这个声音虽然虚弱,却孤独而清澈,没有不安之感。
      【是谁?你在哪里?】
      雪夜试着与这声音交谈,却没有回音。声音仍在持续,强度以缓慢而恒定的速率减弱,恰如列车驶进车站。雪夜绕着雪屋,一步一步确认声源的位置。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她看到屋后晒兽皮和做鱼干的空地上,有一团黑色的阴影。
      【是你在呼唤我吗?】
      那声音突然中止,如同按下暂停键。黑色的岑寂弥漫开来。雪夜上前蹲下,试图分辨它的轮廓,可是光线太暗,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清楚。
      正在此时,那声音开口道:【可以这么说。】
      【有什么事?你好像很虚弱。】
      【我快死了。】它一动不动,语气平静,好像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你是被梅姨她们抓到的?】
      【一个人类小孩。他卧在冰面上,快要冻死了,于是我过去救他——忽然他睁开眼,从背后拿出一根尖尖的长长的东西,刺我的尾巴,又在肚子上刺了几次。然后用又粗又长的绳子把我捆起来,拖来这里。】
      雪夜想深深地吸口气,却被冷气冻痛呼吸道,连忙呼出。
      【你是海豹先生,对吗?之前有个爱晒太阳的海豹先生说过,‘海豹救人时,已经做好了死于人手的准备。’他说这是你们的宿命。】
      【说得不错。我也喜欢晒太阳。】
      【冬天到了。太阳在世界的另一边呢。】
      【太阳在世界哪边我不太明白,只知道冬天没有太阳可晒。没太阳的日子可不好受,尤其是在黑夜里,在冰面上,就像现在这样。我是不怕死,可也想拣不那么痛苦的死法。冻死的感觉,你可明白?】
      【明白。】雪夜点了下头,【有一次差点冻死在雪地里。】
      【那就好办了,】海豹似乎很高兴,【杀了我,快点!】
      【……海豹先生,你是认真的?】
      【啰嗦!快死的海豹哪有心情开玩笑!呐,你旁边的地上应该有把尖尖长长的东西,就用那个杀了我,明白?下手要快准狠,别像那个小孩拖泥带水,害我痛到现在。】
      雪夜依言,果然摸索到了杀海豹用的鱼叉。她蹲在海豹身边,右手握叉,左手摘了手套,顺着它的颈部往下摸去。指尖感觉到心脏的震动,右手抬高,鱼叉猛地扎进海豹柔软的皮毛。海豹咕地吐了几口血,在冰上扭动挣扎了几下,很快不动了。雪夜拔出叉子扔到一边,捡起手套,站起来默默地看辨不清轮廓的海豹尸体。左手神经末梢传来液体温热的感触。温热很快变凉结冰。雪夜搓掉手背上的冰片,戴上手套,回到雪屋,脱力般地钻进被窝。

      翌日正午,借着不超过一小时的宝贵日光,梅姨和儿子去外面收拾昨天捕到的猎物,意外地发现它已经死了。他们熟练地将海豹剥皮,割下鲜肉。客人高烧刚退,又三天多没吃东西,急需补充营养。
      “真对不起,尽给你们添麻烦。”
      梅姨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雪夜已经站在身后,凝视着晒在架子上的海豹皮。一面如深灰天幕下的黑色银河,另一面如即将下雪的浅灰色云层。她认识这张皮的原主人,三天前就认识。
      “哎,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冷,赶紧进屋休息吧!”
      “包在我和我妈身上!”半蹲着割肉的萨摩耶转头,憨厚地露齿一笑。
      太阳很快落在地平线看不见的另一侧。又到晚饭时间。
      “新鲜的海豹肉,不用客气,多吃点。好久没吃到热汤了吧?”
      小女孩抱着金毛犬,舀起一块肉,和着热汤咽下去。她确实饿了,一大碗肉汤吃得见底。
      这天夜里,等其他人睡下,雪夜如同昨晚那样穿戴整齐,出了门,走到屋后一个较远的角落,蹲下,大吐特吐。今天吃进去的东西被吐得一干二净。
      【又出去了?】玛泽卧在脚边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鱼也好海豹也好,只要是食物,就逃脱不了被人吃的命运。】
      【如果不吃,你就会死。】
      雪夜点头。
      黑暗的岑寂中,空气仿佛添上了莫名的重量,雪花般静静落满全身。她躺在厚厚的雪堆里,夏天晕倒在她的手边。全身无法动弹,灵魂似乎也被一起冰冻。灵魂在体内凝缩成一个微小的致密的核,留下空洞的躯壳回荡着凛冬的寒风。
      很冷,又很饿。
      【我不会再和食物说话了。】她摇了摇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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