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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辛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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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府尚算厚道人家,敲定身契后,还给了几人一日时间回家告别亲人打理行装。连翘早没了家人,一直借住在婶婶徐婆子家,出了何府打发了其他小丫头便跟着徐婆子雇的牛车回了槐树胡同。
徐婆子存了要请陈家婆子来家吃酒的心思,又想着借机拉拉关系打探点内宅故事,好日后再做这府的生意,待到太阳堪堪下山便租了牛车亲自到何府后门的下人胡同请人去了。
作为一缕异世飘来不久的孤魂,连翘虽不知自己的处境究竟如何,人在屋檐下该有的自觉性还是有的,随便拾掇了一下自己不多的几件衣裳,便很有眼色地到厨房跟堂姐柳枝一块,准备了几道家常小菜,烫了一坛子黄酒,待陈家婆子一进门便赶紧端了上来。
几杯黄酒下去,连翘便借着倒酒的机会,蹭到陈家婆子身边说起被改名儿的事情,怕怕地问陈婆子这是不是得罪了主家小姐。
徐婆子早在回来的路上便听连翘说了亭子里发生的故事,因也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并未阻止连翘的冒失询问。
陈家婆子大口咽了黄酒,又夹了筷子鸡丝拌菜,嚼了嚼咽下去,才开口不紧不慢道:“这事儿也怪我,事先忘了嘱咐妹子几句。咱们这主家有个忌讳,便是不管说什么,那“莲”字是万万不能带的。这丫头名字里的“连”,虽与那个“莲”不同,但听起来却还是一样的音儿,是以算是触了主家的晦气。”
“我这名字是老子娘给的,能犯主家什么大忌啊?”连翘一副憨厚无知的模样疑惑道。
“傻孩子哟,进了府后可不能这么大大咧咧了,知道不?”陈家婆子一副长辈模样拍了拍翘儿的脑袋瓜子叮嘱,转身又压低声音对徐家婆子道:“你们细琢磨二小姐的名号就该晓得,这二小姐上头该是有个大小姐的,可你们在此住了这么些日子,可曾听过有谁提起过这何家大小姐?”
“这倒是不曾听说过。其实我心里也疑着呢,这何家大小姐是嫁到哪家儿去了,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徐家婆子将碟里的鲤鱼肉挑了刺儿送到陈家婆子碗里,陈家婆子见状,客气地让了一让,才笑眯眯地接下。
也不怪徐婆子对湖州这些个大户人家的禁忌知之甚少,原来连翘所在的这户徐家是去年冬下逃荒过来的,才在湖州落户不几个月,若不是靠徐婆子现在做牵线人牙这份活计,怕是这一家子都要饿得街头讨饭了。也因着对湖州的这些大户人家并不熟悉,往日里只能靠给小户人家往店里商行卖丫头小子过活,是以,徐婆子对这次能搭上陈家婆子的线做何府的生意来颇为重视。对于陈家婆子,徐家一家更是打心眼里巴结重视。
对于徐婆子的这般恭维,陈家婆子虽然享受,面上却并不显,她拾起筷子夹了块鱼肉细细嚼了嚼,而后才有些压低声音道:“这大小姐哪里是嫁了啊!是没了!被活活烧没了。”
“什么?被烧没了?!这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不都呼奴唤婢不少子人么?咋会出这番事故?”徐婆子闻言一惊,赶紧凑上头来。一边上伺候的连翘和柳枝也立时竖起耳朵,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这大小姐哪,也是个命苦的,好歹投生到了富贵人家,偏偏没享几年福气。这不,还没出嫁呢,便被内宅里那些个歹毒女人给活活害死了!”陈家婆子伸出未举筷子的那只手,指着何家西院方向,比划了个“一”道。
徐婆子脑子一转,便明了西院方向住的何家哪位主子了,可心下仍然有些惊诧:“被少夫人害死的?这话怎么说的,少夫人看着挺和善仁慈啊!”还记得刚进门二门时,正好遇上主子少夫人,行完礼那少夫人还笑眯眯地赏了几个大钱呢,这么和善的人儿怎会烧死自己小姑子呢?
“哼!大户人家出来的主子,哪个面上不端着一副和善仁慈模样?!老婆子我可是在这府里待了大半辈子了,会看不出哪些个鬼魅披的是什么皮?!”陈家婆子闻言,“呸”了一声撇嘴不屑道。
一个浆洗婆子就敢这么大咧咧地埋汰长房主子,可见那少夫人在这府里真没什么地位。
“少夫人怎会跟大小姐结怨呢?不是说少夫人还是京里晋王府的郡主么?隔的这么远,原该不认识吧?与自己小姑子结了怨恨这在夫家日子可能过好?”徐家婆子奇道。
“哼,大家里出来的人,哪个不是嘴里蜜饯心里狠着的?!这晋王府出来的郡主会是个省油的灯?”陈家婆子又夹起一块笋片进嘴里,继续骂道,“人在做天在看,这些挨千刀的,这般歹毒,早晚要遭报应的!且瞧这少夫人现在这番模样你就晓得了,嫁进府里都十几年了,就是没怀上一个孩子,这就是报应啊!大户人家的女主子,没有个子嗣傍身,临老也落不了好……”
“哎呀,婶子婶子,先别说那些个十年二十年后的光景,先说说这少夫人为何要烧死这大小姐啊?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连翘见陈家婆子像有跑偏趋势,赶紧将话题拉回来问道。
“能有什么故事?还不是那不老实的狐媚子捣得鬼!后宅的阴私,不过是鼠蛇相争,可惜了玉瓶。”陈家婆子又夹了块笋片,问:“这笋子极有嚼头,偏又嫩得很,哪里进买的?”
徐家婆子跟连翘倒是知道这狐媚子是谁,还没成这单生意前来过几次何府,便听那角门的守门婆子说过,这何府的老夫人平日里必做之事便是清晨立规矩时骂一通那“该死的狐媚子”,声音之大,火气之旺,连守内外门的小厮都能听到个一二。
不知情者只需稍一打听,便可知晓这狐媚子就是大少爷院里的二姨娘蒋氏。
蒋氏闺名蒋月清,是二品光禄大夫蒋家的庶长女。蒋家子嗣稀薄,除了蒋夫人亲生的一个嫡子外,便只有蒋月清一个庶女。蒋月清生母去的早,蒋老太太怜惜家里子嗣困难,便插手将蒋大姑娘抱到自己跟前养着,可以说,蒋姑娘在蒋家地位跟正经嫡女差不了多少,真不知这样好的身家为何偏要屈于何家做姨娘!
了解了这番辛秘,又闻陈家婆子说起笋片,徐家婆子忙应声道:“这是我家那口子打乡下跑货时带来的,家里还有半篓子呢,老姐姐要是喜欢,待走时包些去尝尝鲜。”
陈家婆子闻言笑了笑,又继续道:“这些个事情,你们外乡人自是不晓得。这府里大小姐去了可有十多年了!现在整个湖州记得何家有个大小姐的怕也是不多了!都是那两个歹毒女人害得!徐家妹子日后长跑这大户人家的后院,这该知道的禁忌心里可不能没个算计。”
徐婆子忙给陈家婆子再斟满酒,巴结道:“日后还得继续仰仗老姐姐了!老姐姐若不嫌弃,妹子往后可要常上门叨扰了!”
陈家婆子客气了一番,又说起何家的人物故事来——
原来这何家虽然这些年定居湖州,早先却也是京里数得上的钟鸣鼎食之家。何老太爷胸怀纵横谋略,与起义太祖乃把手之交。太祖成事,京都称帝,何老太爷便以宰相之职辅佐左右几十年,当年也算权倾朝野,门生满天下。只是之后太祖驾崩,高祖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何老爷子心下清明,待帝位坐稳诸事安定便急流勇退,告老请辞。高祖三次挽留无果,最终洒泪挥别,圣手一挥,赏金银珠宝各千,赐京郊皇家别院青阳宅一处做荣养之用。
可何老爷子一辈子干的便是揣摩帝意、玩弄权术之事,哪里不知皇帝小子心思,辞官不久,便率家中老少一并回了故里。
何老爷子有何允、何诺两子,大老爷何允乃嫡出,二老爷何诺则是妾生子。回湖州前,何大老爷乃翰林学士,太祖二十一年的榜眼,只因生性淡泊名利,一直在翰林院不曾进入仕途太深,何老太爷辞官后,高祖体恤老臣,也知晓何大老爷心性,便钦点其做了太子师,主教诗书礼仪。是以,至今何大老爷一直孤身留守京师。
而较之于尚且风光的何大老爷,何家二爷的仕途则就有些波折了。何二老爷自小文武不通,人际不显,官职也不过是冠礼之后在礼部挂了个闲差。何二老爷此生只爱三样东西:美酒、美人、黄白之物。先前何老爷子尚在京中为官时,这些自有人送上,不必担忧,可老爷子卸甲归田,京里虽然尚有些许影响,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何二老爷不仅没了享受,连原有的礼部闲差也被亲爹逼着辞了,只得收拾了包袱灰溜溜地跟着回了湖州。
何二老爷不过而立之年便在家里无所事事,湖州虽然山水尚可,可哪有京里繁华,无奈之下,只化悲痛为精力,整日徘徊于后帐之中,不出十年便给何老爷子填了六个孙子,九个孙女,皆是庶出。何老爷子被这不孝子气得头疼,临终前狠了狠心,终在病床前分了家,将何二老爷及其十几个子嗣兼一屋子莺莺燕燕撵到了西府,分了几顷地和十间铺子,可铺子房契却留在了东府大房,只许其每年领七成红利。
不提二房,单说说连翘要进的这东府。东府何大老爷育有两子两女,皆原配正室所生。长子何采矜,长女何采莲,次女何采芩,次子何采甄。何家儿女俱齐,又皆才貌风流之姿,特别是何家大小姐何采莲,不仅长相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因得一手好苏绣远近闻名,自小便得了个“湖州何娘子”的雅号。何小大小姐秀外慧中,难得家世又极好,及笄之后那求亲的人简直要踏破了门槛。可三四年过去了,何家大少爷都中了状元得了皇上指婚娶了晋王府敏郡主,何家大小姐的终身还是未定。
这时便有传言,何家大小姐长得国色天香,又是个菩萨心肠,乃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凡夫俗子没有那厚泽的福分娶不进门的,甚至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那何家早就打通了关系,要把大小姐送进宫里做娘娘的……这是好的说法;还有一种诛心的说法,是在那年湖州大涝之后,传出了太湖泛滥,是妖魔作乱所为,坊里相传,何家大小姐虽是一副绝色相,却眉心带煞,面上一看便不是凡人,十之八九便是那作恶的鲤鱼精所化,得烧了她的肉身封了其元神才可镇住这连绵的涝雨。这种传言据说是天目山上的老道士花了七七四十九天占卜观相所得,很多人想到何家小姐年近双十却仍旧未嫁,莫不是其中真有缘故?也不知是谁推波助澜,这一传言被说得有鼻子有眼,很多人便信以为真,多次堵在何家大门口吆喝着要将何家大小姐烧死祭天。
当然,何家大小姐深居内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面再有人流言对之也没什么具体的伤害。偏偏地,何家大少爷娶得这个敏郡主是个信道的,七拐八拐,有人竟将这传言说到了这后宅敏郡主跟前。这敏郡主刚嫁进何府不久,正想着寻法子立威,这机会便送到了面前。于是,何家大少奶奶借着何家老爷少爷出门在外、老夫人去庙里还愿之际,软禁了自家婆婆,封了二门,架起一堆柴火当着众家仆的面便把大小姐推进了火堆给活活烧死了。等到老夫人得了信赶回来,院子里早已只剩下一堆灰烬跟被活活打死的大小姐的贴身丫鬟柳儿的尸首了。
那大小姐一直是老夫人心尖儿里的可人儿,偏偏地,就这么地给活活烧死了。为此,老夫人大病一场,日日嚷嚷着要自己的大孙儿休了这歹妇。可这敏郡主是皇家赐婚,主持烧死大小姐的敏郡主的奶嬷嬷季婆子早在何家人回来之前便揽了所有责任一条白绫以死谢罪了,如此这般,再休妻便是抗旨,何家纵是再有怨气也只能咽下。于是老夫人便将怨气撒在当时莲苑丫鬟婆子们身上了,既然柳儿能为了救主子被活活打死,当时你们一群奴才死哪儿去了?是夜,包括奶嬷嬷在内,莲苑伺候的十二个丫鬟婆子皆被打死,据说血水都染红了苑里的莲池,至此,莲苑正式成为一座空苑,何老夫人在湖州地界儿上也因此得了个“母阎罗”的称呼。
再回来说这何家大少爷,这何家大少爷自打京里得了家里的消息后既未责怪自己的妻子,也没安抚老太太,偏偏回来之时直接带了个二姨娘蒋氏!
那蒋氏不是别人,却是敏郡主未出阁时京里的闺中密友——当时二品光禄大夫蒋家的庶长女蒋月清。不仅如此,大少爷回来之后,当晚便收了敏郡主房里的大丫鬟牡丹为通房,隔了半年便提了姨娘,也就是现在的五姨娘。这还不算,自这之后,大少爷居然还明目张胆地在外面收了两房外室,三姨娘陈姨娘和四姨娘吴姨娘。每逢大小节日,两位姨娘便会被接进府里小聚,虽说是姨娘,偏偏老夫人和夫人拿着两人却比正经孙媳妇还亲。
外面传言,何家大少爷为了前程不敢得罪妻子,至今两人仍旧是举案齐眉,也是个没种的。可府里谁人不知,现如今这何家大少奶奶混得连个姨娘都不如,最起码现在陈姨娘已经生了一个小少爷,吴姨娘也有了一个小小姐,偏偏这正经的少夫人膝下一个子嗣都没有!
这还是堂堂晋王府的郡主哪!
因着是赐婚,皇家、亲家都得罪不起,老夫人便日日指桑骂槐,蒋姨娘就成了何府的狐媚子、丧门星,反正两人都不是啥好东西,成日里还腻在一个院里。府里的下人都说,这少夫人除了有个皇家赐下来的名分,啥都没有,连现在大房的菊苑都是五姨娘丹姨娘在掌权,当初还是少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呢!现在过得都比原来的主子强。大少爷每次回府不是歇在书房就是歇在姨娘屋里,这些年下来,连五姨娘见了少夫人都不像以前那么恭敬了……
翘儿眨巴眨巴眼儿,感觉着实不可思议,这是什么骚操作?!堂堂少夫人竟因着这么个莫须有的缘由烧死了自家小姑子?!这家伙,该不是脑袋秀逗了吧?!
“那这事儿与那蒋姨娘有何关系啊?为何骂她做狐……那啥?”故事有些太过离奇,让人不禁生出质疑,本话语不多柳枝也忍不住问道,不过想到自己尚未出阁,终究还是有些脸红地将那“狐媚子”三个字咽下去,拐了个弯,用了个“那啥”代替。
“这种事情外人当然不知道了!”陈婆子听到有人似乎质疑她的消息,有些不高兴道。
“老姐姐那可是府里的老人了!这里头的门道定然门儿清的很。”徐婆子瞪了自家女儿一眼,又给陈婆子满上酒。
“哼哼!不是我老婆子自吹,这何府大大小小的腌事还真没有能瞒得过我老婆子这双眼珠子的。”陈婆子瞄了一眼那满盅子的黄酒,脸上又挂上笑意,有些洋洋自得道。
连翘眼尖手快,拾起公筷又给徐婆子骨碟里添了几根嫩笋,挑了几块鱼肉。陈婆子抿了口酒又吃了口菜,复又压低声音,“听说那狐媚子未被大少爷收房时,曾经给少夫人寄过一封信。却说那少夫人原也不知当年外面那些传闻的,是那狐媚子信里说与那少夫人,又支了计谋,才有了后来……”
听众们很给面子的一脸恍然,徐婆子下了句感慨:“果是个不省心的狐媚子!”
这般吃吃喝喝,直到送走陈家婆子已是深夜。
因着叔叔一直在外跑活计,家里就剩下三个女人,也没什么忌讳,大家都歇在了一个床头上,也少费些灯油。
终究第二日是要去别家了,当晚,徐婆子少不了嘱咐连翘几句“进了府要小心服侍”“莫要碎嘴”之类的话语,还道“若是怕月钱放在身边不安全,可以找人捎回家,婶婶帮你存着”,连翘呵呵一笑,皆一一应下。
下个月即要出嫁的柳枝正坐在油灯下绣嫁妆,听闻自家娘亲这般嘱咐,不禁手上顿了顿,却终究没说什么。
不久,便熄灯歇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