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惊闻生世 ...
-
镇北王府里,秦逸甫端坐在书案前,凝神练字,欣然的身影被烛火拉得很长。
书案上方‘皓然正气’的牌匾,背后博古架上大大小小几十件古玩和瓷器,案头堆放的一大摞公文书简,如此简洁的陈设却让书房充满了庄严肃穆。
地上厚厚的羊毛地毯让房内看上去温暖,碗口般粗的蜡烛烧得噼叭作响。
“吱呀”,轻响,门开了一条缝,一只绣花鞋的探了进来,纤丽的身影随后毕现,女子慢慢侧身进来,淡紫色的罗衫,同色的滚着白狐毛的披风披在肩上在颈前打了一个结。
进来后她反身轻轻的合上门,动作极轻,似乎很怕惊动了屋中之人。
“爹,你找筝儿有何吩咐?”
这声音有黄莺出谷般的娇甜,又似融雪击打岩石般的清亮。
声音的主人便是镇北王最小的女儿,漉筝。
端坐在书案前的人很专心的在写些什么,他蹇眉敛目,其意仿佛不在纸上,而是在思忖些什么,漉筝心里隐隐有些紧张的期待,明天便是出嫁的日子,平日里难得见上一面的父亲却特地命人找他到书房里,会是什么事呢?端坐的秦逸甫似乎没有注意到她,她忍不住出声轻唤。
“哦,筝儿来啦”
秦逸甫抬起头,目光投了过来,漉筝可以感觉到他有些震惊,眼光有些放肆地盯着她看,那种神情就像许多人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样,有些陌生、有些惊讶,父亲见到女儿时竟是这样的表情,不免让她心里不是滋味,自己和父亲的感情竟是这般的疏离。
“爹,您怎么啦?”
“没”
秦逸甫经她一提醒才敛了敛神,虚应了一声。
“筝儿,明天你就要出嫁了,爹想有些事,你应该知道的,尤其是关于你的生世。”
终于来了,漉筝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吃一惊,不是吗?虽然想到了,父亲找她一定有事,但却不知道是有关生世,她好奇了,脸上出乎意料地浮出了笑容。
“怎么,你不吃惊么?”
秦逸甫显得有些疑惑,眼前仅有十六岁的女孩的反应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筝儿早有准备,请爹明示”
漉筝敛住了笑意,一脸严肃地直视着父亲,眼神却不知不觉地飘乎起来。
很早以前她是和母亲一起过着流浪的生活,直到六岁来到秦逸甫的身边,父亲待她不是不好,但却是疼而不爱。王府里有什么最好的东西都最先送给她,聘来教导她才艺的老师也是最好的,还为她专门在府内修建了别苑让她无拘无束的生活。在外人眼里她是镇北王最疼爱的郡主,天之骄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父亲对她这个女儿根本不关心,她的住处他几乎从未涉足,父女俩除了年节,平时极少见面。
八岁前还有娘陪着她,后来娘病了,神志不清,被送进一座小院里,不许外人接近,没多久小院失火,娘也死了,世上关心她的人没有了。虽然后来又有了关心她二哥和师傅了,可是没有母亲的陪伴,成长似乎有很多遗憾。
半年前,也是在这里父亲对她说她该出嫁了,问她有没有想嫁的人,她知道这也无非就是个形式,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嫁,先有欧阳樵,不过这件事因为二哥的帮忙很快作罢了。再后来又传来她雀屏中选太子妃的消息,全家都为这荣耀欢腾不已,从那时开始她便清楚了一件事,自己根本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父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是没有勇气忤逆他的。
漉筝眼看着秦逸甫站起转身走到身后的博古架前,伸手抓起左边一个小角落里放着的一个香炉扭了几下。
“呼呼…”博古架由中间向两边退开,中间露出一个小巧的龛台。
“筝儿,过来”
漉筝依言慢慢的走了过去,她走得很慢,但却紧张得出奇,心像要从胸膛中跳出来般,‘这是她等待的真像吗?’她不停的问自己。
龛台正中放置的是一尊牌位,牌位上附着白幔,牌位前有供奉的香案与祭品,香雾缭绕,看来是庄严神秘,想来设计的人也是用了许多心思,漉筝好奇地盯着它,牌位却也隐隐的透着些诡异。
牌位上书‘先父萧公文卿之灵位’。
漉筝皱起了眉,脑中不停的搜寻关于这号人物的记忆。
“筝儿,跪下”
漉筝微微一愣,但见秦逸甫已长身跪立在牌位前,犹豫了一下,也跪了下去。
“义父,我已将云佩妹妹的女儿抚养成人了,眼下是时候了,今天请您允许我把一切都告诉她”
秦逸甫对着牌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郑重地对着牌位说。
‘云佩’乍一听母亲的名字漉筝心头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眼前这个人与自己应该有莫大的关联,她不由得多看了牌位两眼,身子也变得有些僵硬。
秦逸甫缓缓的转过身,面色有些凝重
“筝儿,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而这上面的是你的亲外祖父。”
‘什么’漉筝吃惊的瞪大了双眼,母亲从来没有对她提过外公和父亲的事,而自己猜想这一定是母亲的伤心处,所以从来不敢问起。现在猛的听到外祖父,她有种被雷击中的无力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怪平日里父亲对自己如此冷淡,原来就因为他不是自己的生父。
漉筝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听秦逸甫的声音又柔柔地传来:
“我是你外祖父的义子,算起来,我也算是你的舅舅,我的真名叫萧云松。你的外祖父萧文卿是前朝末年的进士,他取得功名进入仕后发现前朝政治腐败、贪官污吏横行霸道,欺压百姓无恶不作。时逢天下大旱,百姓们不仅要忍饥挨饿还得应付苛捐杂税,日子过得真是苦不堪言。当时你外公任赢州知府,因为不忍眼见百姓们受苦便擅自开仓镇灾,不料反被人陷害,判流刑三千里,在途中因遇到连连暴雨,洪水泛滥而延误了流放的日期,前朝的刑法严苛,耽误流放日期的犯人一律处死,你外祖父忍无可忍弃文从武,纠集一起流放的义士揭竿起义。起义很快得到了各地百姓的响应和支持,义军声势逐渐壮大,前来投奔的各路英雄豪杰众多,这时他结识了一位好兄弟,对他很是倚重。由于前朝多行不义,义军势如破竹,十年的时间就打到了京城,正当大家都兴奋地以为终于可以天下太平的时候,那位知己好友却忘恩负义,让他儿子乘你外公不备将他杀害,之后又将你外公手下亲信将领全都一一杀害,篡夺了本来应该是萧家的皇位。我亲眼目睹义父被杀,无奈当时我也受了伤,没能救下义父,但所幸后来我逃了出来,他老人家为在临危时授命我一定要为他报仇。你娘当时和你爹刚大婚不久,夫妻恩爱,两人本是郎才女貌是一对神仙眷侣,但那个恶人的儿子见你娘生得美貌便硬将她强抢了去,你爹因为护妻心切也被他当场杀死。我逃到了边关,化名秦逸甫投军,不要命的在大小战役中立下了无数战功,才在边关站稳了脚跟,摆脱了那些人的追杀。十年前你娘带着你到这关找到我,她告诉我,当年她因为怀了你所以不能跟你爹去,被抢去后受尽万般侮辱终于逃了出来生下你,她长年受辱,抑郁成疾,找到我时,精神已十分不济,后来竟有些神志不清了,八年前她乘下人不注意自己放了一场大火把自己烧死了…”
秦逸甫说得声泪俱下,漉筝却听得胆颤心惊,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原以为自己的世界虽然有些孤寂但也平和,没想到背后竟有这么一段血海深仇,听父亲的意思,是要她报仇,而那个仇人就是当今的皇帝。报仇么,自己对些已经久远的事根本没有任何的感觉,不报么,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何况那个人毁了自己所有的亲人,怎么办,怎么办,她心里出现了两个声音在争吵,一个嘱她报仇,一个让她放弃,各种情绪在心里急速的膨胀。
“不要,不要逼我”
漉筝觉得自己膨胀得快要暴炸似的,她花容惨白,突然,用力的捂住自己的耳朵,紧紧的闭上眼睛,狠命的摇着头,向后摊坐在了下去。
“筝儿,你怎啦”
秦逸甫焦急的声音传来。
“我知道你或许一时不能接受这些,可是这些话我迟早得告诉你”
温暖的大手将她圈进怀里,漉筝感觉混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人埋入了这个怀里,那双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让她有一股安心的感觉,但更像一张网,她挣不脱,也逃不掉。
良久,这双手放开了她,漉筝身上一冷,抬起头来,瞥见秦逸甫关切,担心的眸子,眼眶直发酸,这就是自己一直渴望得到的父亲的关爱,但却从未想到是在这样的时候才能得到。
“娘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的生世,我亲爹又是谁?您为什么以前也一直瞒着我?”
漉筝吸了吸气,努力让眼泪不要掉下来。
“你太小不懂得这些,你娘怎么能把这些告诉你呢?你爹姓水名齐衡,与你娘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表兄妹,感情非常好,可惜他连你出世都没看到。至于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你的生活过早的蒙上国仇家恨的阴影”
秦逸甫忍不住撩起衣襟擦擦眼睛,他把双手放在漉筝的肩上,温热源源不断的传来,漉筝心里一凛,也许眼前的父亲真的有很多的无奈,刚才的一番话,似乎让他一下子老了许多。
“那您永远不告诉我不是更好,为什现在又要告诉我”
漉筝用力的甩甩头,倔强地扭过身子。从来没有过的茫然失措让她充满了无力感,直觉告诉她应该逃得远远的。
“不可以,筝儿,为人子女怎么能在智道自己的至亲惨死,却什么也不做呢?你是萧姓唯一正统的血脉,萧氏失去的江山要你去把它夺回来”
突然,漉筝被一股力道抓住了她有些颤弱的肩,强把她的身子扭过来,她一转身便对上一双仍留有残泪,有些狂乱的眼睛。秦逸甫的脸上细看不难发现已有了些斑驳的皱纹,两鬓也多了好些银发,想来这些年来父亲也是心心念念被这些事牵拌着,漉筝觉得自己似乎不该自私的想到逃避。
“那么,爹您要我怎么做?”
她用力的咬着自己的唇瓣,问了出来,心里极是胆怯,十六岁的年纪要如何负起这些国仇家恨的重担,而且这个人就是自己未来的…。
“你外祖父虽死,可是还有许多他以前的部下对他忠心耿耿,他们全都在隐姓埋名的隐藏在各地,最近几年我已联络得他们差不多了,他们都愿意助你夺回江山,现下正是好机会,你进宫,借接近太子的机会,跟我们里应外合,何愁大事不成”
漉筝愣了,她没想到父亲要她做的居然是这种事,要把她嫁给太子大概也是这个原因。古有妲已、褒姒媚惑君王惹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留下千古的骂名,难道自己也会步上她们的后尘。一想到这里,她觉得浑身的力气被彻底抽空了,甚至,她觉得有些讽刺,一直以来,总是告诉自己以色侍人是身为女子的悲哀,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是得走上这条路,而背后还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爹,您认为我有这个本事办得到么?”
她苦笑。秦逸甫显然对自己的计划胸有成竹,他擦了擦自己的眼泪,脸上有了些眉飞色舞,漉筝有些惊诧,为何父亲会说变就变,心里好不反感,但转念一想,或许是自己真的对复仇没有什么执着,不能体会父亲的心情。
她任由秦逸甫和手抚上了她的脸颊,听着他饶是赞许地叹道
“筝儿,你都不知道你有多美,以你的才智美貌,若你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得到呢”。
漉筝没有说话,父亲的肯切和希望她看在眼中,何去何从,尤难决断,她又能说什么呢。
秦逸甫神色又黯淡了下来。
“筝儿,你好好想想,你若不愿意,我绝不免强,义父待我恩重如山,他的仇我不能不替他报。为免以后连累到你,你尽早离开这里吧,若我失败了,起码能保存你这唯一的血脉…”。
他说得极为感伤,浑浊的泪颗颗分明地落在地上,仿佛明天就要赴死一般。漉筝觉得自己的心像被火烧一样的难受,眼前这个是养育他十年的人,也是她的舅舅,答应他吧,答应他…心里有个声音在急促的呐喊,她觉得自己就要妥协了。
“爹,我去”
终于,她放弃挣扎,嘴里艰难的吐出几个字。言毕,编贝般的皓齿紧咬着珠唇,血丝一点点的渗出来,她一点也感觉不到痛,眼眶里热热的,但不知为何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真的么”
秦逸甫质疑地看着她,漉筝闭上眼睛,轻轻的点了点头。
“义父,您听见了吗?筝儿说她要为你报仇了,你可以含笑泉了”
“筝儿,不要怕,我会派人保护你的,你去到哪后会有人和你联络到时候他们会告诉你怎么做,你只要按我们的部署,不会有危险的”
秦逸甫一阵激动,对着背后的牌位告慰了一翻,爱怜地将她搂入怀中,漉筝倚在他怀中,这个怀抱是热的,这是漉筝曾经梦想千百次的父亲的怀抱,可这时她已感觉不到太多的温情,一个奇怪的想法冒了出来,是不是自己听了父亲的安排,他才愿意施舍给自己一点亲情…。
好久,好久,秦逸甫放开她,柔声嘱咐:
“筝儿,你今天也累了,明天就出发,也该回去好好修息吧”
漉筝机械地离开他的怀抱,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恍惚地走向门外。差不多快到门边的时候秦逸甫的声音又响起:
“筝儿,今日之事,事关重大,不要对你二哥和其他外人提起,免得节外生枝”
漉筝背着身轻轻点头,脑子里乱作一团,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来思考,她只是本能地拼着仅有的力气向外走,她不敢回头,太多的震惊和意外让她不敢回头。
合上门,她支持不住,全身倚靠在了门上,‘哇’发泄似的终于哭了出来,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般大汩大汩地涌出来。
良久,她哭得有些累了,一股劲力从丹田冉冉升起,迅速地流便了全身,她大喝一声,掠起数丈猛地向外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