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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次日杨志起了个早,整好行装准备出猎。
      夜来飘了些雪,天明时刚放了晴,地上还铺着一层雪毯。一推门,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凛冽的如同刀子刮肉般的疼。杨志紧了紧衣领,身后跟上来个喽啰,手里提着上回鲁智深送来的貂裘,想给他披上,却小心看着他的脸色,怕他无征兆地恼怒起来,犹豫着不敢上前。
      杨志回过头去。看见那貂裘,想起自打上了二龙山,上上下下也唯有一个鲁智深对他是连心肝都肯掏给他的好,那是不曾歃血也肯为他抛头颅的过命交情,即便有万般不是也能抵消过去。连他那样的人也难得低头了,自己又何必让他心里惴惴的终日不好过。
      他接过那貂裘,抖开披在身上,又取了毡帽戴上,踏着满地积雪大步往外走去。
      鲁智深等人早在寨门前等着,他手里提着个酒囊,等的寒了就喝一口,时而抬头看天上铅灰色的重云,难得等的耐心。他身边张青孙二娘两人的马并着辔头,孙二娘挨在丈夫身边,平时万般泼辣皆化作绕指柔,低声咕哝天寒地冻,怀里有厚厚的手筒不使,偏要把手塞给张青,让他揣在怀里给她呵着取暖。
      杨志大老远就见张青夫妇偎着,走近了便打趣他们小两口在家里恩爱还不够,定要在兄弟们跟前现。鲁智深见他穿着自己前日送去的貂裘,脸上带着笑,全然不记前仇的模样,心中立时如拨云见日一般畅快。他打发小厮去挑匹好马牵来给杨志。杨志笑道:“让哥哥久等了,听说哥哥前日得了几匹好马,洒家便趁今日来讨个便宜。”
      鲁智深见他肯冰释前嫌,连忙道:“兄弟尽管去挑,若是都看不上,洒家这匹马让给兄弟!”
      杨志笑道:“这马性烈,只认哥哥一个主,俺如何驾驭得了。正好吴学究还没到,洒家帮他一并挑匹温顺的来。”
      他话音未落,就听个清亮的声音传来。
      “制使这就小看人了,小生虽然不会使枪棒,骑马却未必就输了阵!”
      杨志回过头去,见吴用披着一件青灰的毡绒披风含笑而来。他一改平日里书生打扮,换了一身猎装,衣袖口使牛皮护手扎着,上头打着银钉扣住。腰上挂一把牛皮鞘月牙钩匕首,身后背着走兽壶、鹊画弓。头上勒一道灰鼠覆额,双眉入鬓,眼如朗星。精神利落的如同个积年习武的将门子弟,让人眼前一亮。
      杨志看得出了神,吴用已然到了他跟前,拱手跟各位头领说声久等。转身对杨志道:“别让兄弟们多等,咱们挑马去。”
      杨志和他到马厩前,吴用粼了一遭,看中了一匹遍体漆黑的骏马。杨志见那马昂首刨蹄,肌肉结实,确实是匹神骏的好马,只是晶亮的眼里透着些难驯的野性,吴用怕是难以驾驭。
      杨志一片好意要劝他换一匹和顺些的,吴用却已叫人来安上马鞍辔头,翻身上了马。
      杨志有些诧异,却见他驾驭马的手法十分熟练老到,任那马原地踏了几个来回,焦躁地嘶鸣不已,吴用稳稳地掣着缰绳,双腿夹紧马腹,任它甩着头蹬踏也未被甩下去。
      杨志惊讶之余不由得击节赞叹:“想不到学究还有这般好本事,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吴用笑道:“我从前在东溪村时,也不少跟随晁天王出猎,这马上功夫即便是不想学,也摔打着磨练出来了。”
      杨志也挑了匹好马,两人与鲁智深等人会合,这便往山中去了。
      鲁智深这一回出猎带上了亲自熬出来的海东青,到了山里便把它放出去。那驯鹰眼尖,在马队上空盘旋着,见了猎物便尖啼一声,凌空扑下去。那雪地里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拔足飞奔,被海东青追着东逃西窜。鲁智深勒住马看海东青把野兔赶得慌不择路,大笑起来。张青道:“让海东青逗的那兔子够了,大哥开弓博个头彩罢。”
      鲁智深打了个呼哨,引得海东青回来。他扯下铁胎弓来,瞄着那团灰白的畜生放出箭去,猎物应声中箭,踢蹬着腿,热乎乎红殷殷的血涂在雪地上,一会儿就不动了。
      孙二娘笑道:“大哥好准头,这头彩好!今儿一准能猎了熊!”
      张青叫人放出猎狗去,三四条猎狗争先恐后地奔出去把野兔衔了回来。鲁智深把野兔掂在手里,拔出匕首削下条兔腿来扔给狗群。猎狗一拥而上,将兔腿啃得干干净净。
      鲁智深又从野兔身上削下块肉,钩在手上喂海东青。喂了几块肉,忽觉手上一凉,有什么凉津津地化开,原来是飘起了雪。
      鲁智深这趟特意叫上了山中的猎户引路。鲁智深四下环顾,不见有走兽出没,却见那雪片如满天飘洒柳絮一般,越下越大,风也渐渐紧起来。他叫那猎户上前,问他怎么不见熊的踪迹。
      猎户慌忙道:“小人不敢欺骗大王,上回我们兄弟几个确实在这一带遇上了熊。那畜生大约就在这附近蹲仓,大王再往山上走走兴许就能找着了。”
      鲁智深这边要打马往山坡上走,张青抬头看天,皱眉道:“大哥,我看这雪越下越大,怕坡地打滑伤了马蹄,咱们也不急在这一时,今日暂且回去吧。”
      鲁智深转头看他,笑声震落了头顶青松上的一片薄雪。
      “兄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首畏尾,洒家连熊都不畏惧,还畏一场雪吗!”
      他说话声惊动了头顶苍松上的老鸦,那老鸦振翅飞起来,在马队上空盘旋着聒噪。
      鲁智深被它报丧报的心头火起,正要让海东青去扑那老鸦,转头时却瞥见吴用引着缰绳停在杨志身旁,两人低着头说话,不觉然间挨得极近,神态毫不拘束。
      鲁智深按捺胸中不快,忽地笑起来,拨转马头对吴用道:“学究马术好的出人意料,想来弓术也不差,今日机会难得,何不射下那扫兴的东西给兄弟们看看!”
      吴用有些诧异,抬头望一眼空中盘旋不去的老鸦,苦笑道:“小生弓开得少,只怕差些准头,惊失了猎物。”
      鲁智深道:“不妨,洒家原先听老种经略相公说过,读书人学六艺,里头就有个骑射。学究书读得好,这箭法一定也好,就不必谦虚了。”
      他这么一说,张青和孙二娘也跟着帮腔,随行的喽啰们皆鼓噪起来,要吴学究亮出弓箭本事来。
      吴用着实无可奈何,只得拿下弓箭来。杨志看他神情局促,便知道他不擅长此道。杨志见地上落着个松果,便拿刀柄把松果磕起来攥在手里,抠下一粒松子。吴用瞄着那在半空中盘旋不定的老鸦,手中弓弦渐渐绷紧。
      杨志弓马最为娴熟,只瞄一眼便知道吴用这一箭必然失了准头。他手里把玩着松子,看准了吴用放开弓弦的刹那,手中的松子便带着力道打在弓上,替他点拨的正中猎物。
      那老鸦应声坠地,后头的人不曾看见杨志手上使的花巧,讶然了一时,闹哄哄地叫起好来。
      吴用低头看手中的弓,他方才全神贯注,反倒不曾察觉杨志暗中相助,却是自己都难以相信竟然能一箭射中猎物。
      鲁智深在一旁将杨志的手法看得一清二楚,压不住心头火要发作起来,却见杨志低头看向别处,冻红了的手扯着身上披的貂裘,抵挡着风雪,神态犹如一泓湖水,不兴半点波澜。
      鲁智深看着他的模样,一时竟不忍搅了他的平静,念及之前种种,知道要是再逆了他意,便连今日这般不亲不疏也求不得了。
      他暗自咬紧牙根,吼一声跟上,狠狠打马往山坡上去了。身后众人以为大当家一时起了意兴,慌忙打马跟上。杨志并不看吴用,紧随着鲁智深而去。
      吴用看了一眼雪地上落着的一粒松子,摇头笑了笑,也打马追了上去。

      那雪落了大半日,并着夜里的积雪,渐渐厚的没过马膝。马队行的艰难起来,后头跟的狗群蹬刨着,在雪地里几乎走不了路。
      张青又要劝鲁智深回去,鲁智深充耳不闻,策马前行。杨志也耐不住上前劝道:“大哥要打猎何必一定要今日,兄弟们都在山寨上,随时都聚得起来,咱们来日方长。”
      鲁智深掣住缰绳,盯着杨志看,片刻笑起来。
      “来日方长,好一个来日方长!洒家却没那个耐性,今日既然来了,就不空手回去。”
      杨志劝他不住,抬眼看那山上的积雪。这山势险峻,马队处在半山腰处,山两侧稀疏生着些松柏白杨。往山上望,有一处断崖,大片积雪堆在崖上。山崖断面上封着冰,冰挂狼牙一般垂在突出的石壁上。杨志突然勒住马,叫那个猎户上前来问:“寻了这半天不见踪迹,这山里你熟,你说咱们今日是回去,还是再往何处去找找?”
      那猎户四下望了望,陪着笑说:“大王不知道,俺们在山里讨生活的,遇着这样的雪天也只当是寻常,依我说,咱们再往前走走,说不定就能找着熊窝了。”
      杨志忽然冷下脸,翻身下马,把那猎户从马上拖下来摔在地上,靴子结结实实踏在他胸口,登时踩断他几根肋骨,踏的他吐出鲜血来。
      张青等人慌忙下马来拦,连声道:“哥哥这是干什么,他乡野人口头无状得罪了哥哥,也不必跟他一般见识。”
      杨志一把搡开张青,发狠道:“你晓得什么厉害!这厮是要把咱们诱到山崖下头,引得马队踏的上头雪塌了,把咱们悉数活埋在下头!”
      他说着一指山崖:“那上头堆的雪和冰挂受到震动,随时能塌下来,哪个不惧豁出命试的,只管跟着这厮去试试!一味让往前往前,险些就中了他计!你们这些不晓事的还替他说情,嫌命长么!”
      张青见那山上积雪厚重,确实极为凶险,心下大骇。鲁智深听得分明,心头火大炽,下马上前把那猎户拖起来,大怒道:“你这厮受了谁的指使,要把洒家这一帮兄弟陷在这里!”
      那猎户被鲁智深捏着喉咙,脸色憋得发青,口中吐出些血沫来,手脚踢蹬着说不出话来。
      此时却听马队后头一声马嘶,众人回过头去,却见吴用□□的黑马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嘶鸣着直立而起,刨着蹄子蹬踏几回,发疯一般往山下奔去了。吴用突然之间吃了一惊,掣不住缰绳,险些被甩下去。他惊呼了一声杨志,死命抱着马脖子,早已被马带着往山下奔去了。
      众人慌了神,一时之间竟无人追上去。杨志吃了一惊,慌忙撇了那猎户翻身上马,拼了力气将坐骑打出了血,豁出性命追了上去。
      杨志追着吴用没奔出多远,便听山上轰隆隆一阵巨响,山摇地动起来。他大惊之下回头望去,见那山崖上的积雪轰然崩落,带着冰挂和折断的枯树砸落下来。马队还停在半山腰上,兄弟们便是逃也逃不及,必然被活生生压在雪下!
      杨志立时就要拨转马头回去救人,可那马被他鞭打的疯了,山上雪崩声如雷,惊得马被缰绳勒的口中吐出血沫也不肯停,只是红了眼往前冲。那山的摇撼尚未停止,大片积雪沿着坡倾泻下来,雪涛翻滚飞扬着要吞噬一切。
      杨志此刻也生死悬于一线,若是□□坐骑跑得慢了半分,他必然要丧命于此。
      那排山倒海的雪塌到山下,厚厚地堆积起来,倒形成了道墙,挡住了后头的雪。
      杨志见山终于渐渐停止了摇撼,雪也停止了坍塌,只觉得背后已然惊出一身冷汗来。他惊魂方定,离前方吴用的身影也越来越近。
      吴用拼命抱着马脖子,披风在风里被吹得猎猎作响,头上的簪子掉了,发丝散着。他已经控制不了那匹疯马,若是等到力竭了被甩下去,不死也要摔成残废。
      杨志渐渐地追上了他,拼命喊道:“你坐起来!”
      吴用听见他的话,勉强想坐起来,却被颠簸的直不起身子。杨志本想让他坐稳了,腾出只手来,把他拽到自己马上。眼下看来这法子不成,只能自己行险。
      他咬牙道:“你坐稳了!”说话声中,驱马与吴用并驾,一手扯住吴用坐骑的缰绳,手上使力,纵身跃到吴用身后,使出全身力气勒缰绳,那马骇红了眼,仍是不住往前奔。杨志发起狠来,索性拔出匕首,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匕首攮进马腹中,狠狠地拉出道豁口。那马吃疼嘶鸣不已,蹬踏着扬起身子,身下洒了一片热血,淋淋沥沥溅在雪地上。
      吴用此时终于脱了险,手上脱了力,身子一歪跌下地去。却没想那马仍有一口气在,红了眼扬起马蹄,往吴用身上踏去。
      杨志一时间顾不了许多,跃下去护在吴用背上。一瞬间,撕心裂肺的疼从肩胛上传来,迅速蔓延了全身。
      他听得到骨头碎裂的声音,手臂动了动,一阵剧烈的疼痛扩散开来。
      那匹马狠狠地踏碎了杨志的琵琶骨,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喷着鼻息颓然倒在一旁,眼睛渐渐灰暗下去。
      吴用慌忙扶起杨志来,连声问他可有哪里受伤。
      杨志苍白的嘴唇勉强牵起一线:“脊梁没事就是万幸,琵琶骨怕是被踩碎了……你还好吗?”
      吴用慌忙道:“我没事,我这就送你回去,你撑住!”
      杨志抬眼望向山上那片堆涛般的积雪,哑声道:“却不知道其他兄弟们……怎么样……”
      他说着,声音越渐低下去。任凭吴用如何叫他,意识始终昏昏沉沉,渐渐没入了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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