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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混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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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来接你。”摩诃堑之上,傲然而立的王者对着我伸出手,绝世的风采之下却是最为谦恭沉谧的神态,甚至有种终于做出什么决定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明白她为何敢冒这样的大不韪出现在这里,只是那略微拖长的语调,似乎是舌尖抵着牙齿犹豫萦回过无数遍才吐出的名字,如锋针般刺进胸膛,没来由带出好一阵莫名的疼痛:“……灵术师。”
我没法不把手递给她。
轻盈的水袖与笔挺的王袍交触,十指,紧紧缠绕,相握的双手,传达过来一种我所不懂的心绪。抬眸看着她的侧颊,那视线,笔直地射向前方,持稳而冷肃,仿佛做着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她与我并肩前行,最为尊贵的位置,却那样理所当然地任由另一个人出现,似乎无所顾忌得连遮掩都懒。
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执拗得让人心疼,就算是知晓前路布满荆棘的困阻险境,仍能义无反顾排除任何干扰站立在巅峰,目空一切的孤傲带着可怕的洞悉,手握着连自己都或会惊惧的权柄与掌控生死的能力,却像是抵死挣扎的困兽,只有连自己都抛却了,才能站稳脚跟让自己强大到无人可以触动的地步。
我真的不懂她在想什么。很久以前就猜不透她的想法了。
登上玄舸,王船再次破浪启行,星辰大海苍茫浩瀚,风吹云动,天地渺渺。
“戢武……”我想开口,又发现唇齿间的话语滑下梗塞在喉咙中,圈绕了许久仍无法吐露。
我总是忘记,她已经不是当年祭天台上懵懂又倔强的孩子,我也早已不能仗着旧时的过往干扰她的想法,杀戮碎岛的贤王,已经是个无人胆敢触犯的存在。
然而只这一声,她便缓了脚步,侧眸看我,等待接下去的话语。
我怔了好半天,轻轻道:“你……鲁莽了。王船启行,整个碎岛还有何处不知?这便是坐实了先前你之行为的用意,吾不信王树殿与诸大臣会无视……你,要如何解释吾之存在?”
慈光之塔要查玉辞心的身份,虽有她暗中干扰,只能查出此女存在是为戢武王手下隐秘势力,这也罢了,然而事情牵扯到一个我,短短三四百年,四魌界还不会忘记术者凝蓝的模样。
这番动静不会收敛,四魌界其他势力如何不能探听到慈光动作的原因?其余三界若无话语权,可碎岛的这些人如何会放过我?外域,其心不轨;女性,侮辱王座——此两者就足以让他们将我直接打入万劫不复。我自是不怕,可是这个人,若被逼问我的身份,该如何面对?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道:“吾既出现在这里,便能担下非议,你不必多虑!”
“怎能不多虑?”我无奈,“吾知,如今的碎岛已无人敢正面冒犯你之威严,但吾之存在,却难免为你增添无法抹去的污笔。杀戮碎岛从不与外界通婚,吾是女人,而戢武王,于众人眼中,毕竟后位空悬,不曾动情,以你吾之身份,以你为吾所做的一切,谁人能信你吾清白?”
王兄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五指扣紧握着我的手,大风吹拂流金般的长发,掩去眸底沉渊掀起的激荡,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得,她的气息一个急促却又在忽然间和缓起来了,仿佛有什么东西,豁然开朗。
我很纳闷,但还是尽责地把话说完:“吾在碎岛待的这些天,已然大致明了如今局势。太宫知晓吾之存在,以他的手段,想要以此达到限制王权的效果再简单不过;太丞忠于你,所以为你之权威,更会努力抹消吾之存在;而且,王树殿——王树殿怎会耽于沉寂?定会借着这次时机大有动作,逼迫于你……”
话未说完,她忽然反手扣住我的手,死死盯着我的眼睛,瞬间拉近两者之间的距离,似乎是心绪一个错漏,未曾掌控住护体武息,迫人的气势迎面而来,惹得衣饰向后飞舞:“吾所做的,自己亦不曾担虑,而你,却为何这般心忧?若如你所说,最好的办法该是你离开碎岛么?你想离开!因为那群废物闲言杂语?吾护这碎岛四百余载,戴着这沉重面具立到至高点仍不敢摘下,却连吾真正想守护的都护不住么!”
王兄突如其来的爆发将我震在原地,一时惊慌,想着该如何安抚她,未曾细听她的话语,然而褪去惶惶琢磨片刻之后,却是当当真真愣在了那里。
原先只道是她嫌我管得太多,她自己亦不曾担忧,我为她想那么多做什么,毕竟,她是一界之主,何人敢这般质疑,但之后……我自然知道女性身份与王权威严之间向融洽的代价是什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半分不能踏错,可是……可是,后半句……
我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我被吓住,王兄也是为自己的话怔了好一会儿,缓缓垂下眼睑,有些尴尬:“你莫……多想,吾已经不是孩子了,吾知道该怎么做……你莫,莫……”
她停住口,怔忪地看着我,手松了松,又蓦地收紧。眸底澄明的恍惚却是我许久未再见过茫然,如同还年少那时她立于王树之下,彷徨又无措得挫疼人心脏的表情。
“吾还不会走。”我的心房一下子就揪起来了,不去思索方才她话语中的意思,柔声只是保证,“吾暂时不会离开碎岛。天命予我的预示并未到期限,或许吾还能陪着你直到梨花再开的时候。”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我,这般沉谧的面容却是再无人能见过的温柔。若非我知晓她确确实实是我亲自看大的孩子,连我都无法想象,那样孤傲霸气的王者在无人可见的时候,还会有这样的面情。
“你来接吾,吾,很高兴……”我毫无骨气地推翻了方才的犹豫,绞尽脑汁想着什么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安慰她的,“吾只是恐会因此而加累于你……”
愣了愣,却发现话题又回到了四天前的那日清晨的情景,那时候她是如何回答我的呢?
若要……强求?可强求什么呢?
方才王兄紧张暴躁的情绪带给我的触动太大,因为功体复原,对环境中的一切变动都敏感之至,恍然感受到这般情感波动——更何况是她的——确确实实吓到我了,可这样的疑惑,我原就是……无法解答的啊。
“戢武,”我迟疑地,伸出另一只手,合住她的手心,抬头望着她,“你知道,对于你们,这是历史正常进展的过程,而于吾,却是逆流,吾在四魌界过去的时光中,天命令我补全那段丢失的过往,所以吾出现在这里。吾不知什么时候会离开,亦不知何时会再来到,可是你看,你与吾,当年的雅狄王,甚至于湘灵,甚至于湛露辛夷,因果已经缠绕,吾本就与这片地域……结下不解之缘……”
她就那样看着我,定定的,连眼神都没有转一下,低低的声音平静而无波动,却隐藏着几近窒息的沉闷:“可是灵术师啊,吾梦见,有一天,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你,属于你的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湮灭于那些吾不知道的时空……除了吾,再无人记得你,再无人……”
我想说些什么,可刚张了口就为她所打断,王兄缓缓松开手,转头看着苍茫无所边际的星辰海域,目光深沉而静默:“莫告诉我那只是梦,若是过去,或许吾不会怀疑……可那是你亲口告诉我的,灵术师,王树之内的时空限阈与界树相连,碎岛的血脉源自于此,那些梦境之中,王树与吾之精神相连……吾所看到的,都会是真实的,不是么?”
“可是,淇奥,那只是梦。”我无话可说,只能坚持这一点,“那只是梦。”
她伸手抚上我的发,轻轻摘下一粒冰晶。脱离了禁制,那粒天罚冰晶自然地发散出所蕴藏的能量波动,平地起风,呈漩涡状向外扩散,那风旋绕着两人的衣袍与长发,她一用力便将它碾作粉碎,而随之而生的巨大力量化作双手般推动船身,玄舸如风,更为迅疾地破浪而去。
王兄解下披风,盖在我身上,即使知道我不需要。
属于戢武王的气势大开,苍龙王气冲天,英武凌然。
云卷浪涌,细碎岛屿星罗棋布,王船威严,远方王城港口隐约可见。
“吾也期望,那只是梦。而无论任何人怎样想,吾只想你停留在吾身边,在天命未将你带走的时光里。”
*
王船俨然,再加王兄本人,这般架势,即使事先没有知会,港口处该到的还是到了。
太宫依然还是旧时模样,看到我时的面情没有丝毫改变,仿佛早有预料一般;文武部各司其职,寻常时间是见不到的,衡岛大公子倒是跟在太宫身后,伪装不到家,表情甚是奇怪。我顶着太丞如刀子般的眼光默默下了船,任王兄去面对诸人或惊悚或质疑的目光,在众人面前晃过一圈之后,转头就轻架熟路回了祭祀殿。
我敢打包票这样出风头的“欢迎仪式”,不用一个时辰就会传遍整个碎岛,不用一天整个四魌界都会知道……尼玛想当初有武冠之称的雅狄王时代,那般王威浩荡无人可挡,与我相交还是得私下偷偷摸摸,现在虽说好一点了,可水面下仍旧有肮脏的东西想要死灰复燃,杀戮碎岛这民俗……真让人吐槽不能。
接下来碎岛王庭的混乱局面我压根就不想谈起。王树殿开始兴风作浪,太丞虽站在王兄立场上但底盘不稳,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倒戈,至于太宫本人,我觉得这货很想站到王树殿那边,但出乎意料得是竟然许久没有动静,仿佛这件事他不想发表任何意见,就连太丞的激将法也如同石沉大海,始终是没有撬开他的嘴巴。
最后还是妹纸招待楔子的醉花亭三日拯救了混乱的王庭。王兄使用仇恨转移法,将整个四魌界的目光都转到了楔子身上。我这才知道,原来什么都可以扭曲成挡无可挡的算计,于是近距离观摩了一场出神入化的瞒天过海之计,不只是其他三界,连小神棍都被王兄使的手段忽悠住了,妹纸演戏功底亦是大有长进,让小神棍都为之心折。
当时的一潭水浑得让人不忍亲睹,虽有这边劳纸友情贡献话题制造混乱,但楔子来到碎岛的这件事原本就是令其余三界都胆战心惊的。王兄不曾与楔子有正面接触,可彼此的默契从楔子出现乃至最后离开,明面只是短短的醉花亭三日,暗中却是整个四魌界暗中势力的角逐与交锋。
在楔子伪作情难自禁,留题真名的几日之后,我收到了他老师湛露辛夷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意思是敢这样玩他弟子,是不是没将他放在眼里?
我默默擦汗,这货果然妖孽,竟然看透了局面下摆出来的算计。毕竟我在这里,王兄被蒙在鼓里的可能近乎为零,那还设套子圈人的用意显而易见,要利用楔子抢得先机。
毕竟连楔子都不知晓的是,王兄已经知晓到雅狄王之死的真相,因而他只能挺身而出,自暴身份为碎岛与妹纸脱祸,并且以此明言自己与碎岛毫无勾结。
然后我收到他师父的信之后,翻来覆去思考了一晚上,想明白那货只是抗议一下,依旧在看热闹没有丝毫想要给唯一的弟子庇佑的想法,于是施施然回以一封信,讲了讲碎岛的天气,近些时日来的所思所想,极尽繁复地描绘碎岛景致,在最后一行才慢吞吞表示只有一次,下不为例。
毕竟,只这一次就让楔子沦为四魌界共同的犯人,打入十重天阙,最后不得不逃亡苦境。
但我想着,湛露辛夷或许一开始就料到这一点。但他不说。一个字都不曾吐露。
楔子离开碎岛,四魌界各处都有人松了口气。我在院子里看到王兄,她的目光依然沉谧而幽深。她想把慈光之塔的现任祀者拐到碎岛来的念头始终不曾熄灭,现在与楔子这条线连上了,觉得这希望指日可待。
我实在是不忍心告诉她,一年之后,楔子就会入狱,若要拐人,眼光要放长远点,回头从佛狱手上抢人……
在这事情之后,棘岛玄觉亲自拜访我,我才知道先前他保持沉寂的原因。
他说的话不多,而他说的其中一句,让我怔在原地,如石化般半天没动弹。
回过神之后,一抹衣袖,破开虚空便上了祭天台。
他说,王树结了两个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