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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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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她就是那么重复的、往返的、断断续续地回顾着同样一个梦境。
只要闭眼时,那飘满血色的画面便如同梦魇般萦回于虚幻的识界之中,灵术师静默立于香雪海苍苔落雪的廊下,身侧暗银鼎炉中有倦袅的烟缱绻环绕,漫天飞舞的殷红之色透骨生香,似乎有水的波纹覆盖而总是那般泛着漪沦,模糊了画面,晃荡了背景,隐隐可见那浸淬了天地的红,原来,炽烈如火焰般的色泽竟也会有那般冷瑟凉薄的感官。
可她看不清灵术师的脸,连身姿轮廓都是浅淡而绰约的。那人就站在那么遥远的地方,仿佛静静望着什么,凝青如云雾般的衣衫,幽谧清冷又带着宁和的姿容,绰约而遥远,像极了尘世之外寂寞而永恒的神祗。
她就处在这画面之外的世界里,像是窥探到时空之间的秘密,只有在不需要考虑现实的梦境与幻觉的绵延之中,才能那样安静又深沉地凝望自己的深爱的人。
后来她无数次地思考一个问题,却始终得不到准确的解答。
她想不通自己曾近乎倾尽生命爱上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个问题,就像是她疑惑于灵术师曾拥有的那些名字一般,无解。
例如,灵术师。
这是属于术者至高的尊称也是无法攀登的巅峰之名。灵明界之主,天下术者之首,望舒殿之上冷漠神秘的王者,可以用任何崇仰词绰来挂缀修饰的强者……初遇时却是祭天台顶端,王树迷雾般朦胧氤氲的灵气中,那轻薄优柔的身形……世人所传诵的灵主,灵界高高在上的伟大主人,她人生启蒙的导师,揭开神秘面纱之后立足于她身前的真实与幻象,她原该是那般尊敬崇仰的,可是什么时候开始,那情感在胸腔中渐渐地发了酵,变了质,成为连自己都讶异惊慌的所在?
她曾以为那是她所发现的珍宝,只属于她的唯一的珍宝,可原来只是在她心房暂留的幻影,风一般素淡而缥缈,终有一天,如泡沫消隐无踪,连挽留都来不及说出口。
凝蓝。
蓝色,带着最为纯净冷清的光晕,是天空与海洋的色泽,理智而广阔,美丽而安详。那是骄傲无忌的异域来者,博学而睿智,淡漠又温柔,拥有透彻世事的双眼,永远清醒的头脑,可又是那般中立、遥远,就像诗意天城之眼,远离纷争所俯瞰的永远是这一幕幕笑话,就算踏足此间亦如置身世外般不可捉摸。
她一直无法想象此人当年于四魌界顶端足踏巅峰叱咤风云的景象,想来,这骄傲该是立于那永恒的清醒之上,没有任何能动摇意志的存在,所以才能心无旁落,无所顾忌。而她后来在那般无尽的岁月里,曾一遍又一遍地回顾在碎岛梨花盛开如雪落般的王庭之中,与那人并肩缓慢地往前行走的画面。
并肩,轻语,寂然幽谧的天地,围困两人的狭小空间,她梦到过多少次,如雪的梨花纷纷扬扬,悄然落在那人的发间,而她停下来,轻轻摘去……直至很久很久之后,她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乌澈灵透的眸子专注凝视着自己的情景,那里面只倒映着她的影子,完完全全都是她……醒来却连见一眼都成了奢望。
天水隐香忘世姑娘。
术法先天,武林巅峰传说之一,独居于忘世尘寰的隐者,有先知一称的奇人,高深莫测,超脱世俗,可称勘破世间一切的存在。忘世之名,该是倦世,厌世,而之所以离世,之所以弃世,然而对于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比世外之人看得还通透的。
她见过乱云渡青竹如云的轩阁雅室,见过阎魔天幽深回廊之后攒着魂火的石林,可那一座忘世尘寰那一方世外之景,原就没有比香雪海更触动心魂的存在,那般精致奇巧的设计,巧夺天工的构造,原来也掩不去那样一个身影,一声轻叹。
她曾以为该是最接近了那人的神魂,她甚至见过王树之中那人最接近于本质的形态——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理解她,透析她,可这岁月荏苒,白驹过隙,当年她所面对的山河日月,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早是面目全非,唯有那个人,还是那样的镜中花,水底月,美丽……却遥远。
还有,倾情。
谁能想象,那样冷漠无情的一个人,却有着这般温柔蚀骨的名字。烙进了神魂,深刻入骨髓,永生永世无法舍弃的本名,甚至那人曾毫不留情掩藏起它的存在,正如深深埋葬自己的心脏,却终有一日倏然泪下之时,轻喃地交付出自己的性命。
术者的本名都是牵系到神魂的魔咒,越是灵力高强之人,本名中蕴藏的能量便越是惊人,更何况……那是灵术师。
爱情到底是什么。
她一点也不想回顾这个问题。她背负着那样沉重的担子,她坦承着何等可笑的身份,甚至,连她自己都说不出,她还算不算得上一个正常人……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去爱,可能么?她连情是什么都不明白,怎可能……就这样沦陷。
可是某一日,却正是那张甜蜜又致命的网缠紧了她,它潜伏得太久,太久,久到几乎窒息,久到开始怨恨它的主人,它是那样贪婪又奢侈地试图多看一眼自己无可救药的相思所系之人,它是那样悲伤又绝望地被束缚于不见天日的角落,留守着主人的懦弱与无能,然后,终究有一日,它破土而出,摧垮了所有的自欺欺人。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终。
可这情注定是一场无望。
“你的主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骗子。连自己都能骗得那么彻底……”
那时她站在禁世寒域的高崖之上,低喃的陈述却更胜寒冰,冻结心脏,冻结了所有的奢望。
正如以后的无数次,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那个梦境,明明知道只是梦境,可她醒不过来也不愿醒来,甚至会有绝望的念头,就这样沉迷其中,再也不醒来。
就像这一路,终究要走到尽头。王庭飞雪梨落的午后,她曾见的,那人微笑遥望天际的画面,那样柔和舒缓的容颜,似乎从来不曾见到此般温柔的表情——她的双眸只有在对着花草树木,与这个世界本身时是带着温度的,可那无害优柔的温柔,却恰恰是彰显着那埋葬于不知名角落再也无缘得见的情感。
她总是无法相信,连她这样的人也能正视自己的感情,为什么,她所爱上的,会是那样温柔到无情的人。
杀戮碎岛的黄昏一场,又一场,悲壮而瑰丽。她站在时光的河流中,注视岁月如狂风暴雨般翻卷着生命的书页,飞快,流逝。
她在等待,等待有一日这黄昏被撕裂在海天尽头,淹没于世界边缘,万世消沉,永恒湮灭,魂灵死在岁月末端,再也无法回返。
或许该是天荒地老,可便是天荒地老,她也该等下去。
“她会回来吗?”
“主人舍不得将您一个人留下。”
“……不,她舍得。”
一语成谶,多年之后灵明界天脊之外那场生离死别,苍天哭泣,大地沉浮,落下的眼泪化成冰晶淹没彼方,那人也是那样舍下她,义无反顾地,前进。
玉衡枯萎在望舒殿界柱顶端熄灭的凝碧幽火中,紫月孤星冉冉升起中,空白的王座之上端坐着新的王者,只有朔方殿轰然坍圮的云盘,和着被尘封的寰阁中那死寂的阎魔天,成为送别那人最后的,礼葬。
她所爱的人,实在是个温柔到极点的人,无情,却是无我的大爱。明明拥有那样柔软的心脏,却偏偏被最坚硬的胸膛包裹着。
而她的存在,就是将灵术师固若金汤的防护一层一层扒开,露出最柔软的部位,然后一刀扎进去,鲜血淋漓,痛彻心扉,就再难忘记。
如同一场无法逃脱的宿命。
如同,无法逃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