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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睡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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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就是……虽然那波动若有似无晦暗不明……
可就是因为太熟悉了,熟悉到根本不可能错认!
摇光的手控制不住颤抖,仿佛痉挛带起的肌肉神经紧张抽搐,每张弛一分,都像是火燎般触动神识,他却像觉察不到痛苦般,死死盯着掌心隐约显现出轮廓又转瞬即逝的蔷薇印记,微弱的灼痛也像是被放大无数倍,直直烙进心脏。
在杀戮碎岛、在戢武王身边待得久了,这与灵主随侍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算计与阴谋环绕,神经每时每刻都处在绷紧状态不得放松,他的心神也不免被那样的沉重忍耐与步步为营所影响,当年初入此界时的肆意与狂妄亦是不得不被压抑,迎合这王庭的氛围,纵然掌手中权柄立足万人之上,原本鲜丽的色泽被磨成灰暗也由不得他。
而此刻忽然自骨血中蓬勃而出的情感连带得整个人都光彩焕发,耀眼的恣肆骄傲在眉眼瞳眸中萦回流转,就像重新被擦得湛亮的古董,连每一根头发丝都洋溢着欢欣!
摇光眸中隐抑着狂喜、挚诚的,以一种近乎膜拜的方式,轻轻凑近掌心。双唇一触即分,仿佛是怕亵渎了什么般,水色在瞳眸底泛出干净的微光,没有笑,甚至连表情都是带着不容辩驳的恭敬庄重的。
他抬起头,脸朝向感觉模糊中所指的地方,双目陡然射出万千光华。
久违的触动啊——可那确确实实是灵明界的主人!
*
慈光之塔,寂井浮廊。
再次发挥长袖善舞的交际手段,巧言安抚下殢无伤难得的暴躁情绪,沉思着走出浮廊时,却见那风雪,愈急,愈盛……
漫天飞白之中,那袭贵而雅的紫衫自冰天雪地之中缓步而出,浮幽的暗香,飘摇的金饰,气质沉稳而安谧,似乎并未因方才术法的反噬而有所损伤,可那微蹙的眉宇间却隐隐蕴含着几分游离的情绪,难辨,亦无解。
即鹿……牵扯到即鹿……
孤寂的剑者为情所困,甘愿自缚,以生命点染一口血剑,余韵勾响哀歌,纵然放眼也只胜灿花掩目。由爱而生怖,可这爱被沉雪掩埋,他放任这人清除掉所有关于即鹿的痕迹,又何尝不是因为借此可以更好地控制他?
然而,那样一口剑,那样一个人,那样几句话,却又勾起尘封的往事——凄葬于这深雪中的灵魂安能回返?墨剑日日绽血吐艳,连悲哀亦凋零成残雪,剑呤声中,记忆永埋,他却不能由着任何事物打破这一场雪中谜,情中局!
可殢无伤当真能按捺住这一份疑虑?
无声的叹息,伴随着唇边稍纵即逝的温度,无衣师尹微微抬眼,视野中除了雪,还是雪。
他是知道凝蓝与雅狄王交情非浅的,这从她失踪百年竟是隐姓埋名留在杀戮碎岛就可看出。虽不知道雅狄王借由她之手做了什么,但仅凭那份信任与情谊,若是雅狄王将即鹿佩剑赠予此人……亦不是不可能!
可那剑终究是故人……故人遗物!凝蓝说,那是她所收之徒——所以橘色衣衫的女子又是何种身份来历,才能为术者凝蓝所看重,才当得起这种馈赠!
步出浮廊地界,却见打探之人已经回返——听得手下禀报,既是讶异又是了然,而更多的,是疑惑。
“碎岛……竟是碎岛……”
在杀戮碎岛那等鄙女之地,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受得术者传承?而她所收之徒为何教的不是术法,而是……剑!
*
深寂的风,回旋的雪。
这一场无声的礼葬席卷着天地,消磨着岁月长歌里飘零的记忆与恋情。
浮廊深处,寂寥的人,吐艳的剑,挣扎的面情,困锁的神魂,风吹雪发飞散若琉璃,空洞眸中,恍然燃尽那夙世的希冀,寥落成永夜。
*
我醒时正对着一张睡颜。
柔软笔直的金色长发铺展满枕,长长的睫毛隐抑着安详的侧容。
清醒时那清丽的轮廓少了些柔婉软和、却更有女子所难得骄傲飒爽的英气,而此刻沉浸于梦乡时的静谧,却是从未见过的放松与安心。
我:“……”
这是我当年亲眼看大的孩子啊。无论是何种模样,都这么好看。
我知道现在有更多需要烦恼的东西,可是这一刻,就觉得岁月静好,一切都美得不像话……眸光不自觉放柔了些微,伸手轻轻撩开遮着她眼睛的发,指尖触及到脸颊时带出柔软而细腻的触觉,是真实的。
她,僵住了。
果然是早已醒了啊。
“久见。”我缓缓道。
她睁开眼,一动不动看着我。
我很轻很轻地笑了下。
在这个时间里,该是度过了很多年罢。
那年雅狄王失踪,那年她初立为王,那年王庭动荡,那年百年之期已结,我恍然离开那一场四魌风云,却是不知道被我抛却在这里的少年已经走到了怎样的高度。
如果换做是我,肯定是不会原谅的吧。岁月的洪流所腐蚀的沟壑横亘之间,肯定是回不到过往王树冰晶弥散的静谧祭天台之上,那全身全意信任我的少年了。
她用稚嫩的肩膀扛起这个国度的纷争,铁血如刀霸气似剑一击划入王权的核心,奠定王者孤高的威仪不朽的威名,立足顶点俯视掌中刀戈起伏,彼此的鸿壑终究只能隔成天堑,然后天涯海角终不能近。
两厢沉默。我转头,看了看窗外:“吾睡了多久?”
她沉吟了片刻:“大约五个时辰。”
……所以就这样抱着我不松手,任由我吸她身上的灵力整整五个时辰?
我停顿:“你竟没回去过?”
低咳了两声,感觉肺有被之前的雪伤到,痛倒还不至于,难受倒是真的。
她只是那样静静望着我,眸底有关切,却依旧沉稳而谦恭,依然还似多年前几天台上聆听教诲时的模样。
碎岛至高无上的王,即使是女装玉辞心之时,依然骄傲霸气不逊男身,可这样的眉眼,这样的气质,任何的迟疑,都显得不应该。
我摇了摇头:“回去吧,朝会缺席,迟些或恐王庭生变。”
她仍旧站在原地。
抬头对上那双冰蓝幽邃的瞳眸,我顿了顿,忽然明了:“想问些什么?”
“术者凝蓝。”
尼玛她用的竟然是陈述的语气啊!我笑了笑:“莫告诉吾你没查过。”
“……倾雪剑?”
这回语气正常了,但面部的表情很是凝重,显然已经有些许接近真相的预感,只是不能确定。
我沉默了片刻,揉揉发疼的太阳穴:“这是你父亲曾打算埋葬的过往。”
听出我话中的隐意,她依旧动也不动地看着我,不退让也不紧逼,只是消极抵抗。
这架势!估计我不说她真能再跑一趟慈光找文青或者校长问个明白!
“倾雪剑原本的主人是无衣师尹之妹即鹿……也是雅狄王至爱之人。”
她面情倏然一动,紧紧抿着嘴唇,却没开口。
我简简单单几句将环绕在雅狄王、即鹿、殢无伤、无衣师尹之间的恩怨情仇讲清楚,语气轻和到不能再轻,缓慢到不能再缓,没敢提到剑之初,她还是怒极反笑,一拳打在墙上。
我紧紧盯着她渗血的手,但是没动弹。
她注意到的视线,倒是没再自虐。负手向后把伤口藏过,脸上阴晴不定:“那,吾父的失踪……”
我迟疑着该不该再告诉她,但看到那双灼灼凝重的眼,只能叹息:“是无衣师尹之计谋,联合佛狱之主与那名疏情剑客围杀,终又将其囚于诗意天城禁流之域,你父明知此去难以回返还是前往,也是为了解那场痴怨纠葛,因而,那也是你父变相的自我放逐……”
“所以便能抛下碎岛!抛下吾与湘灵!”那股愤岔郁结心头如何能散?多年来从不曾放弃寻查前往踪迹,却得知一切竟是这般因果,她纵然能理解又怎的能接受!
杀戮碎岛从不曾与外界通婚,而雅狄王竟爱上它域之女子?这是何等荒唐之事!这也罢了,可为何偏偏要是无衣师尹的妹妹?!
一场内幕竟是牵扯到整个四魌界,纵然想要报仇,又怎能那般轻易了解!
“无!衣!师!尹!”新恨旧仇一并上涌,怒气澎湃难以自己,紧咬的牙关甚至渗出鲜血,肩上却是陡然搭上一个轻轻的重量。
就像很多年前——祭天台上,那个虚幻的灵体,微笑地拍了拍她的肩。
她从来忌惮别人近身,即使是祭天双姬随侍亦从未碰触过她的形体,可对于这人,竟是连自己都压抑的例外,似乎,根本无法产生抵触之念……
“你父自知情怨难消,恩仇欠泯,只能将这重担承予你肩上,那一场爱恋终成罪孽,可爱本身并没有错……他为你付出的代价,亦是你所不能想象之深重。”我轻声安抚她,“无衣师尹的暗中算计,咒世主的趁火打劫,你要报仇师出有名,但是答应我,寂井浮廊中的那名剑者,绝对不能动。”
“为什么?!”她依然激动得很,但总算是克制了身上劲气无知觉发散。
我能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么……殢无伤你现在还打不过……而且本就是你爹抢了人家心上人,还害得人家年纪轻轻得自闭症待在那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参悟什么雪中谜……再找上门去算账没道理啊。
我不说话,她也慢慢地平静下来。
“……你早就知道。”
我缓缓闭上眼:“是。”
放下手,撑不住,伸手搭在床头才勉强稳住身形,缓缓坐下来,准备下逐客令:“吾不能为你解答……这是属于你的权利,你的道路,可吾希望,你能想清楚再下决定……先回王庭……若有疑惑,再来吧。”
“灵术师……”
“吾无碍。”
*
玉辞心茫然若失地踏出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又匆匆回返——却见那人已然垂头倒在床边,墨色的发散落下来,软软的甚至铺到地上,单薄的白衣犹如垂死的蝶翼,脆弱得只一眼就能让人胆颤心惊。
心脏瞬间收缩的弧度让她悸然,夺步上前查探,发现只是睡过去了,这才松口气。
弯腰抱起她调整了一下位置,摊平被褥细细盖好,站在那里又怔怔望了会儿,直到时间真的已经所剩无几,这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