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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现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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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槐生淇奥,迎来雅狄王。
王者气度依旧,容貌却越发苍老。自得知即鹿死后,这些年他面上虽看不出悲恸,但想必心中沉痛至极,恨不得随她去了,才令得自己一日日衰老即便是肉眼亦可觉察。
心如死灰,便连黯然神伤也省了。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父子俩总有某种共性。或者是王者的通病,因为站得太高了,环顾四周亦是空无一人,便只能借用远望或是俯视的行为来让心情平静思维镇定,抑或表达某种骄傲或者豪情。我也曾夜夜站在望舒殿上,这样望着我身下的国土,清晰地感受那种蚀骨的孤独。
槐生淇奥还未出生时,很多时候见他就是这样。默然不语,俯望祭天台下,目光深沉而平静,气势磅礴而浩瀚,只一眼就能让人生起敬仰之心,情不自禁跪拜在他脚底。后来即鹿离开了,他对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却是越发登峰造极,纵然祭天台上孤身一人时,却也从不肯露出一丝哀戚或是颓丧。
雅狄王。
杀戮碎岛之主,四魌界之王者。锋芒毕露,光芒万丈。雅狄王。
那时我还未适应此般浓烈绝望的怨气,封印之后又处在虚弱期,清醒的时候远没有后来的多,可每每睁眼时,总看到祭天台边负手而立的王者,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他日日夜夜伫立于此,维持这一个动作,从不曾离开。
仿佛……他是在借着这个举动缅怀着什么,可即便是缅怀,双目之间仍旧空洞虚无,什么都没有。
而槐生淇奥出生至今,我还未见得他身影。许是来过,在我未醒之时。我醒时所见之人,变成了槐生淇奥。
祭天台外,星辰灼眼,大风猎猎,碎岛版图如天河般绵延直向天际。浩瀚宇宙,漫无边际,神秘寥广,寂寞永恒。
雅狄王背对着我,忽然唤了一声:“灵术师。”
我没有应他。
他说:“你之眼,贯穿古今,透彻天命,然你……可曾看见吾子未来?”
我思考了一下,仍旧没有应他。
雅狄王沉默下来,终究是重重一叹,却什么都没再说。
然后雅狄王也走了。我现了身形,坐在王树的枝桠上,遥遥望着。
人老了,既知天命,或许某一时刻,曾经纠结至极的也会蓦然间大彻大悟。
我一直对雅狄王没有什么感觉。许是槐生淇奥身上的色彩实在太过鲜明,我视野中通体灰暗的雅狄王于我,即便是天生的霸主、王者,也不过偶尔回顾时顺带的人。不重要,所以不在乎。可我想起那年又出灵明界时所发生的一切,却还是不得不承他的情,大大的情,以至于我竟然甘愿着了算计,花费百年来做这件杯水车薪的傻事。
世人谈起灵术师,曾如此评价,都说此乃永不世出的先知,就算长相如射姑神人,让人倾之忘俗,然,天生不会笑,不会哭,连情绪都没有,大道无情。初初听到之时,我在心里笑得差点满地打滚,面上却依旧只能淡淡回视,飘渺无定。
此乃穿越附赠面瘫脸一张,开始时还挺正常,可后来腹诽吐槽得实在太厉害,为了成功装圣母装神棍顺带装逼不得不钉死面部表情,再后来,就压根没有什么能让我动容的事物出现了。
王树寂寞而立,我坐在树上。在此待了多年,却始终不敢追溯它之源头四魌树。我怕一旦知晓了那宇宙树中潜藏的维系这地界的时空法则,会发生什么甚至连我都不敢预料的事。毕竟之后的剧情还有慈光之源枯萎、四魌树将毁一幕,扰乱的后果我实在无法承担。
冰晶在四处飞舞,弥散又聚拢,轻拂过飘扬的发丝,穿梭过我虚无的身体,有一种自己其实只不过是幻象的错觉。
目光越来越忧郁,尼玛我好像坏掉了。
槐生淇奥越长,在我视野中晃荡的次数越多,我好像坏得越来越厉害。
这天底下最难压抑的就是人的天性,我不愿做神,所以我还是人,既然是人,又怎么逃脱得了本真?口口声声说着明哲保身,心心念念想着远离纷扰,可心要真动了,还阻得住?
我想与她说话,想仔细端详她的脸,想看她一步一步登临王座绝顶……那些多少年不曾出现过的好奇心贪婪地出现在我脑海里。
却也只能在心里笑笑,然后仰望着碎岛星河,逐渐掩去身形,回到王树之中,继续数余下的日子。
*
槐生淇奥在一个大雪漫天的日子归来。
远远的我就感觉到她的气息。
碎岛严寒,冰天雪地,祭天台上却无任何改变。这些天,想了很多事,回顾了很多记忆,思考了很多种可能,却始终未下一个决定。因为深刻知晓身为局外人的守则,明了自己的底线,在规则内随心所欲,兴起而行、兴尽而止,我却也很久不知道什么是犹豫和不安的情绪。
那样美丽的灵气光火,那样被痛苦与荆棘包裹着的神魂,会吸引人也是没法避免的吧。可有的时候,偏偏叫人知道,就算伸出手去也许还是一场空。
若是付出得多了……还能承受得起为宿命所弃的悲戚吗?
听槐生淇奥如往常一样自言自语。
去了趟慈光之塔,气质越发沉稳淡漠,大概是与人交过手,身上甚至带着些还未消散的肃杀。我静静听她念叨。
讲到与火宅佛狱魔王子的那场交战时,表情中有些兴奋又有些遗憾,这样鲜活之态真的很久没有见过——她讲到兴时,眼神里全是笑地回过头来看了王树一眼,然后下一秒,整个人都呆滞了。
我坐在树上,偏着头,很轻很轻地看了她一眼。
眼神也是能有实质的,至少,那个人就因着这一眼,像被摄了魂一样,声音戛然而止,连动弹好像都有些为难。
“你是……”槐生淇奥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光,似乎是困惑、惊喜,又有种得偿所愿的了然,沉默很久以后,“王树的……”
我已经懒得反驳她了,就让她以为我是树灵好了。点点头表示跟她打过招呼,然后,轻轻道:‘接着呢?’
槐生淇奥停顿了片刻,才想起来刚才讲到哪里,缓缓的、声音压低得仿佛怕惊动什么般,说道:“接着,他说,武力只是暴者倾注强权的无用之举,就像猩猩吼叫着张示主权般难看,然后就跳下擂台,走了。”
果然是那只幺蛾子会干出来的。
我垂下眼睑,掩饰住瞳中微微的笑意,手按在身侧的树干上,刚引出点灵力补充神魂,就听见一声焦急的——“别走!”
在我看过去的时候,树下的人有些心虚地与我对视:“请别走……不要那么快……离开。”
看得出来,她很努力地想要保持镇定,眼睛里却都是慌张。
有些想笑,我几乎毫不费力就能读出她的心声。
为什么王树的灵会是女体?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我的眼前?
为什么女人可以是这个模样的?
那原本漠然坚固的气势全然无踪,灵活缜密的思维此刻一点都找不回来,既想低下头去表示对王树的尊崇,又舍不得把视线挪开,只能那么呆呆地仰着头,一动不动。
……哎呀,真可爱。
别说我本来就没想回王树里,就算要回,都忍不住要为她停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