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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交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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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树枝上,轻飘飘跟团烟云一般。拖曳一袭最简单的白纱,青丝披散倾了一身,王树璀璨繁盛的冰晶绽放如花硕,环绕在我身侧,不用想我都知道这景象美极了。
槐生淇奥立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就静静地看着她,大概眼睛里轻微到几乎不闻的笑意为她所捕捉,在手足无措了很长时间之后,徘徊在面上的局促与羞赧终究是慢慢消褪下去,属于她的冷静与持稳重又回转过来。
“您……有名字吗?”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可是说出口的,却是再简单不过的疑问。
抛却了所有的好奇,只是像面对着太过崇高的事物,所以本能地不敢表露出任何有可能会冒犯的举动,就那么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似的触碰了一下,又飞快缩回手,还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心中却满是忐忑。
我看到她眼里淡淡的希冀与不安,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凝蓝,’这么回答她,‘吾名凝蓝。’
竟然真的有名字!于是,属于杀戮碎岛王子的眼底,就出现了些微迷茫与紧张。轩眉微蹙,显然是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我也不说话,就这么偏头静静望着她,眼睛里带着不易觉察的笑。
好半天,槐生淇奥才斟酌着说道:‘吾常见王树之内,有女子身形若隐若现……可是您?吾曾试探过王树殿,长老们却言王树为碎岛王气之源,气运之基,万不可能……生灵。”停顿了一下,“为何,吾能……看到您之所在?”
‘你为王树血脉,长老们可是?’我淡淡道,‘雅狄王亦知吾之存在。’
以为碎岛所有曾经的王者都能见到王树之灵,明白自己原来不是特殊的那个,槐生淇奥眼中有了然但也不可避免地现出失望。
“可是哪一位先王……为您取的名字?”她并不是想问这个问题的,因为脱口而出的话刚落地,她面上就有隐约的后悔。
我猜她是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会冒犯到我。本来,对于“王树的灵”竟是女性这么个事实,她就很是错乱,也亏得是她一直深藏着自己也是女性的身份,背负的包袱重了,所以能按捺住强烈的激动与好奇,若是底下是位为碎岛思想灌输长大的男性王,估计喊着妖孽就直接砍过来了……唔,不管怎么看都很可爱对不对!
‘不,’一旦起了逗弄之心就很难止住,但这确实是实话,‘以前,一位……很温柔的女子,为我取的名字。’
槐生淇奥脸上一片空白。
大概,换做其余的任何问题,她都能维持住碎岛王子一贯以来学习的冷静持稳,可是牵扯到的是动摇认知的事物,直截了当触及了最根本的东西,她一时便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这是杀戮碎岛年轻的王子啊。总有一天,她会变成叱咤风云、睥睨天下的戢武王,可这中间,要失去多少东西?经历过多少惨痛?
本来就是她把我当做王树之灵而我懒得解释,反正满百年我就要走,强行装一波逼跑走也没事,可这个孙坚我忽然觉得小玩笑开得有些过了。因为我所注视的孩子高高仰起头,眼中蓄着透明的液体,她注视着我,眼中蕴藏的情感太深,甚至叫我都辨别不清。
“为什么?”她这么问我。
为什么只有我为女儿身?为什么王树孕生的灵也是女体?为什么历代的王从不曾透露这么个事实?为什么杀戮碎岛要始终延续极度重男轻女的民风?为什么曾有女子到您面前?为什么她能为您取了名字?为什么会有这样荒谬又真实的命运?
她什么都没抱怨,什么都不表示,只是面对着她所以为的杀戮碎岛的根本化身,那么轻轻的,迷惑的——甚至没有怨恨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这回说不出来话的成了我。
卧槽!能说这是天命吗?如果我现在说我不是王树的灵,我就是你爹找来看王树的帮手,你会不会翻脸打我?
我沉默了很久。
‘因为,只有你——能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
我坐在王树之上,隐去了身形。
时间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它会在漫长的旅程中,逐渐消磨掉你胸腔中填充着心脏的所有的情绪,将浓稠褪色得清淡,或是将清淡酝酿成甘醇,让那些久远的影像,纵然清晰依旧,也变了质,落在眼中,更失却了所有的色泽。
祭天台下,有一人俯身跪拜,恭敬祈祷。
禳命女湘灵。
眉目精致柔美,隐隐带着几分倔强,显然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发色浅金灿若阳光,笔直如瀑。确与槐生淇奥甚为形似,但气质温缓轻和,不似槐生淇奥那般沉稳刚毅,英气逼人。
也是个惹人心疼的孩子。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当年雅狄王抱着两个女婴在王树下颓然跪倒、怒骂苍天不公的模样,棘岛玄觉立于他身侧,幽然一叹,何尝不是在感念那跨越千古所降临的的灾厄?苍天何其不公?又何其公?所有的果都有因,所有的因终将结出果,哪怕是埋伏千年的缘由,总要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戢武王从来不是罪孽之因,错的是杀戮碎岛,是这座困住她的监狱。总该是走到了末路,才会有这样撕心裂肺的陨落。
我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曾旁观了未来所有的轨迹,我知道未来会发生的一切,可这又能如何?别说我无法改变天命,便是干预,已经足够叫命轨驶向未知——还有什么比未知更可怕?
而且,王需要同情吗?纵然有作为王者与母亲两种身份之间的矛盾,作为女性与英雄之间的冲突,她失去一切,骄傲,国家,本该保护的人,甚至无可匹敌的武力,可在那炽烈如火的复仇之后,就算是悲剧她都步入得那样壮烈,最后以碎岛的灭亡作为陪葬,畅快淋漓死去……至死都是骄傲的,伟大的。
我总要提醒自己是一个局外人。哪怕我能救得她,也无法救她的骄傲、她的国家,她所想保护的人,她立足于脚下的这片故土。那么救她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我总该是要回去的。终有一天,离开这里,回到我该去的地方,然后在余下无尽的岁月里偶尔想起当年曾见过一人,拥有那般明艳又鲜丽的色彩,想起已经隐隐绰绰的记忆里,王兄曾负手站立在碎岛玄舸之上,气度恢弘,睥睨凡尘,而我曾为之心折。
禳命女离开后,王树殿那几只没事烦人的老头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我坐在王树上发呆。
槐生淇奥是个妹控。典型的妹控。自己不承认却百分百的妹控。
她自己苦守着女性身份,但毕竟还是杀戮碎岛未来之王,受人敬仰,却如何能忍得湘灵被人轻蔑?所幸湘灵就算为女子,还是王树所出,由王树殿抚养长大,心性纯善不失,又拥有强大的治愈力量,担当起大祭司一职,也总算赢得些微容忍。
但即使是作为首席大祭司,杀戮碎岛身份最高的女性,在拥有这样传统的国度,还是分外压抑的吧。就像身份高贵的囚徒,纵然身份高贵……始终还是囚徒。
虽然不是槐生淇奥的错,但她曾述说的话语中,愧疚、无奈气息可是半点没少。
哎呀,这个人总习惯把一切担在自己身上,可她却是这个世界当当真真唯一孤独无匹的人阿。
*
槐生淇奥来时,我又在发呆。
以前还是偶然,自从那回叫她看了一眼后,来祭天台竟然勤快起来。简直就可以跟王树殿那群脑残长老时不时串个门相匹敌,也不知道怎么做到从来不撞在一起的。
只是就算立在树下,大多数时候还是沉默,就那么静静望着,什么都不问。有的时候会与我说说话,但也只是如往常自言自语那般无关紧要的闲杂之事。
如她这样的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人是件何等可怕的事,因为背负的东西太过于沉重,哪怕是雅狄王,都没法叫她彻底打开心防的罢。我看得出来,她一直维持在一种犹豫与怀疑的状态中,大概脑补的东西不少,所以那种迷惘不解也越发深沉。
我也就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胡思乱想。不管设想过多少种可能,有时候只有亲身面对,才发现你什么都做不到。那么,还想那么多做什么,顺其自然就好。
然后感慨,纵然时间还早,这个孩子还未长成后来目空一切的孤傲霸气,却也已有了未来王兄的影子——这种时候,就会忍不住祈祷,让时间能过得再慢一点,再慢一点。
“您……在吗?”
槐生淇奥在注视了王树许久之后,视线游离,慢慢凝聚在我所在的枝桠上。
尼玛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啊混蛋!
我不太相信直觉这种东西,因为在我的眼中,一切都有迹可循,甚至包括命运的轨迹、因果的纹路,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或许槐生淇奥就是有那么一种神乎其技的直觉,至少在觉察我的存在上。
将神魂凝聚出实体,我慢吞吞从趴着的枝桠上直起身,神魂没有重量,纤细的枝桠并不会随之颤抖,但那些如花硕般的冰晶为灵力所拂过,散落得更多。
‘日安。’
“……日安。”槐生淇奥仰头望着我。
冰晶的飘散与消弭会显出一种宛若璀璨的光华,树下的人影在这样的光华中更难掩俊美脱俗的颜貌。“……”我默了下,微微偏头。
槐生淇奥有些尴尬:“您……能离开王树吗?”
摇摇头。妈蛋我是把自己封印在了这里啊。
“那您曾见过四魌风光吗?”
我抬头望了眼祭天台下苍茫的寰宇,王树殿群在星河之中若隐若现,再下面,是无数辰星般的岛屿,空野流雾,云海汹涌,何其壮哉。
‘见过。’眼睛里有笑意。
槐生淇奥停顿了一下,我以为她会开口,可她忽然之间就沉默了下来,像是不知道怎么交谈下去一样。而我已知晓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在遥远的太古时代,这个宇宙曾是一片死域。’
‘有一日,自那无尽的宇宙边缘,飘来了一颗种子。它扎根在这片死域中,从虚无中汲取能量,开始发芽,抽枝,演化出了一片新的天地。’
我轻轻道:‘时空的力量开辟出四个彼此相连却又风俗迥异的位面,于是整个四魌界就在它身上生长……’
根系留存着宇宙之力的残渣,慢慢衍化出邪能,生出贫瘠可怖的佛狱,枝干挺拔为宇海环绕,凝聚了无尽的星云,脱胎而生千帆远航的碎岛,茂密的枝桠沐浴着荣盛的源力,长出了美丽的慈光之叶,而那最高处的冠盖,则开出了璀璨至盛的繁花,御天的神龙盘旋,悦神圣主抬手,绚烂出最华美的荣光。
我凝视着树下年轻的王子,慢慢地笑了笑:‘真想能叫你看到吾眼中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