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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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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叶,苦叶,此茶名为苦叶,当真是种难以想象的苦涩,似乎只需一口,就能渗进人的牙齿,舌苔,喉咙,心脏——闻上去什么都味道都没有,甚至没有一般的茶香,但是喝到嘴里,就发现那是比黄连更苦涩的滋味,而且莫名其妙地催人泪下。
闭着眼睛喝下第二口,方才的苦味已然褪到了舌根,热茶滚过,竟似感觉不到丝毫苦涩,刹那的麻木之后反倒是由微甜,甘爽,清新一直蔓延而出的难以想象的感觉,并不浓稠,回味起来像是某种清洌的冷香,如一阵风般,巧妙地扫过口腔中每一个角落,一直落到心底……奇怪的是,似乎有种错觉,刚才尝到的所有的苦都该是这种错觉才是——味觉出了问题,根本就没有一点苦。
这般一品,饶是惯常锦衣玉食品遍奇珍奢华至极的儒门龙首都是忍不住大赞,饶有趣味道:“因何有此般令人怆然泪下之感?是冷雨酿就的无奈,还是苦叶牵引的涩然,亦或是汝之术法燃烧的悲凉?”
我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是你之认知给予的幻觉!”
“幻觉……哈,确实是幻觉!”某华丽无双的思维何其敏捷,只瞬间便体悟到我话中的含义,顺带还加上了自己的见解,“茶既是茶,生长枝头的茶,人所品尝的茶,甘亦甘,苦亦苦,它本就不需要滋味,不过是人为之命名,为之定义,是人之心情所强加其上的幻觉!”
我眉眼间染着淡淡的笑意,笑而不语。尼玛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发发呆放放空,吃饱了撑的才跟你交谈!特么跟这货说话实在太累了,能把任何话题都讲成是辩论,一不小心就是句句有隐意字字含玄机,鬼才理你嘞!
乌木龙骨折扇轻轻击掌,唇角微微勾起处带着意味不明的弧度:“茶也饮了,景也观了,忘世姑娘云游之谜,仍旧让吾好奇的牵肠挂肚,这可是某人造的孽呀,哈,这可怎生是好?”
唔这个倒是可以回答。我转身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亲手点起一炉渊碧沉水香,于倦烟袅袅中缓缓开始讲述起当年我所亲历的,我所的耳闻的,以及,我所错过的。
充分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半晌之后,心情甚好的龙宿亦是忍不住喟然长叹,毫不吝啬自己的评价:“果真好一位不世出的王者!”
“雅狄王,便是汝方才手刻的那枚石牌?”
“不错。”我微微垂下眼睑,平静地看着金鼎瑞兽口中吐出的细细烟气,“或许吾该用漫长的时间才能为此描摹完整。禁流之域的折磨太过深刻,总要有漫长的时光来让人一点点体会绝望,终究归于无法回头的死局,而我……就手执着为伊手刻的祭牌,静默等待那一场死亡。”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隔壁邻居轻悠的叹息:“吾总算明白,为何世人嗟叹先知寂寞。名为忘世却无法出世,号曰无情亦不能舍情,能窥探天命却无法改变,只能用那一双透彻的双眼,眼睁睁守望宿命降临——这便是先知者的悲哀罢。”
尼玛虽然我真不是什么先知……就算有剧情的领先优势……但是三人成虎,世人都此般谓我,就算解释也没人会相信的,更何况我不能解释啊……
抬头继续装逼:“世人称吾一声先知,吾便当真能勘破夙世,窥探天命降诸于世人身上的苦难?只不过是看得太多,立足点太高而已。”
金珀浅绯的瞳眸光色微闪,折扇轻掩唇角,缓慢地几近于拖长语调的声音:“如此说来,是先有的好友,才有的先知?”
……要不要这么敏锐?
我才透了一点点口风,就让你顺藤摸瓜牵出了真相!
沉默以对。不否认,也不承认,任由这货自己猜。
某华丽无双自顾自笑,眸光闪烁,高深莫测,也不知道是知晓了什么还是纯粹是装的,笑了一会儿,自觉转换了话题:“既然好友汝是云游到了异界,可曾知晓目前风云变幻的天都罗喉之名?”
“武君罗喉?”此名在我唇齿间略微碾转,目光忽然深邃,“为何忽然谈及此人?”
罗喉啊!那个悲剧帝罗喉!同样被自己守护的子民背弃,从云顶一落千丈被践踏至烂泥中的王者,与戢武王的遭遇何其相像……
龙宿轻点扇尖,姿态逍遥自如:“只是好奇,此子可曾担得起汝一声英雄,有否资格入汝那一片阎魔天。”
从英雄到魔君的突变,从救世到灭世的灾难,这不是堕落,这是另一种绚烂——惨绝人寰大杀器之魔王子有一句歪理说得实在很好——画了一条线,再限制自己不可跨过这条线,这世上,还有比道德更愚蠢的事情吗?
当你被整个世界抛弃无处皈依的时候,还有什么能阻挡住你的脚步?还有什么能圈禁你的意志?
但无论怎么说,武君罗喉,却是确确实实担得起枭雄一称!
心中此般思量,面色却寂寂,看不出情绪:“吾之阎魔天不葬英魂,只祭吾之好友。”
华丽无双的儒门龙首脸皮甚厚,面色丝毫不改:“但汝之好友,恰恰皆是便世难寻的侠骨英豪呀。”
我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倒是轻笑出来,舒展的眉宇缓和了此间氛围,抬头却见阴云密日,天光已薄,渐渐地有细雨洒落,隔着青叶尽处的薄烟,竹海婆娑作响,地界禁制微恙。也不改换,伸手掐诀,一朵素蔷薇弹指而出,于头顶倏然展开,成就一片无形的屏障,犹如凉亭般挡住了石桌上方。
龙宿也不急着我的回答,在边上自顾自扑着略显凉薄的水汽,气质隐逸悠然,却丝毫不掩深入浅出养尊处优的高贵典雅。
我举起茶壶接了半壶天雨,声音清泠而缓慢:“英雄太苦,王者太累,世人眼光,若要背负,何尝不是灾难?这一点,龙宿该是再清楚不过。”
我转头看着他,笑容凉薄却赞叹:“而有些人,不需要姿态,也能成就一场惊鸿。”
疏楼龙宿微怔片刻,击掌笑道:“不愧是天水先知,只这一句话,便已胜却了世人千言万语。若是武君闻此言,想必也定会因为知己!”
我摇头问道:“你不觉偏激?”
舍却了善恶,抛弃了正邪,纵然那是鲜血尸骸铸就的王权,亦无意于探究滔天罪孽背后的真相,终究一切都会尘归尘,土归土,往事随风,而我所认可的,恰恰是那炽烈燃烧绚烂璀璨得令人惊叹的灵魂光火。因为,或许是澈黑如夜的色泽,也会焚烧出纯粹的美丽。
“若非汝之如此,缘何有吾一友?”儒门龙首扬眉一笑,“而且,吾还是哉,昔日脱俗仙子跌入深渊、众叛亲离,那般惨烈的冤孽之时,唯汝一人立足于他身后,生死相随,舍命作陪。”
相视一笑。
正是因为你我都知道,我们不是至交好友,我们无法将背后交付,相反,一如剑子佛剑之于你,一如谈无欲之于我,所以我们,才能够这般坦陈。
细雨缠绵,潇潇不绝。青叶流光之处,有草色摇曳,蔷薇花绽。
灵气逼人。
*
寒光一舍。
“笑看嫣红染半山,逐风万里白云间,逍遥此身不为客,天地三才任平凡。”
目送访客离开,独见此间风烟轻慢、红叶翩翩,于秋水寒光之中低低的吟诵,带着些微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瑟。
枫岫主人紫衣羽扇,修身而立。神韵优雅,气质内敛,眸掩闲适,华丽而神秘,其姿容,当真是——虽明珠,不能争其辉;虽兰英,不能竞其容;皓首修眉,风尘不能掩其质;玉树琼枝,胜景不能蔽其华。
而今日,那份永远悠然自适的神棍样却是打了折扣。
若有所思望着东品之内那座从不曾让人靠近的寒瑟山房,羽扇轻摇,唇含苦笑:“天水隐香忘世姑娘,先知么……于此时此世,你的出现又将带来何种变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