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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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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晨与空呈道长的一番见面,让聂宝珠的心情惶惶不安起来。
最后从门缝中窥见的对方的笑脸,那种入骨的阴森,每每一想到,都让聂宝珠如坐针毡,背脊发麻。
正是这个男人的批命,让她在深山里孤独幽居了十六年。
而此刻也正是这个男人的命令,让她的父母又要绑她进阳明山,不知要做什么可怖的祈福。
聂宝珠越想就越是意乱,她在房里转来转去,终究是坐不住,起身想去找聂永清。但秋月却叫住她,说,
“永清师傅一般跟着少爷,一天都会待在武馆里,最近大小姐正在一详,家中事儿多,他们都不一定回来吃晚饭。”
聂宝珠听了,披了外衫想出门去武馆找人,秋月慌慌张地又拦住她,说,
“二小姐,不可!”
“什么不可?”
“你不可以随便出门,不可以让外人看见你!”秋月情急之下说了出口,聂宝珠浑身一僵,赶紧抓住她追问,
“为什么我不能随便出门,不能让外人看见我?”
秋月心虚地别过头去,“因为……二小姐还没通过祈福仪式。等去过阳明山祈福之后,就可以了。”
胡说!
一派胡言!
聂宝珠本能地这么觉得。觉得整个聂家好似正酝酿着什么阴谋,要一点一点把她吞噬。
秋月知她有心想外出,便暗地里看守她看得更紧了一些。聂宝珠这才知道秋月根本不是什么服侍自己的丫鬟,而是聂家派来监视她的细作。这让聂宝珠又气又恼,与秋月僵持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点便宜也没讨到。直到一个人孤零零地草草吃过晚饭,聂宝珠只得讨饶地说,
“秋月,我不出门去。我现在只想去宝华姐姐的闺房,和她聊聊天,可以吗?”
“这……本是可以的。但下午官府刚送来了福牌,大小姐的一详通过了,这会儿大概要去集花堂与其他入选秀女汇合了吧。”秋月才这么说,聂宝珠就似离弦之弓,急匆匆地往聂宝华的闺房奔去。
姐姐这就要走了?
这么不知不觉地,才生出几分情意,就要分离了?
聂宝珠顿时一阵儿心痛,脚下被裙角都绊到好几下。才踉踉跄跄地跑到一半,却见聂宝华的身影遥遥地在回廊的前方一闪而过,聂宝珠大喜,出声叫住姐姐,却见宝华姐姐低头走路,神色凝重,似是一点儿也没听到她的声音。
聂宝珠见她走得匆忙,也赶紧跟了去,居然径直跟到了聂家的大门口。她再想往外迈步,秋月一把抓住了她,急道,
“二小姐!”
秋月的神色一寒,寒得聂宝珠下意识地就收回了脚步,只得硬生生停到门口。
见此刻,门外的聂宝华虽是描眉涂粉,满脸精致妆容,神色却是隐隐泛着不安和憔悴。她在几个丫鬟的身后娇柔柔地站着,东张西望地不知在等什么,直到几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匆匆地步上前,聂宝华一见他们,眼中一动,眼泪都禁不住地掉下来。
聂宝珠被秋月拦着,见姐姐如此失态,只得转头问秋月,
“那群人是谁?是宫里来接姐姐的人吗?”
秋月见人多,把聂宝珠又往墙内拉了拉,才悄然说,
“那些是宝华小姐的同学。大小姐为了进宫选秀女,不知请了多少师傅来聂家教授才艺。其中唯独一个教画画的上官师傅大牌,是不肯上门的,大小姐只好委屈点上他家求教,就认识了几个一共画画的学友。他们大概是听说大小姐今天要去集花堂,所以特地来告别的吧。”
聂宝珠听了,忧伤地点点头。
集花堂她也曾听聂永清提到,每座城池的集花堂,是考功名,选秀女的一个集中地。每届过了一详的秀女就要在集花堂汇合,不久就会被送入皇城了。而秀女一出家门,入了集花堂,就等于与家中暂时隔绝了联络,不可以随便见面了。
聂宝珠深知此时可能是最后一夜见到宝华姐姐。若姐姐不幸落选,三年宫女役漫漫。若姐姐幸运中选,深宫之中就更难见面了。
她念及于此,心中一阵酸楚不已,伸长了脖子想多看一眼,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人正抱着一副画卷送给宝华姐姐。
聂宝华收下画卷,盈盈一拜,柔声道,“谢公子有心了。谢公子是上官师傅最得意的徒弟,宝华有幸得到谢公子亲赠的画卷,荣幸之至。”
那谢公子却是深深地瞧着聂宝华,长叹一声,“秀女之路,祝聂小姐从此一飞上枝头。”
“承您贵言。”
谢公子却依然死死地瞧着她,嘴唇颤抖地还想说什么,却见一辆描金的琉璃顶轿子徐徐抬到了聂家门口。
时辰终须到。
聂宝华的目光空了空,深深呼吸一番,见差人客气地出示了官府证明,拱手相请,她与只得众人别过,与谢公子别过,带着灿烂的微笑坐进了轿子里。
……
聂宝华走了,去了集花堂,已经算是半个入宫之人了。
聂宝珠空落落地一个人回了房。秋月见她神色冷清,松下一口气。又见她呆呆地靠在梳妆台前出神久久,也就叫人送来一盘莲花糕一壶菊花茶,瞧瞧地带上门,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秋月忙碌地做了些琐事,遥遥看着天色已晚,星子一颗颗撒入天际。于是放下手边事,敲了敲聂宝珠的房门,轻声问道,
“二小姐,天色晚了,需不需要沐浴歇息?”
屋内却听不见任何动静。
秋月又敲了一阵儿,依旧没人应她。她这才慌张了,赶紧推开房门一瞧,见到的是大开着的窗户惹得夜风习习,而屋里是空无一人。
聂宝珠不知何时,早已狠狠心,跳窗逃出去。又避开一众下人的耳目,甚至动用自己花拳绣腿的功夫打晕了守夜人,从后门溜出去了。
……
那一夜,夜凉如水。
聂宝珠提着裙角从后门奔出,狂奔在深夜的大街上,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十五岁生日的夜晚。
同样寒冷的夜,同样清冷的风。
只因当时在他的身边,在他的怀抱里,那时的聂宝珠只记忆了满腔的幸福,和当夜风肆虐时,他为她挡风的手。
她跑得急了,乌木珍珠镯在她的手腕上跳舞,与骨头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聂宝珠永远都忘不了那日聂永清对她说,
“这是珍珠……这是宝珠,自然漂亮!”
他怎么可能对自己没心没肺?
那么绮丽如梦的回忆,难道只是她孤独人生的一场幻想?
空呈道长说,人生根本是一只只孤独的魂魄转世投胎,在人间发的一场梦。
如果真的是如此,那么就容她骄纵一回,拼尽所有去实现她浮生一梦中,最绚丽的一段吧!
聂宝珠抓住一个正在收摊的小伙子,向他打听聂家武馆怎么走。
小伙子帮她指明了方向,又惊诧地反问,
“你……你不是聂家大小姐吗?”
聂宝珠就垂了头,不理会他,转身就朝着武馆的方向跑去。跑得急了累了,她忽然脚下一绊,重心不稳,被自己的裙角绊倒在地。
她摔得痛了,一时晕乎乎,有些站不起来。
忽然是一双穿着黑皮靴的脚一步一步靠近了她,那人蹲下身,伸出手递给她。
聂宝珠惊了惊。她怎会不认识这只手?这只亲手为她套上珍珠镯子的手。
那只手定定地停在她面前,却反叫她火烫的心渐渐冷静下来。
她也静静地,也好似一位名门淑女一般地伸手握住他,借力轻巧地站了起来。拍一拍裙子上的灰土,她缓缓抬起头,眼里顿时映满了全是他。心里也顿时映满了全是他。
全是他凝重的脸。
聂永清。
“你怎么跑出来了?聂老爷知道吗?”聂永清却冷着脸,自从下山之后他就没给过她好脸色,冰山一般地说,“快随我回去。”
“可以陪我一阵吗。”聂宝珠却摇摇头,请求道,“可以陪我一阵吗……就一会儿……清师傅……”
他本是铁石心肠,可听她叫自己清师傅,心下终究一软。
眼里的神色闪动了片刻,但瞥见几个武馆的同僚正走过来,他连忙一把搂住聂宝珠的腰,闪身藏进了不远处的一条窄巷里。
聂永清把她的脑袋压得低低的,窃窃瞧着巷子外,见几个兄弟停下了,正商量着去青楼寻花问柳。
聂宝珠的脸蛋被迫紧贴着聂永清的胸口,暖暖的,伴随着规律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
她的睫毛闪了闪,终于忍不住静静地掉下眼泪。
巷子外,武馆的兄弟一阵笑闹,终于走远了。
聂永清松一口气,才想动一动身子,就惊觉怀中的人儿紧紧拽住了自己的衣襟,正压低着声音窃窃哭泣。
“不要动……”聂宝珠哀声请求,不顾矜持地死死靠着他,“不要动,不要离开我……”
“宝珠……”
“清师傅,我好怕,好怕啊……秋月监视我,说我不可以外出,也不可以见外人。宝华姐姐说我的人生是一点赢的机会都没有的。爹爹娘亲和那空呈道长不知商量着什么,古古怪怪,又说要送我去阳明山去祈福,却不知我还能不能回来……我好怕,我总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今天,今天……连宝华姐姐都走了,进宫了……我身边什么人都没了……都没了……”
“宝珠,你冷静点……”
“不要动!不要说!你听我说!”聂宝珠几乎要抓破他的衣衫,猛地抬起头,抬头满是泪水狼狈不堪的脸,厉声道,
“有些事情,我不知道,可是宝华姐姐知道,秋月知道,空呈道长知道,堂哥哥知道,爹爹娘娘都知道!连你都知道,对不对!”
“宝珠……”
“我只要你回答我!”
“……是。”
“哈……你果然都知道……为什么他们关了我十六年,现在又想拿我怎么样,你果然全都知道!”
“我只是比你知道得多一些……”聂永清难堪地转过头去。
聂宝珠早已料到,却还是受不了他亲口承认,承认一直在骗她,这一切都是阴谋。
她歇斯底里地捶打着聂永清的胸口,哭得声嘶力竭,哭得呕心呕肺,眼泪汹涌而出,却好似半分都不能除去心中的苦涩。
好苦。
原来眼巴巴地等了十六年,苦难却还是没有到尽头。
好苦。
原来就连最亲近的他,都好似远远地隔着一道囚笼,在悲悯地看着蝼蚁的她。
她打得累了,哭不动了。
无力的双手渐渐垂了下来,在钢铁般一动不动的他面前,聂宝珠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
多么可笑,多么失态,多么不顾矜持,没皮没脸。
可纵然如此,她却还是坚持要放手一搏,她要问他最后一句话。
她抬起头,用手背胡乱地擦擦眼角,坚定地望着他淡漠的眼睛。
“聂永清,我不想知道牵连其中的阴谋。我想就算我问了,你也不会说。”
聂永清淡淡地点点头。
“聂永清,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只有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
“聂永清……清师傅……你可不可以,带我走?”
她问了,她终究是问出口了。
问他愿不愿意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放弃一切,只是为了她。
她不够自信,不敢相信他会背叛聂家,选择自己。
但她又难以置信,他真的会丢弃自己,任由自己跳入命运的火坑?
她想听又不敢听,却见聂永清的眼眸里翻滚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
他冰冷僵硬的手忽然抓住了她,比她更用力,用力得都发抖。
“你再说一遍!”聂永清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在说。
“聂永清!清师傅!你可不可以,带我走!”
聂宝珠哭喊着说,嘴角却忍不住地上扬。
聂永清深深地吸一口气,忽然扳过她的脑袋,深深地对着她吻了下来。
聂宝珠猝然一吓,唇齿的缠绵让她几乎忘记了一切恩恩怨怨。
浮生一梦,有了这个吻,她的人生就是一场美梦了。
却,彩云易散,琉璃易碎。美梦,只是昙花一现。
她尚还来不及将这一吻深深锁在记忆中,蓦地,脑袋后重重吃了一掌。
她昏倒之前,眼里所见的,是聂永清松开了她,沉着一张淡漠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