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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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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聂永清打晕之后,聂宝珠做了一场梦。
如果说人生只是一场梦的话,那么梦可不可以算作另一场人生呢?
如果可以,那么聂宝珠希望从此生活在梦中,不再醒来。
这场梦是什么,聂宝珠醒来后,就不想再提了。
因为再提那些美梦有什么用呢?只会衬托得现实越发残忍。
聂宝珠抓着被角,眼神空落落地望着娘亲和秋月。娘亲面对她,好似喉咙里含着天大的难言之隐,终究还是怯怯地说,
“宝珠,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逃出去?我们可有虐待你?只是希望你能先过了阳明山的祈福法事。”
聂宝珠机械地点点头,娘亲好似放心了半分,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这次,幸好是在街上遇到了聂永清。永清把你带回来了。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呢?”
聂宝珠却斜斜看着她,天真地问,“娘亲,那么会出什么乱子呢?”
娘亲就不说话了。
只干干笑一声,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说,“先睡一会儿,休息下吧。你爹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明天就有马车送你上阳明山。”
娘亲的这一拍,让聂宝珠顿时瞪圆了眼睛。她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镯子呢?明明自己去找聂永清时,乌木珍珠镯还挂在手腕上的!
想来,能取走的就只有他了。
为了与她避嫌,真的需要做到这个田地吗?
聂宝珠一腔酸楚翻涌,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原以为已经死了的心又活过来,痛得她弯下腰,把脸埋在手臂里。
娘亲还以为她是为了要上阳明山而哭,就安抚道,
“乖……只不过是去祈福,做过法事之后就能回来的……宝珠,你若是担心,娘亲可以陪着你去!”
是陪伴着,还是监视着?
聂宝珠冷冷地一擦眼泪,说,“既然只是祈福法事,娘亲和爹爹都不需要陪伴我了。宝珠自己去便是。”
“这……”
“宝珠寂寞惯了,所以不习惯有人陪着。”聂宝珠沉沉地说,不是说气话,那是真心话。真到娘亲听了,也是一阵儿酸楚。眼眶红了红,妇人赶紧就别过头去,低低地道一句,
“就当聂家对不住你了。”
聂宝珠却已无心知晓这话中的含义,只说,“既然明天我就要出发了,那么我现在也该歇息。娘亲,晚安。”
她含蓄地下了逐客令,娘亲也好似无意多留,就带着秋月出去了。
两人的脚步声到了门口,静了一会儿,却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远去。
床上的聂宝珠整夜都难以合眼,门外,那个好似秋月的影子,也一直徘徊不曾离开过。
……
隔天醒来,静心地吃过了早点,聂宝珠就枯坐在窗边,眼里不知在看着什么,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
但秋月是再也不敢放松了,纵然聂宝龙来看望她,秋月端过点心,还是固执地站在一边不肯离去。
聂宝龙摇摇头,由她监视着,扭头对聂宝珠温柔道,
“小堂妹,听闻昨晚你逃出去了?是把永清带回来的?”
聂宝珠迟缓地点点头,随口道,“我回来之后都没好好出去转转过。实在等不到祈福法事之后,昨晚就任性了一会儿。怎么这么倒霉,就遇到了聂永清呢。”
聂宝龙听到“祈福”两个字,神色一暗。垂着头说,“阳明山的祈福仪式,那里的法事都已经准备好了。今晚就有马车送你过去……小堂妹,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明白。”聂宝珠却见不得堂哥哥神伤,瞧着自己的断掌,淡然道,“这是吾命,我明白。我也盼着早点去,早点回来呢。今晚,我会去阳明山,听说宝华姐姐也是今晚由集花堂出发去皇城吧。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
聂宝龙艰难地点点头,又说,“听说,你不想爹娘跟着你上山?但总得有个人护着你去才好。此去阳明山路程不远,一天就到。宝珠,我陪你去可好?”
聂宝珠瞧着他,神色坚定,双拳却握得紧紧的。
她就一笑,“堂哥哥打理武馆要紧,别为了宝珠操心。”
“保护你,怎么算操心?不然只有几个家仆跟着,你又觉得家人冷落你了。”
聂宝珠见他坚持,也就不再推脱,随口谢过。
两人顿时无话了,聂宝龙尴尬了一阵儿,起身告辞,
“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晚上出行前,我会再来叫你。”
聂宝龙走到门口,聂宝珠才幽幽问他,“堂哥哥……聂永清在不在?”
“他一早就去武馆了。”
聂宝珠就不说话了。
聂宝龙站了一会儿,见聂宝珠又呆呆地望向窗外去,就退出房间,轻生带上了门。
……
聂宝珠真的开始觉得,也许阳明山一行是一次解脱了。虽然聂家人的态度让她心惊胆战,疑心未来是一片黑暗。但所有人无一例外地对她说,过了这次祈福法事,一切都结束了。
过了这一次,一切都结束了。
她心中竟隐隐冒了期待,盼着夜晚早一点,再早一点降临。盼着这个终结快快来到。
她坐在梳妆台前,用象牙的梳子一点一点梳理起长发。
眼前茫茫然地闪过九姑的身影,三婶的身影,魏师傅的身影,还有小时候无比疼爱她的聂永清的身影,还有在门缝里对着她阴阴而笑的空呈大师的身影……
聂宝珠曾经听说过,说人死之前,她所经历的一生会走马观花地在眼前一幕幕切换。
她赶紧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
眼神落在双手的断掌上,忽然捏成拳头,又忽然松开。断掌纹就忽显忽灭。在如此机械的重复中,天色也一点一点晚了下来。
秋月敲门,端了晚饭给她,聂宝珠摇头推说不饿。
秋月就说,聂老爷和聂夫人下午去了铃音观,龙少爷雇的马车很快就要到了。她丝毫没有要为聂宝珠收拾东西的打算,聂宝珠就想,兴许真的很快,很快就可以回来了。
又或者,是根本就回不来了。
秋月端着丝毫未动的饭菜走了出去,在门口似是遇到了什么人,停了下来,对来人说,
“永清师傅,你怎么来了?不是说由龙少爷护送二小姐吗?”
“龙师傅去武馆交待一些事情,我来叫二小姐准备准备,去后门等着上车。”
屋内的聂宝珠听了,浑身一颤。
他来了。
他居然装得若无其事地,推门就进来了。看她就好似看着一个陌生人,淡淡地说,
“宝珠小姐不曾用晚膳吗?也好,马车颠簸,吃多了容易不舒服。我带了一点干粮给小姐上路充饥。”
秋月张望了片刻,也就端着盘子走开了。聂宝珠见秋月一走,聂永清就轻声关上了门,随即神色陡然一变,变得无比焦虑狰狞。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抓住了聂宝珠的衣袖,
“快,脱衣服!”
“啊?”聂宝珠错愕不已。他片刻之间的变脸加上如此唐突的语言,让聂宝珠后退了半步,迟疑道,
“聂永清,你怎么了?”
“没时间解释了!快把你这身衣服脱下来,换这套!”说着,他抖开随身带来的包袱,里面哪里是什么干粮,根本是一件女子的外罩袍子。袍子绣花精巧,绸缎也是一封一的质地,款式瞧着眼熟得很。聂宝珠蓦地一惊,这不是宝华姐姐的衣服吗?
“你干嘛要我穿宝华姐姐的衣服?”聂宝珠仰起头,盼他给个解释。
但聂永清斜眼撇着门外的动静,一边厉声道,“别问!照做!把你的衣服脱下来,把这件袍子披上!快!”
“聂永清,你说清楚。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照做的!”聂宝珠却忽然动了怒气,他这算什么?算什么?
她愤怒地就想要丢开衣服,却不料聂永清上前一把抱住她,对着她又是深深一吻。
这一吻,比昨晚的有过之而不及。
聂宝珠好似触电一般,拼命推开了聂永清,红着脸,红着眼地质问他,
“聂永清,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聂永清惨声道,“我没办法带你走。聂家势力重重,我自认没本事带着你浪迹天涯。可我更加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你上山,我明知道你上了阳明山就回不来……”
“回不来……”聂宝珠呆滞地重复。
“宝珠!我也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信不信我!”他沉声问她,眼里翻涌着某些黑色的东西。
“……”聂宝珠的心里翻江倒海,终究还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意,哭泣道,“我信你。”
“很好,很好……”聂永清松心地笑了笑,却笑得无比难看。他从怀里取出镯子,乌木珍珠的镯子,抓住她的手,为她套上,柔声说,
“有你这一句,我做什么都值得了。宝珠,好好活下去。不论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聂永清……”聂宝珠心中的不满更甚。
“既然你信我,就照我说的做,不需要提问。”聂永清却不是命令她,声音温柔如水。
聂宝珠只得点点头,“好。”
聂宝珠当真不再多问,转到屏风后脱下自己的外裙,换上宝华的裙子。转出来,把衣服交给聂永清,见聂永清又从衣柜里取出一件黑色的长披风,为她披上。
披风长长地拖曳在地,把她层层包围起来。
她于是躲在披风里瞧着他,而他也正定定地瞧着她。
她清楚地感觉到,他地喉头在哽咽,好似又有冲动想吻自己。
但终究,上天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秋月隔着门恭敬道,“永清师傅,二小姐,马车已经来了,在后门等着。”
“就来了!”聂永清朗声道,对着聂宝珠叹息一声,轻声叮嘱,“把披风捏紧了。出了后门就直接上马车。不要耽误。”
门一开,聂永清瞬间又恢复了他冷淡淡的神色,对聂宝珠的语气也寡淡不少,
“二小姐,夜风大,是该披上一件披风。这就可以走了。”
说着,他提着装有聂宝珠衣裙的包袱,伴在聂宝珠的身后,一起往后门去。
见后门果然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探出头,不耐烦道,
“人可到了?”
秋月也一路跟着,还警惕地上前问一句,“你接的是谁,谁叫你来接人的?”
马车一脸糊涂,“不是聂家武馆订了马车,护送一名女眷的吗?”
秋月满意地点点头,扭头见聂宝珠不知何时连面纱都戴了起来,浑身上下被黑斗篷裹住,模样半分也瞧不见。不禁佩服起聂永清的细心,当下就搀扶着聂宝珠上了马车。聂永清也跟着上车,秋月还想道一声再见,那马车却完全不理她,载着两人就奔腾而去了。
马车上,聂永清摘去聂宝珠的面纱,捧着她的脸瞧了许久许久,好似要深深印刻进脑里。
聂宝珠越发不安,手里却被忽然聂永清塞进一封信,他严肃地对她交代,
“到了集花堂,你自此就是聂宝华。再过半个多时辰,你们这批秀女就会赶路去皇城。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来。”
聂宝珠的心被预感填满。她已然满面都是泪,紧紧抓着信,已经不想再问其中的种种。
她信他,他让她怎么做,她照做就是。
只是这最后的时光,她一定要好好珍惜。
她于是猛地扎进他怀里,颤声道,
“你呢?你会在哪里?”
“只要留着彼此的命,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聂永清抓着她的手,温柔地抚着她的断掌纹,好似赌咒一般地说。
车夫回头,望着一对苦命鸳鸯,说,
“永清大哥,集花堂的后院到了。我们也该放她下去了。”
聂永清顿了顿,才扶起聂宝珠,又一次说,
“记住了!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聂宝华,下车之后,你就由集花堂的后院门进去,侍卫收了我的钱,他只会以为是聂宝华小姐偷偷回家了一次见爹娘。信,你要一个人偷偷看,看完就烧。跟着秀女们一起进宫,不论发生什么……”
“都不要回来!直到我们都有命,彼此团圆的一天!”聂宝珠打断他,猛地在聂永清发抖的嘴唇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
随即,马车停了,聂宝珠笑了笑,毫不犹豫地下了车。车正好停在了一座宅子的后门,聂宝珠脱下披风,露出里头的袍子。那侍卫见了,就笑着开门放她进去,还说,
“聂大小姐,瞧你和爹娘见面得,眼睛都红了。”
聂宝珠一笑,把信悄悄地藏在袖筒里,闪身就进了集花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