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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聂宝珠有些紧张。
      原以为自己隔绝了十六年,第一次在聂家吃团圆饭会是一件隆重的事情。她还惊觉自己的衣衫脏了些,沾了尘土,羞涩地向父母请示,希望可以沐浴更衣后再共进晚餐。

      秋月于是留下,陪着聂宝珠沐浴,给她换上软软绸缎的新衣裙,帮她梳起长发,斜插一枚带着细碎玉石坠子的簪子,随即把铜镜推到她面前。

      聂宝珠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十六年来,她鲜有把自己装扮得如此美丽。但还是有些担忧,问秋月可否?那秋月却和聂永清一副冷淡模样,只假笑着说,

      “二小姐漂亮极了。”

      聂宝珠扭扭捏捏地随着秋月步入饭厅。原以为她第一次出席聂家晚餐,会在一个好大好大的饭厅里。却不料是一间小小的堂,摆一张八仙桌已是差不多。夕阳斜照,屋里昏昏暗暗。秋月点上蜡烛,见席面上除了已经见过的爹爹,娘亲,堂哥哥,聂永清,聂宝珠的目光蓦地被一名女子吸引。

      好像!
      她和自己真的生得好像!

      那名女子也是顿时一惊,但随即嘴角不经意地一沉,她才迟迟地道,

      “你是……宝珠妹妹?”

      聂宝珠点点头。只觉得她像极了自己,心里却隐隐觉得失望。
      见到宝华姐姐的感觉,和见到自己的父母时,是一样的。

      只见那聂宝华当真与聂宝珠的外貌有八成相似。只是聂宝华的仪态更娇媚一些,举筷饮食的动作优雅轻盈,饮过一杯水酒,细腻的脸蛋已经上了一层红晕。她瞧着宝珠浅浅一笑,风韵已胜过宝珠千万层。

      原来所差无几的长相,气质却可以天差地别。

      聂宝龙举杯道,“今年聂家可谓是喜事连连。先是宝珠妹妹下山回家,再来宝华妹妹就要进宫选秀女。”

      聂永清也说,“而龙师傅则会参加今年的武考试。永清在此,先预祝龙师傅一举夺魁。”

      聂宝龙谦虚,“可不敢当。光是恭城就有多少武家子弟会参加,头名岂会轻易轮到我?”

      “哪里是轻易?夺魁是靠真本事的。”聂老爷笑盈盈地开口,“上次在城郊遇到一群崇真教的乱贼,你与永清三两下就赶了去。靠的不就是一身武艺?”

      崇真教?
      聂宝珠听着,举筷子的手骤然慢了慢。遥遥地想起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尚住在深山里的自己也遇到过崇真教侵袭。记忆一旦被启动就转个没完,聂宝珠呆坐在椅子上,眼前闪过十一岁的那个夜晚,闪过躲在地窖时眼睁睁地看着石板缝里流下的血,闪过魏师傅倒地后闭不上的眼睛,和贼人狞笑着把自己拖出地窖的影子……

      聂宝珠的表情凝注了,冷汗淋漓,菜从发抖的筷子上掉下来。

      聂老爷却完全没在意,继续侃侃而谈着,

      “崇真教倒是命长得很。这些年皇上下令围剿了一次又一次,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过在教里,倒也有几条汉子有些真功夫。前些年我途径京城,遇到过一次出兵围剿崇真教教徒,战到最后,三个教徒被二十多个兵勇团团围住,长剑交错,血肉横飞,连肠子都滑落出来,硬是撑了整三炷香时间……”

      聂宝珠强颜听着,终于忍不住难受地跌落了手中的筷子。
      聂永清顿时察觉她脸色有异,想她是不是回忆起与崇真教有关的痛苦往事了?但脸上依旧装得清淡,随口似地问,

      “二小姐,饭菜不合口味吗?”

      聂宝珠一惊,赶紧摇摇头。聂老爷这才察觉冷落了小女儿,咳嗽一声,转了话题。但终究有所顾忌,谈什么都谈不长。聂宝华也刻意挑起话题,谈起女儿家爱用的胭脂水粉,琴棋书画。岂料聂宝珠一脸茫然,只懂得跟着点点头,半句答不上话。

      胭脂水粉,她何曾有过?
      琴棋书画,十六年来她只粗略学过一点武功。

      聂宝华于是了然于心地淡淡一笑,有些善解人意的意味,却更有些高高在上的骄傲,好似在安慰着学识粗陋的妹妹。
      聂宝珠顿时觉得脸蛋红辣辣的。

      聂家的第一餐团圆饭就在一种极度压抑的气氛下,不咸不淡地结束了。

      ……
      这一夜,聂宝珠睡都睡得不安稳。
      第一餐团圆饭里暗藏着十六年来她与家人的隔阂,聂宝珠辗转反侧,实在难以想象以后该如何与家人共处。

      隔天早晨醒来,秋月一早就待命,服侍她洗漱更衣。把点心捧了进屋里,聂宝珠心里一冷,看来家人是无心与她一起吃早饭了。

      秋月似是看出了她的失落,就说,“老爷和夫人一早就去了铃音观祈福。永清师傅和少爷去了武馆。”

      “这样啊……”聂宝珠沉沉地点头,“那么宝华姐姐呢?她若是在家,不如我与她一起吃早点吧!”

      秋月为难了片刻,照办了。
      聂宝华正在屋中梳洗,她隔着门听见秋月的请示,稍稍一顿,才笑着请丫鬟开了门。笑盈盈地对聂宝珠说,

      “宝珠妹妹有心了。我正在梳头,很快就好。”

      聂宝珠见姐姐愿意与自己共进早点,高兴还来不及,就让秋月把点心端了进来,自己坐在桌边瞧着聂宝华梳头。

      只见丫鬟将聂宝华乌黑的长发一次次地细心梳通,随即巧手编制盘绕,又腾出另一只手从开着的首饰柜里取出金簪一枚。那金簪手工极其细致,镶嵌着五色宝石,巧做成花朵造型,在宝华的秀发中缓缓绽放开来。

      聂宝珠瞧着一愣愣的。见丫鬟又为宝华上妆,光是白白红红的脂粉就铺了一桌子。

      聂宝华从铜镜里瞧出聂宝珠的惊叹,于是就笑了笑。待到自己上妆完毕,让丫鬟也为聂宝珠上妆。聂宝珠顿时有些窘,十六年了,她何曾试过将自己的脸蛋擦得宛若美玉?胭脂水粉倒是见识过,可是当年最爱美的三婶都常常感叹居在深山,化了也没人看,就别提宝珠当时还是个黄毛丫头了。

      但宝华的丫鬟甚是热情。就抓着宝珠坐下,为她细细地涂脂描眉,擦上淡淡的胭脂。

      “妹妹的皮肤倒是极好的,你瞧,现在多不一样?”聂宝华倒是真心赞美起来。

      聂宝珠脸蛋一红,“多谢姐姐。姐姐才是漂亮得很,这次进宫选秀女,一定能成功的。”

      聂宝珠是真心觉得姐姐好,岂料聂宝华却长长一叹,说,

      “妹妹有所不知。你姐姐我今年快满十七岁,虽从小锦衣玉食地住在聂家,但这十七年里,我从来没有一天偷懒过。”

      她瞧着聂宝珠懵然不懂的神色,惨淡道,“你可知,秀女三年一届,九代之内有皇亲国戚者,三代之内有朝廷功名者,可以入宫选秀女。选秀女的过程漫漫,分为一详,二详,三详。
      一详者,是在各个城池中由官员收录愿意入宫选秀女的女子名单,初步检查其四肢健全五官端正,且核对其身份。符合条件身家清白者,视为通过一详,集中后送进皇城。
      二详者,是在皇城中将有专门的宫女集中调教,检验各秀女的品性品德,以及琴棋书画,女红绣活儿。品性不纯,或是才艺缺失的女子便是落选。通过者等待三详。
      三详者,是直接面对皇上和皇后的挑选。有时纵然你才德兼备,但皇上看你不上,则依旧是落选。”

      聂宝珠听着姐姐解释选秀女的过程,也说,“姐姐是担心自己通不过?”

      “因秀女是自愿进宫的,所以每一位秀女都是从小就立志要成为帝王妻妾的女子,个个都是才德兼备,美貌出众的。你姐姐我混迹于那些官府小姐,将相名媛中,真的算不得出众……只求上天庇佑,但愿皇上见我,能有一丝怜惜之感,让我顺利通过。”

      聂宝珠见姐姐越是说就越是难受,安抚道,“纵然选不上,姐姐回家便是。再寻合适夫家,也一定会幸福。”

      聂宝华却说,“选秀根本是一场赌博。宝珠你不知,一详淘汰者也就算了,若是进了宫里,在二详和三详中被淘汰的女子,便要在宫中服役三年。这三年称之为是宫女役,会按照落选秀女的家世背景安排其在宫中做事三年。家世若摆得上台面的,落选秀女就会被安排去做一些轻便的事,比如祭天寺的女官。若是家世一穷二白者,可能就会打发你做杂物房的宫女,硬生生洗三年衣裳。”

      “如此不公平?”聂宝珠皱眉。

      “不公平?太公平了才是。若没有一点风险,那么个个贫寒女子都会妄想飞上枝头,每次入宫的秀女就会良莠不齐了。哪像现在,敢入宫的,不是对自己的才德容貌有信心者,就是对自己的家世背景有信心者。”

      聂宝珠想了想,也觉得甚有道理。
      才惊觉姐姐也过得水深火热,越是接近入宫的日子,应该越是难熬才是。

      聂宝华就笑着说,“一详,我已经通过了。爷爷曾是武状元,让我有了这个机会。不日我就会和其他秀女汇合,进宫等待二详。”

      “宝珠才与姐姐团聚,岂料这么快就要分开。”聂宝珠才觉得自己与姐姐有了几分情意,但转眼就要分离,心里难过不已。

      却不料聂宝华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哀叹一声,

      “宝珠妹妹……你……你也是个可怜人……姐姐我输了,顶多在宫里洗衣三年。而你……而你的一生,居然连一点点赢的机会都没有……”

      聂宝华说着,眼泪都掉下来。
      聂宝珠大惊,觉得姐姐话中有话,想要追问,却见秋月推门进来,恭敬道,

      “二小姐,老爷夫人回来了,带着铃音观的空呈道长一起回来的,现在正等着二小姐呢!”

      “等我?”聂宝珠回不了神,那个传说中有大神通的空呈道长,在等她?

      她惶惶不安地瞧了一眼姐姐,却见聂宝华神色一寒,说,“宝珠,去吧……别让道长等久了……”

      说罢,就硬生生地回过头去,不再看她。
      聂宝珠一头雾水,但秋月催得厉害。她只好硬着头皮,随秋月去了。

      才出了聂宝华的闺房,在回廊里,忽然就一眼瞧见了聂永清的身影。
      聂宝珠一颤,下意识地就瞧着他,停住了脚步。聂永清一个转身,也瞧见了她,但神色淡淡的,只对秋月说,

      “秋月,你带着二小姐去哪儿?”

      “永清师傅,空呈道长和老爷夫人在等着二小姐过去。”

      “哦……”

      聂宝珠却见聂永清的神色明显一颤,脸色都变得灰蒙蒙的。他沉着脸,说,“那就快去吧。”

      他终究没有和她说一句话,聂宝珠的心凉了凉,但随即狠狠地安慰自己。
      不过浮生一梦,没什么大不了的。

      赶紧就抖擞精神,随着秋月去了一间偏僻的厢房。

      那厢房虽偏,但一进去就弥漫着一股上好檀香的味道。聂宝珠虽不懂,但一闻这味儿也甚是舒心,秋月退了出去,只见聂家老爷夫人坐在两旁,正中间的位置上坐了一位道士打扮的男子。

      那是空呈道长?传闻他有一百多岁了。可此刻看起来,只是四十来岁的光景。五官显得和颜悦色,一对眼睛咪咪笑着,好似含着一股春风。一瞧就让人喜欢亲近。

      聂宝珠呆了片刻,才赶紧向父母和道长行礼。聂家夫妇却是没有答她,只是那空呈道长好似很熟稔地向她轻轻招手,聂宝珠就好似魂魄被牵连一般,乖巧巧地走了过去。

      “你就是聂家二小姐,聂宝珠?”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却更似一根细绳,紧紧牵拉住聂宝珠的灵魂。

      聂宝珠顿时觉得压抑,点点头,那道长就笑着又说,

      “果然……果然……来,把手伸出来。”

      聂宝珠乖乖地做了,她知道他想看什么,只是没料到他瞧见自己的断掌时,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空呈道长一把抓住聂宝珠的手心,一双眯眼瞬间就张大了,整张脸也因此变得狰狞,脸上立起了细细长长的皱眉。此刻看上去,倒有些似是个年过百岁的沧桑人了。

      “果然,果然是你啊……”空呈道长轻声道。

      聂宝珠惶恐不已,不敢抽出手掌,只得不安地瞧着自己的父母。但聂家夫妻却完全没有瞧她,只是慌张地追问道长,

      “道长,你瞧,我们都按您当年说的,这十六年来一直把宝珠藏在深山里。她是与世隔绝地长大的,外人根本不知道聂家有两个女儿。她今年快到十六岁生日,我们想让您瞧一瞧,才斗胆提早把她接下山的。”

      聂宝珠心头一颤,居然是空呈道长的批命,令她在深山里幽居了十六年?
      空呈道长见她面色一变,又恢复了笑,放开了她早已满是汗水的手掌,幽幽地说,

      “聂宝珠,你告诉我,这十六年你过得如何?你快乐吗?你幸福吗?”

      聂宝珠一听,眼圈顿时一红。
      没爹没娘,只有一群冷冰冰的仆从,和一个忽冷忽热捉摸不透的聂永清。她十六年的人生根本是灰暗的,哪里能谈得上快乐和幸福?

      她正踟蹰着不知该如何回答。空呈道长却好似已有了答案在心,阴森森地笑了起来,随即一挥手,说,

      “聂宝珠,你出去吧!”

      聂老爷于是也不耐烦地挥手,“宝珠你先出去吧……大师,下一步该怎么办?”

      “后天正午时分,送上阳明山便是。那里的法式,我不方便出手,你们按照我的指示照办就是。”

      “爹……你们要送我去阳明山?”聂宝珠大惊,惊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怎么才从深山里苦苦地熬出头,这就又要去另一座山,过昏天黑地的苦日子了?
      聂宝珠吓得往地上就是一跪,

      “爹娘……空呈大师,求你们,别这样……宝珠做什么都可以!只求你们别又赶我走!”

      聂老爷本是半分注意力都没放在聂宝珠身上的,却见她忽然一轨,哭得甚是可怜。终究还是自己女儿,瞧着她和宝华极为相似的脸,聂老爷也心软了。赶紧和聂夫人一起扶了她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宝珠你误会了……我们……我们是想送你上阳明山做一场法式,求你过了十六年苦日子,以后可以否极泰来。我们不是想再赶你走。”

      “真的?”聂宝珠瞧他说得犹犹豫豫,心下生疑,却还是硬生生逼着自己相信,“女儿相信。”

      “信就是了。乖,先出去吧……后天去过阳明山,一切就都过去了……”

      聂老爷说话时,却没再看着聂宝珠梨花带雨的脸。
      聂宝珠的心空了空,一福身,转身离开了。在关上门之际,却从门缝里瞧见空呈道长的笑脸。
      聂宝珠不知为何,关上门的双手都发颤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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