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鹊》翩竹

2、前传：栀子香（二）

　　　贰负。
　　传说中北方怪神的名字，与他倒是十分相配。
　　他是“罪臣”，妖魔中最为特殊的一群——所谓的“罪臣”前世往往是神祗或人类，因犯下十恶不赦的罪过才被打入最低贱的魔道自食苦果。血雨腥风，轮回在杀戮的狂乱间忘了他们。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孤悬于这片血海唯一的希望，是人类的魂魄——“罪臣”不同于一般妖魔，不会仅仅折服于阴阳师的灵力强弱。“罪臣”大多都是实力不凡的稀有妖兽，是阴阳师竞相追逐的高级属神。然而得到他们的代价便是付出灵魂。“罪臣”会向愿意以自身灵魂分担孽业的强者低头，订立血盟在饲主生前任其差遣。集齐十二条魂魄的“罪臣”便可超越魔道，投生为人。

　　又做梦了。
　　恍然惊起的他重又合上眼睑。陈年往事，再怎样刻骨铭心的痛都经历过了，却依然换不来灵魂的一宿安歇。
　　前世似乎遗落了重要的东西，但想不起。
　　还有一个。他独自默念着。给予他这个名字的是他第十二个主人。那个男人名叫烈裔，有一头灰白的发，冷峻而瘦削的脸，却掩盖不住体内蕴藏的浑厚实力。
　　“让我见识一下你那被诅咒的力量。”数年前他迎着北方铺天盖地的雪花来找他，他欣然答应。漠然而决绝的王者气概啊。他暗自思忖，舒展爪牙满足他狂妄的要求。几回交手后他便作出决定：滴血为盟，互不反悔。
　　最后一个，只差一个了。如是反复默念，像是在说服自己仍然躁动不安的灵魂。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安心养伤，早日回去，早日得到第十二条魂魄就好！
　　“贰负，我回来了。”思索被一声呼唤打断，少女推门进来，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似曾相识。

　　肆、往事
　　与她在一起的日子，简直是场噩梦。
　　银色的兽坐在床上蹙起了眉：小小的房间里充斥着肥皂剧凄凄惨惨戚戚的对白，身边还有个疯丫头在跟着长吁短叹呼天抢地！
　　在白莺家养伤，已经三天了。若非是被有毒的化蛇咬伤，自己断不会还躺在这里。几日来这个蒙受唯物主义教育的小女孩已将贰负的生活秩序彻底颠覆。俗人的生活，妖魔本就不屑一顾，可偏偏身负重伤被困于此。受人照料，自然不能埋怨太多。
　　“来，吃饭了。”面对端上来的四菜一汤，满腹牢骚再度被压将下去。所幸厨艺还算不错，贰负如是安慰自己，总比茹毛饮血强得多了……
　　饭桌上的气氛，依旧是一面倒：她叽叽喳喳说长道短，他埋头吃饭充耳不闻。忽然有些怀念起那个表情终年绝对零度的主人，至少不会这么聒噪！
　　“你……”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直一个人住？”
　　“嗯。”
　　“父母呢？”
　　“……”
　　房间里刹时安静下来，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妖兽低头轻吐一句：“对不起。”
　　“没关系，反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断断续续向他讲述了她的故事：父亲早逝，母亲也是位阴阳师。自己年幼时常被鬼魅所缠，体弱多病。一次母亲忽然起念带她去北方梁渠山求医，不料就在归来的途中出了意外。
　　“……那是在三年前……车开到半山腰，忽然就看到有许多妖魔在争斗……后来，有几头撞在山崖上，引起了土崩……母亲为了保护我，就这样……”
　　他不动声色地听。在轻微的哽咽声中，一些记忆不由自主地拼凑起来，形成一幅幅并不连贯的画面——三年前……发现“灵穴”的踪迹……梁渠山……遭遇“应龙堂”的属神……被自己撞飞出去的妖魔……塌陷的山壁……
　　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这是母亲最后留给我的礼物。真奇怪，直到临终前竟还叮嘱我不要拿下来……”少女把玩着右手腕上一串金黄色的珠链，睹物伤情，不禁泣不成声。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寂寞吧……一直一个人，难得有人说话就忍不住了……对不起……”少女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融进满屋淡雅的栀子香中，分辨不出了。

　　他再度失眠。
　　不是因为梦的关系，而是某些话，翻动他尘封已久的记忆。被血腥麻痹的头脑此刻却在这静谧的花香中敏锐起来。一些字节，极光片羽，支离破碎。
　　“因为……寂寞吧……”
　　因为……寂寞？
　　有难以言喻的痛苦情绪浮上心头，生生阻断思维的道路。回忆在最重要的地方打了结，疑惑重重，头痛欲裂。
　　皎洁的月光为大地铺上一层白霜。他清楚自己不是也不会为死去的人挂怀。就算猜测属实，白莺的母亲也不过是他众多牺牲者中的一个。妖魔的战争，本就无暇顾及其他，更何况，他早已杀人无数，阅尽白骨成冢，流血飘橹。
　　可是……为什么无法释怀呢？
　　那双澄澈如月的眸子，究竟是谁的呢？
　　恍惚间他想起了他的第十一个主人，那是个平静而深邃的女子，不似现在这个冰冷的决绝，而是一种饱经沧桑后万事归藏的宁静。她是一个杀手，却时常平和地笑，平和地带他出生入死，平和地问他一些奇怪问题：
　　“狍鸮啊，活了这么久，就没有一个主人是令你感到不同的吗？”
　　“这世上有没有一个人，即使缺手断脚，但只要他还活着，你便忍不住想要感谢上苍？”
　　“……不在乎他是谁，不在乎他做什么，只要他活着！只是珍惜着世上存在着这样一个生命！这样的人……你有没有？”
　　他早已不记得他的回答，她也并不在乎他的回答。女人就这样无往不利地带他穿行于各色修罗场，所到之处无人能阻，血流成河。
　　直到有一天她制止了他，却坦然地让另一个男人把刀子插进她的身体！
　　这世上本有些人，或许是可以做到神阻杀神佛挡弑佛的。然而神佛只需安排另一个人拦他，他便丝毫没有胜算了。
　　那个女子平静地躺在血泊中。他走近她，他没有保护好她，按照誓约本是可以不用交付灵魂的。可是她还是给了他，带着一如既往的平和笑容，只是一滴眼泪，使她最后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落寞……
　　他对她并没有太多的留恋，只是那些话，仿佛深深烙进了他的身体，挥之不去。
　　“……这世上有没有一个人……只要他活着，你便忍不住想要感谢上苍？”
　　“……不在乎他是谁，不在乎他做什么……只是珍惜世上存在着这样一个生命，这样的人……你有没有？”
　　“……你有没有……”
　　你有没有？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清晨，凋零的栀子挂满一身露珠。
　　她刚刚醒来，却发现他已经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