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鹊》翩竹

1、前传：栀子香（一）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张先《千秋岁》

　　生活，可以是这样子的么？
　　多年以前他问她的问题。当时她还年幼，自然不懂得其中的含义。现在懂了，却早已物是人非，无从答复。

　　壹、她
　　此刻的白莺正置身于自家阳台享用下午茶：难得的休息日，上好的丹丘茗，满室盛开的乳白色栀子花，暗香怡人。白天的她，看起来与常人别无二质。安详恬淡很好地掩盖了夜晚的杀气。恰如其分。
　　她是个阴阳师，注定和常人行走于不同的世界，然而那是自己决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白天的平淡与夜晚的疯狂交替上演，日子久了，便习惯忘却。昨晚刚手刃的妖魔往往到了早晨便已记不清是什么模样了。一夜无梦，总比噩梦缠身来得好。
　　风起，花落。一枚花瓣飘零于手边，眼神掠过，不禁滞留。
　　一枚斑驳的鎏金镯子，羞涩而坚定地锁在右腕上。阴刻的图腾中隐隐显现出封印的符咒——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但又坚持不肯摘掉。很多事情，其存在无关价值，而是作为载体承接着某些往事。
　　“……贰负。”
　　一滴泪划落下来，在风里慢慢地干。总有一些记忆，即使因时间久远而淡漠，也是如栀子香般年复一年，不肯轻易散去的……

　　三年前的一个月夜，她捡到一头妖兽。
　　晚自习留得迟了，她一路小跑着回家。铅蓝的夜幕已覆盖天穹，再转过一个路灯便是自家的小巷了，却不料刚进巷口就被眼前的情景生生骇住！
　　一头虎齿羊角的银色巨兽，正定定地注视着小巷的另一端。她连忙躲进路灯下的阴影里。兽似乎未察觉到，只凝视着另一边巷口外微弱的灯光。一群黑影疾飞而过，兽俯伏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粗重的呼吸声与血腥味随风而来。兽倚着墙退至暗处，在幽幽的粼光中，幻化成一个银发的男子。
　　妖魔！
　　对于这种生物她并不感到陌生。自小她便有看见不可思议之物的能力：美丽的妖精、猥琐的鬼魅、凄迷的幽灵……母亲健在时也曾蓄养过属神——与人类订立血盟的妖魔。然而这一头，却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威严气势。冥冥中有些讨厌的记忆被搅动起来，那银色的身影……似曾相识？
　　思绪被一阵微弱的呻吟打断。她悄悄探出头，男子已经歪倒在地。死了吗？月光下银白的发依旧透出凛然的气势。然而好奇最终战胜了恐惧，她向他走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
　　逐渐接近了，才看清男子拥有一张惊若天人的脸。她伸手碰触他银白的发丝，他未动，她便壮着胆子想将他扶起。血顷刻间渗出衣褶沾满五指！她一惊，缩手。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的墙体已被血染红了。
　　怎么办？将他丢在这里吗？
　　犹豫间偶一抬头，却又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轻：被死气所吸引的鬼魅已在周围聚拢成一个不规则的半圆，仿佛兀鹰似的，张牙舞爪。
　　这样看来，想要独自抽身出去也是不可能了……
　　她只好退至他身边，奇怪的是鬼魅也不敢围拢来。她搀扶起他，缓缓向人气聚集的楼宇移动脚步。鬼魅无声地让开，仿佛畏惧强光的黑影。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强悍的兽，即使奄奄一息也令卑微的鬼物们不敢轻动么？
　　好容易平安撤回家中，关上门的瞬间她才微微放下心来。小小的室内，墙角四周有隐约泛黄的纹理——那是用香灰水书写结界后所留下的痕迹。母亲的遗物也未尝毫无用处。她想，忽而又忆起一些悲哀的事情。
　　刚才的兽形的确是见过的。但在什么时候、何时所见，却像被死死捂住的锁孔，窥看不得。
　　回过神来，他还毫无知觉地倒在墙边。她苦笑，索性救妖救到底吧。翻出被杂物淹没的急救箱：碘酒、棉球、绷带……屋里的一盆栀子正开得香甜，花香拂去刺鼻的血腥。而窗外，月光如一泓清水洗过无数人与魔的双瞳，万籁俱寂，夜色在宁静中悄然流逝……

　　贰、他
　　业火熊熊！
　　眼前是一片森然的修罗焰狱——殷红的火光、殷红的鲜血、殷红的刀山火海血池油锅……一样样经受过来，骨断筋裂，皮枯肉焦。却还要生生堕入魔道，重坠另一世折磨！
　　凄然而狂傲地复苏，早已忘了前世因果。只是依然杀性不改，所到之处血染苍穹！痛苦了千年挣扎了千年杀戮了千年……本以为心早已麻木。可为什么，在一番番醉饮黄泉之后，总会看见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如影随形，望着自己？
　　“……你是谁？”眸子笑而不答，一缕雾气升起，轻若罗帕，渐行渐远。
　　“等等，你是谁？”猛然伸手，双眼却忽然失去焦距，转瞬又看见一片陌生的天顶，大梦初醒，恍若隔世。
　　“这里……是哪里？”他茫然四顾，看见手臂上胡乱缠绕的白色绷带，知自己又逃过一劫。然而这里似乎不是主人的宅邸。在自己昏迷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昨夜……他想起来了。昨夜他受命与主人分开行动，不久便遭到妖魔袭击，力战不敌，只有败逃。
　　黑压压的建筑群在两侧急速后退，他慌不择路地一头撞进一条小巷。已是精疲力尽了，身上布满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口。血，已将纯白的鬃毛染红。
　　屏息凝神等待追兵离开，才稍稍缓过一口气。世事无常啊！他倚着墙滑坐下来，化为人形。自己是狍鸮——北方荒原最强的妖魔。如今却被一群杂鱼妖怪追得遍体鳞伤，狼狈逃命。
　　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还有阴阳师助阵，只能怪自己大意。
　　脚下的石板滴答作响，红色的圆圈逐渐扩大，汇聚成潭。一身素袍上点点腥红迅速化开，想要撤回，却已经头晕目眩。
　　可恶！难道……会死在这里……
　　身体难以控制地歪倒，眼神最后捕捉到的，是深巷尽头一双澄澈的眸子……

　　这样躺下去，也不是办法。清醒过来的妖兽决定挣扎起身，冷不防脚边一轻——一名黑发少女正跪坐在脚边熟睡，猛然受惊，脑袋结结实实地磕在了床沿上。
　　“哎哟！好痛……啊，你醒了吗？”少女揉着额角，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个头纤细柔弱，身边也没有属神的气息……应该构不成威胁。
　　但环绕在这个房间里的，这种保护的欲念，究竟来自何方？
　　“那个……妖兽先生……”面对脸色凝重的男子少女忽然感到一阵冷颤。一边小心地察言观色，一边脚已不由自主地向房门挪去。
　　“什么事？”原形被看到了吗？
　　“你、应该……不会吃人吧？”话一出口便反悔了，这明显是个愚蠢的提醒。妖魔的眉梢略微动了动，随即面无表情地回答：“不会，我是属神，只需要少量的日常食物就够了。”
　　“呼……那就好办了。”双方的顾虑被同时打消，少女转身端来毛巾和清水：“早知道就不用费神把你的脚用绷带系在一块儿了……啊，对不起！我马上帮您解开……我叫做白莺，妖兽先生你的名字呢？”
　　“……贰负。”

　　叁、他们
　　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数盏灯烛照亮了一间古色古香的大厅。十来个人影聚集于此依次列位，似乎正在举行重要的会议。
　　大厅正前方有一堵非常醒目的墙——一条有翼的龙盘踞其中，仿佛汉瓦当般的浮雕风格，突显神秘与威慑。
　　“这么说，‘陪都’的烈裔已经出动了？”
　　“狍鸮也不过如此，昨夜一战，不死也得大伤元气。”
　　“切忌大意……不过如此说来，‘灵穴’在这座城市里的传闻，应是真的了。”
　　“只是找个人而已，用得着全员出动么？”
　　“且不说持有人可以拥有控制数百头属神的灵力，其本体更有可能是我们丢失已久的‘宝物’……倘若真是如此，就应该早日物归原主！”
　　“既然这样，派孟鸟去找好了……无论如何‘灵穴’都是我们‘应龙堂’的猎物，绝不能落入他手！”
　　有翼的龙俯瞰着房内的一切。片刻沉寂后，数十条赤红的影子从窗口蜂拥而出，很快融入茫茫夜色之中……